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江雪
恒德帝拧眉,对沈柏招招手道:“过来让朕瞧瞧。”
沈柏走到恒德帝面前,她割过腕,伤口结了痂,没再缠纱布,一眼就能看见狰狞可怖的伤痕,再看脖子也还是一片紫红的勒痕,不用旁人开口也知道她悬过梁。
寻死的法子还用得不少。
恒德帝把一切尽收眼底,掀眸问沈柏:“不想活了?”
沈柏点点头,随后又摇头,怯怯的看向卫如昭,像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表情很是生动灵活,不用张口也能完美表达出心里的想法。
她这是想出家了。
恒德帝看明白沈柏的意思,却故作不知,沉沉开口:“太傅说前些日子苛责了你几句,你就想不开要寻死,也不怕背上不孝的罪名?”
昭陵最是重孝道,若是背上不孝的罪名,是要当众受鞭刑的。
沈柏立刻跪下,恒德帝没有放出多少威压,但茶白已被吓得肩膀颤抖,不敢随便开口说话。
屋里安静沉闷,沈柏说不出话,不像平日那般巧舌如簧,就这么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老实得让人甚至觉得有点可怜。
就这么个小孩儿,自己钻进死胡同想不明白要死要活的,谁还能真的把她吊起来打一顿么?
恒德帝垂眸睨着沈柏,沉沉道:“你娘去得早,你在先皇后膝下养了四年,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平日耍点小性子不管你也就算了,别真玩儿命的折腾,最后伤的都是关心你的人。”
恒德帝半是警告半是开解,这次从东恒国回来,赵彻对沈柏的评价挺高的,恒德帝也觉得这小孩儿有点本事,好好培养一下,等赵彻继位,能成为一个好的臣子,若非如此,恒德帝也不愿意管沈柏这个小屁孩儿。
沈柏点头示意自己把这话听进去了,恒德帝找不到话题聊,屋里又变得一片沉寂。
屋里三人,一个看破红尘,一个生无可恋,还有一个胆小怕事被吓得发抖,恒德帝很快没了食欲,饭也没吃几口便起身离开。
等他走远,卫如昭温声说:“起来吧。”
沈柏立刻站起来,然后眼巴巴的看着桌上的饭菜。
折腾了这么久,她饿了。
卫如昭清修多年,没那么多规矩,对沈柏说:“坐下吃吧。”
沈柏立刻坐下,茶白担心她会伤到自己,连忙说:“少爷,张太医说了,这三个月你的饮食要清淡,只能吃一些流食,奴婢给您盛碗粥垫垫吧。”
桌上的菜煎炒蒸炸样样都有,就是没一样沈柏能吃的。
沈柏舌头痛得厉害,只能压下失望点点头。
等茶白离开,卫如昭开口:“你将自己伤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达成自己的目的?”
沈柏咽了口口水,蘸了恒德帝喝过的茶在桌上写道:魑魅魍魉比比皆是,自有人替我言语。
天气冷,写在桌上的字一时半会儿不会干,等卫如昭看完,沈柏立刻撸起袖子把字迹擦干。
卫如昭咀嚼着嘴里的东西,突然有点期待,想知道这个看上去才十四五的小孩儿会借谁的手搅动瀚京的腥风血雨。
舌头痛得厉害,沈柏吃一碗粥都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小脸煞白,冷汗淋漓,茶白又给她上了一次药。
药刚上完,小贝又来了凌昭宫,用檀木托盘呈上一扎雪蚕丝,跪在卫如昭面前说:“这是去年越西进贡的雪蚕丝,雪蚕丝极为柔韧,不易损坏,是太子殿下特意命人找来给国舅串佛珠的。”
真正信佛之人,佛在心中,在骨血里,并不在这些外物之上。
卫如昭神色波澜不惊,说:“放下吧。”
小贝放下雪蚕丝离开,卫如昭没唤宫人,自己拿起雪蚕丝就想串佛珠,沈柏眼珠转了转,屈着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等卫如昭看向自己,扯下几根头发灵活的编了个花样。
雪蚕丝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直接拿来串佛珠,也未免太浪费了吧。
卫如昭看明白沈柏的意图,把雪蚕丝和佛珠都交给沈柏,沈柏立刻上手编起串珠来。
她动作麻溜,认真做起事来倒是比耍花样的时候要顺眼许多。
卫如昭忍不住多看了她一会儿,想起多年前长姐总是将她抱在怀里,表情又是怜惜又是心疼,疼她比疼赵彻还多。
若是长姐能活到现在,看见心机如此深重的她,应该能少很多愧疚吧。
想到这里,卫如昭开口问:“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茶白还在这里,他却没有丝毫顾忌,沈柏抬头,看向他的眸光澄澈明亮,而后毫无预兆的弯眸笑起,摇了摇头。
她没有想问的,也不想问他。
卫如昭太久没从一个人身上看到如此明媚的笑容,心脏被轻轻击中,他好像白白参了十年的佛,不及眼前这个少年看得通透活得透彻。
沈柏与赵稠的爱恨情仇传遍整个瀚京,所有人都很好奇沈少爷和四皇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当天晚上,瀚京所有人的院子里都被丢了一本画册。
比起千奇百怪的传言,画册对整个事件的描述要清晰直白得多。
可惜这画册没有前因后果,并不是什么正经画册,里面的内容颇有些不堪入目,册子上画了两个男人,两人衣衫半解,在一个宽大精致的屋子里正做着让人浮想联翩的事。
不过作画之人极有技巧,不该露的地方一点没露,只是一个身量较小的人被总是被压着,施暴之人从未露脸,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背影,只有最后两页,被压迫的人才露了小半张脸。
那小半张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耗费了作画之人十分精力,将屈辱不堪、痛苦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若是熟悉沈柏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最后册子上露出来那小半张脸是她。
这画册第二日就呈到了恒德帝案上。
恒德帝只看了一眼就震怒,将赵稠唤到御书房。
恒德帝鲜少单独召见赵稠,赵稠这些时日一直暗中派人观察着沈柏的动向,大概猜到恒德帝可能是因为沈柏几次三番的闹自杀和城里的风言风语找自己,心里并不害怕,到御书房以后恭敬行礼道:“景渊拜见父皇。”
那日淑妃帮顾恒舟从迎泽宫把沈柏带走,赵稠回宫后大发雷霆,把那夜值守的宫人全都秘密处决,还想给淑妃一点教训,没想到淑妃自那日后便称病不起,连恒德帝召寝都拒了,自然也不会去给德妃请安,只能给内务监施压,让他们使点小绊子给淑妃添堵。
赵稠知道沈柏有点邪性,但也笃定沈柏只是个小小的探花郎,就算咽不下这口气,也只能被摁头吃了这个暗亏。
他只是没想到沈柏一声不吭闹起了自杀,还放出风声说是移情别恋,自荐枕席失败以后才这样的。
这不是自毁名声吗?
赵稠觉得沈柏是被冻了一晚上发高热把脑子烧糊涂了。
恒德帝问赵稠:“这两日瀚上京里的人都在讨论什么你听到了吗?”
恒德帝语气冷沉,迫得人胸口发疼,赵稠坦白回答:“知道,沈家那小子疯了,一边闹自杀,一边传出谣言诋毁儿子的名声。”
恒德帝面色一沉,将案上的画册砸到赵稠身上:“这也是他刻意诋毁!?”
恒德帝手上力道不轻,那画册正好砸到赵稠脸上,像是狠狠给了赵稠一巴掌,赵稠脸疼得厉害,翻开画册一看,正好看到画上两人相拥着抵在桌上,被抵在桌上那人紧紧抱着另外一人的脖子,手臂细长,腿也细长好看,衣服退到腿弯,没有露脸,却已艳得勾人魂魄。
赵稠看得愣住,原本还想发火,这会儿火气压下去一半,满脑子的念头都是想把作画之人的画作都找出来看看。
赵稠不是不懂人事的少年,他看了一眼就有点心神荡漾,不解的抬头问恒德帝:“父皇给儿子看这个做什么?”
恒德帝冷笑着问:“看不懂?”
恒德帝的语气已经染上几分危险,赵稠心里咯噔一下,又翻开画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终于惊醒,发现画里的背景是迎泽宫,几乎每一张图的背景里,都有一个眼熟的玉瓶,正是之前太后赐给他,昭陵第一任皇后用过的绝世珍品,沈柏到迎泽宫那日,那玉瓶已经被他亲手打碎。
赵稠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发现册子上施暴那人,无论从身形还是装束都和他有七八分像。
十七八的少年,正是最年少气盛的年纪,宫里伺候的宫娥又个个好看,赵稠碰上喜欢的便会弄到自己床上,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反正总有德妃帮他善后,但以这种方式捅到恒德帝面前就很上不得台面了。
赵稠合上画册,立刻道:“父皇,这是沈家那小子的阴谋,这定是他画来报复儿子的!”
恒德帝反问:“报复你?画册上你从头到尾都没露脸,谁会蠢到用这种方式报复人?”
赵稠不相信,把画册拿起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的确没有一幅图是让他露了脸的,反而是最后两页,被欺压的人露了小半张脸,正含着泪望着画外之人,无声的控诉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更像是赵稠自己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对沈柏施暴之时让画师在旁边观看,将整个过程记录下来,故意羞辱沈柏。
可是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对沈柏做啊!
而且沈柏是男子,他喜欢的是女子,他怎么会对一个男子产生这种龌蹉的想法?
那些引人遐想的画面让赵稠觉得恶心,他把画册丢到一边,大声为自己辩驳:“父皇,沈柏生性狡诈,在太学院的时候就总是捉弄同窗和夫子,父皇万莫被他骗了!”
赵稠一口咬死是沈柏做的这些事,恒德帝眼睛微眯,冷幽的问:“你口口声声说沈家那小子要报复你,你对他做过什么,他要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法子报复你?”
赵稠一噎,还没人把他扣留沈柏一夜的事告到御前,他自己就说出来了,这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再否认更显心虚,赵稠只能回答:“今年秋猎,儿子是骑他选的马才坠马的,差点折了一条腿,他那日还如此信誓旦旦,若非儿子也看中那马,坠马的就是皇兄,儿子看不惯他得意洋洋、妄自尊大的样子,前些时日就将他扣在迎泽宫,将他在暗房关了一夜,饿了他两顿。”
沈柏身上的针眼儿和风寒早就好了,迎泽宫的宫人也都被处理干净,没凭没证的,赵稠自然不会不会承认自己对沈柏动用了私刑。
恒德帝眼神冷寒,如同倒钩扎在赵稠身上:“你觉得朕是傻子?”
就只是因为在暗房被关了一晚上,就要豁出大好的前程不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和整个沈家的名声去诬蔑一个皇子,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吗?
赵稠哽住,就算他现在说出真相,只怕也没人会相信,只是因为被扎了几针,差点被闷死,那个叫沈柏的人就干出这种荒唐事。
沈柏根本就是个疯子!
赵稠咬牙,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认下折辱重臣之后的罪名,一头磕在地上,声音阴鹜的说:“父皇给儿子五日时间,儿子一定查明真相,给父皇和沈太傅一个交待!”
恒德帝神色凝重的看着赵稠,沉沉说:“景渊,你是朕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受宠的一个,朕除了没给你太子之位,从来没有任何苛待你的地方,这些年你确实越来越恃宠而骄了。”
恒德帝说着带了叹息,赵稠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放低姿态:“求父皇给儿子五日时间!”
“好,下去吧。”
得了允准,赵稠黑着脸捡起那本画册走出御书房,他胸中怒火攒动,正想找地方发泄,却在快到御花园的时候,看见沈柏带着一个脸生的丫鬟溜溜达达的走出来。
赵稠眼底一寒,大步朝沈柏走去!
第95章 栽赃嫁祸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虽然已经入了冬,为了给恒德帝贺寿,皇宫各处还是绿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御花园甚至还摆着很多精心培植的花卉。
沈柏一路东看看西看看,脸上是一副厌世的表情,黑亮的眼珠却灵活的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赵稠一看见她这样就火冒三丈,想到自己刚刚在御花园受的气,更是怒不可遏,冲到沈柏面前就要揪住沈柏的衣领把她好好教训一番,一个冷润的声音响起:“景润,你想做什么?”
这声音有点熟悉,赵稠分了下神,下一刻便看见一个穿着僧衣的俊美男子从沈柏身后走来。
男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比他稍大一点,手里拿着一串紫檀木雕琢的佛珠,眉目温润,如玉如风,周身上下透染着一股和煦的亲切之气,骨子里也有皇家的矜贵,却因为那身僧衣显得不伦不类。
父皇寿诞都是请的有名望的高僧祈福,今年怎么开始请俗家弟子了?
赵稠一时没想起自己还有个在云山寺清修的国舅,被怒火冲昏了头,上下打量了卫如昭一会儿,没好气的问:“你是什么人,本皇子的字也是你能叫的?”
卫如昭心平气和的看着赵稠问:“你不认得我?”
赵稠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本皇子认识?”
话音刚落,卫如昭快如疾风的出手,抓住赵稠的右手反剪在身后,在他膝弯踢了一脚,赵稠立刻跪在地上。
出家人讲究苦其心志,练其筋骨,云山寺有不少武僧,卫如昭这十年待在云山寺自然不是虚度光阴。
沈柏眼眉微挑,眼底浮起亮光,心里欢快的给卫如昭鼓着掌,面上却还绷着保持着生无可恋的颓丧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