作者:道玄
这些薄茧在郑玄的指腹间慢慢摩挲,像是安慰,却又像是什么不自知的引诱。
“郑玄上有家父恩师。即便不得允准,也该尝试与众坦诚,也不至于反让亲近之人措手不及。”
沈青鸾早有预料,当即道:“我都明白。”
她没有再提及此事,毕竟在她看来,无论郑老大人是否同意这门婚事,她已准备向陛下请求赐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世上的难关千万道,有何可惧?
两人慢慢叙起前话,讲起前世时针锋相对的光景,再从这里谈到小猫的豢养方法,坐于马上随车漫步,走了许久。
直到郑玄再度掩唇轻咳了一声,身旁的车帘才匆促撩起,玉虚看了看被景王殿下抱在怀里的师父、又看了看一身红衣、血色披风的女王爷,小心提议道:“外面风大,冷露膏泡开了,师父来车上喝吧?”
沈青鸾紧了紧搁在他腰上的手掌,再度松开手指,眷恋地吻了吻他微红的耳尖,低声道:“回去吗?”
她这么问,话语里便是有些不舍,幸好沈青鸾很快反应过来,改变语气地道:“回车上喝。再待该冷了。”
郑玄刚想说自己也是习武之人,岂容得娇弱到这个地步。昭昭关心则乱,忧虑过甚……但这些话到底没办法说出来,他望着沈青鸾的双眼,就一个字也反驳不出了。
眸光过分得温柔。
不愿拒绝,只好听她的。
·
及至景王回京的车马归至帝京之时,从刑房里递来的药物也如约呈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齐明钺展开随药附信,看到庆曼婷肆意挥洒的墨色字迹,狂草连成一片,不甚规整。
好在齐明钺对此早已习惯,对庆娘的笔锋字迹也十分熟悉,才得以顺利读阅下去。
消情粉。
信中详细描述了她使用囚犯进行试验的效果,以及对于宫中对食的太监宫女使用的结果,尽受此药作用,两相遗忘,见面不识。
齐明钺闭了闭目,慢慢收起装着药粉的瓷瓶与信笺,他挥手招来青竹,闭目半晌,突道:“那个送过去的玩物如何了?”
青竹低首敛眉,道:“不出陛下所料,庆大人将他‘雕刻’成了国师大人的容貌,除有些地方尚有刀痕外,几乎别无二致。”
“别无二致。”齐明钺轻哼一声,“若真别无二致,也不至于被沈卿一眼看出,被她遣送回皇宫。”
青竹闭目不言,片刻未语。
“也罢,只是短暂的替身而已。”齐明钺屈指敲案,沉吟半晌,又道:“郑林已在路上,想必明日沈卿便会进宫复命,正可让玄灵子面见郑林,在此之前……”
他从案下取出那块刻着郑家家训的玉佩,正是郑林送来的信物无疑。齐明钺交予青竹,道:“以此为信,朕写几个字给他。”
宣纸颜色惨淡,在烛光映照之下更显寂冷,直至狼毫饱蘸浓墨,自纸面上滑下来几字,墨迹醒目。
这一纸晾干折叠,谨慎地交给近侍青竹。
青竹大监略窥边角,便立即不敢再视。他双手接过,慢慢退出思政殿,一直退到空气冰冷的宫殿之外。
此刻,伴随着身侧的小太监才抱着一件外袍,给他师父拢在肩上。
肩头复感温暖,青竹猛然回神,发觉指间的纸张已被捏出褶皱。他单手敛好外袍,忽然道:“百安。”
小太监百安凑过去,巴巴地道:“师父?”
夹在权臣豪门与皇室纠葛之间并非一年两年,但此事经手,青竹仍是感到心惊胆战,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继续道:“百安,倘若师父哪一日有什么不测,你……”
不测?他自然是会有不测的,即便陛下事成,他这个堪称爪牙的近侍也该功劳已尽、效死于君王殿前。
“不测?您说什么呐,这里是帝都,怎么会有什么不测,师父?”
百安被讲得愣住,立即仓惶地问了几句。
青竹没有力气再说,只是握住了他的手,道:“准备一下,今晚,就陪师父连夜出宫。”
乌云掩月。
真令人……难以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周开始瞎β写内容提要,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了看自己的数据,不知道能不能V,感受到了发电不足的寂寞orz
第26章 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一盏灯光如豆,摇晃着昏沉暖光映在墙壁上,透出一股冰冷又寂寥的气息。
从那一捧乌黑的长发向下,错杂在其中的一缕清霜柔柔地缠卷在毛领间,陷在绒绒的裘衣之间。郑玄移开手拨过发丝,解开厚重披风下的盘扣。
解扣的手指修长而白皙,透出一股如同画作般的莹润光泽。指甲微微泛白,边缘十分整齐,像是一件耐心雕琢过的作品。
他收起披风,一旁的林庆早将炭盆备上,室内并不阴冷,却还有些天寒衣单的凉意。
郑玄拉过炭盆,冰凉的掌心靠过去。
沈青鸾方才亲自送他归至门前,旋即回返景王府打点上下,她临走前缠绵地讨了个吻,带着笑跟他说想娶,娶到再给郑老大人赔罪。
郑玄闭了闭眼,才偏过头去看面前的不速之客,低声开口:“青竹公公。”
面前两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为首之人解下盖住面容的兜帽,露出那张苍白阴柔的脸。
青竹大监是陛下身侧之人,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不识得他。此刻,这个皇帝近侍却掩面夜行,出现在国师府之中。
郑玄的目光从他面庞上一晃而过。
气氛略有一丝低沉。青竹看向了旁边侍立的林庆,再将目光转回郑玄身上,抬手行礼道:“国师大人。”
他的意思,往往就是皇帝的意思。郑玄微微颔首,以礼回复:“公公请讲。”
青竹将护在怀中的信物与御笔亲写之物一齐交给他,掌心按到郑玄的手背时,触到过分的冰冷。
他很快收回手,面对着郑玄的脸庞停顿了片刻,勉强笑了笑,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表情异于平常。郑玄稍感不对,却在接触到玉佩纹路时微微一怔,目光下移过来,看到细密的玉佩纹路与郑家的家训。
中正平和、泯躯济国。(注1)
玉质之剔透,光泽之柔润,手感之厚重,确确实实是珍品无误。郑玄愈是抚摸,愈觉心颤,他刹那间一抬眼,看到面前的青竹面色苍白,阴柔俊秀的眉宇间凝成一团雾,眼中如含沉霜。
他将玉佩收拢进掌中,再展开御笔亲书的字迹一探,其中言辞甚柔,已允准他按假修养身体,愿留位空悬,以待国师归朝。
身犹未温,却已有代他做主离京之意,甚至这都是圣人垂爱才肯下的旨意,恤郑氏老臣之心、全国师忠良之孝,字字皆可以明示于谕旨之上。
郑玄喉中哑涩片刻,觉得回返程中让冷风扑面催出来的干咳感又涌了上来,他肺腑俱寒,慢慢地道出一句话来。
“……圣人何必如此急迫,我父何时到的皇都,我竟不知。”
灯影摇晃,一半映在青竹的侧脸之上,摇出一片触之欲碎的影子。
“国师大人所识甚广,圣人爱惜,理所当然。”
这根本不是郑玄所问的回答,他已知从青竹口中问不出什么。
刻着郑氏家训的玉佩在他手中碾转,触感温润,无端让他想起了取之于沈青鸾身畔的双凤玉佩,两只凤凰展翼环绕,对首交翎,正反两面刻着“天下靖平”与“碧天云海”八个字。
泯躯济国、天下靖平。无论是沈家还是郑家,身居高位、食君俸禄,便愿担起守国之责,为社稷捐躯赴死,不敢有怨。
但如今,只是帝王所疑,便可教这几句话化为笑话。
郑玄寡情心冷,许还并未因此有过于神伤之刻,但沈青鸾这么多年驰骋疆场,荡平烽烟,为的是黎明百姓、万里河山,而非是为了思政殿之上的圣君。
君不疑能用之臣。既视他为臂膀,愿留位以待,又何必用这种方法玩弄权术呢?
郑玄收好信物,忽地道:“青竹公公,依圣人所言,与我父相见之期,是何时?”
“就在明日。”
·
京都之中仍有爆竹零星作响。沈青鸾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听着南霜将京中诸事一一讲清,条理清晰,内容详细,不愧是景王殿下身边第一的侍从。
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高束墨发的银冠泛出明亮的光华,发丝向一侧偏去,披着她右肩散荡而下。
“……李相府中有此允诺,已表示愿向陛下进言。而易家不知为何,竟也来人询问此事,说是曾欠国师大人的人情,愿供王爷差遣。”
沈青鸾只在听到那四个字时微微挑了下眉,摩挲了一会儿下颔,道:“原来我的长清也做这种打算,他果然还是想嫁给我的,只是羞于启齿罢了。”
南霜听得浑身不得劲,心说王爷怎么一回来就进入了炫妻模式,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既然万事俱备……还有一事,可有郑林郑老大人的消息?”
“那位老大人云游多年,我们查访之下,只寻到他曾居住过的地方,却并未获知现下的踪迹。”
果真是云游……沈青鸾沉思片刻,道:“慢慢来,不必逼得太紧,毕竟是要娶他的独子……”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亮起一簇烟花,是在院中。
沈青鸾移过目光,月白窗纱的窗外透出个几个女子的身形,是府中的一帮女儿家玩闹。她侧过头看了片刻,听了一会儿嬉闹之声,见到煮雪过去将她们驱散了,口中说得是:“快远处些,别扰了王爷,否则扒你们的皮……”
平日轻言细语的女郎,倒显出点儿凶劲儿来了。沈青鸾想着想着,猛地推开窗,看到未散尽的烟花与刚刚散开跑走的女婢们,她倚在窗前,只看到月与散落的烟花碎屑下,侍女伫立院中的支离绰影。
“煮雪?过来。”
景王的贴身婢女自然对她的声音无比熟悉,便立即到了窗下,露着一张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安静地候在沈青鸾面前。
沈青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边的月,道:“你把王府管得热闹点儿。”
煮雪吃了一惊,但表面上却不怎么露出来,冷着的这张肃容却渐渐松懈下来了,不待她问,便听到沈青鸾低声道:“等玄灵子过来,看着也有生气。”
景王府平日里还算森严,静至极处时,落针可闻。此刻为了一个人,却要做彻彻底底的改变。
煮雪心里发愣,脸上倒显示不出来,只是垂头称是,便向后退开了。
沈青鸾没有关窗,吸了一口清冷之气,看到天边掩着月色的乌云退开许多,将那轮明月完璧送还于人间。
清辉洒下府苑,映出满地霜色。沈青鸾不由自主地想到郑玄。
落下来的冷霜和国师大人的冰冷肌肤很像,从腕间抚摸上去,凉得让人想一把抱进怀里。长发柔顺,凑近之时有一股松香与药气相杂糅的幽远气息。这时候若再挨近一些,能见到他的耳垂,和热气一扑便泛红的脖颈。
脊骨是挺直的,如若拔地而起的翠竹。肩头有些单薄,一臂便可揽起,腰身很窄,但因习武,摸起来却又很称手。只是手指太瘦了,可以看到肌肤下交错的脉络,一直延展到白皙的指端。
沈青鸾闭了闭眼,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让这个人烧坏了,怎么什么都想他。
可是压抑不住地更加想到,那些尘封且错付的知恩图报,那些目睹他乌发成霜、殚精竭虑的每一日,和那些看到郑玄久立月色间,一袭薄霜从道服流泻而下的孤独冷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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