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江雪
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不是谈论其他事的时候。
沈柏猜到沈孺修想说什么,扫了一圈在饭厅伺候的下人,幽幽道:“我和老爷夫人有事要说,你们还不赶紧出去?”
下人连忙退下,饭厅安静下来,只有沈珀偶尔咿咿呀呀哼哼两声,沈柏给自己也盛了碗汤,不咸不淡的说:“现在没有外人了,陛下也已经恩准我以女子身份示众,爹有什么话也不用再瞒着我了吧。”
沈柏说完喝了一口汤,汤熬得很浓,甜度适中,放在井水里冰了才端出来,清凉爽口。
沈柏挑眉,多喝了两口,然后听见沈孺修说:“你不是已经调查到所有的真相了吗?”
沈柏放下碗,目光灼灼的看着沈孺修反问:“所以爹早就不爱娘了,所以才在娘亲难产死后一个月的时间就抬了填房进沈家大门?”
沈柏在朝堂上说的一切都能合理的遮掩过去,但细想之下,这一点过不去。
恒德帝和先皇后的感情可以因为权势出现裂痕,沈孺修呢?又是因为什么?
沈柏眸光如火,亮得惊人,由不得沈孺修躲闪欺骗,沈孺修拿着碗筷的手慢慢收紧,用力到指节泛白。
父女俩之间的气氛紧张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打起来,孙氏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随意开口,怕说错话反而更不好。
良久,沈孺修叹着气说:“柏儿,并不是所有事都需要知道真相。”
沈柏坚持:“可是我想知道。”
许是沈柏的语气太过强势,沈珀被吓到,哇的一声啼哭起来,沈孺修让孙氏先把沈珀抱下去,饭厅很快只剩下沈柏和沈孺修两人。
沈孺修斟酌了一下,终于坦白,说:“孙氏是先皇后挑选的人。”
果然如此。
沈柏没有意外,沈孺修继续道:“你也看出来了,她不是个聪明的人,先皇后故去后这么多年,她鲜少出府,没有和外面任何人接触过,她只是先皇后安插在太傅府的一颗雷,只要沈家不叛离太子殿下,她就不会对沈家有任何威胁。”
沈孺修没有察觉到,他现在说的这些话,已经不自觉的偏向孙氏。
沈柏其实也能理解,除了孙氏,这么多年沈孺修没有再纳妾,人非草木,就算是养个阿猫阿狗十好几年也该有感情了,况且孙氏除了偶尔蠢了点,确实没什么坏心。
沈柏不再追问更多,点点头说:“我猜也是这样。”
沈柏这么平静,沈孺修反倒更内疚,他想了想又说:“我对你娘,是真的很喜欢,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她。”
只是没有忘记而已,但生活还是要继续,沈家的香火也不能断。
沈柏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酱肘子到自己碗里,淡淡的说:“爹如果觉得亏欠了娘,就想法子让我嫁给顾兄吧,这样娘在天上看见我能得偿所愿,应该也会感到欣慰的。”
沈孺修问:“你之前说镇国公也认可你的话是真的?”
沈柏咽下嘴里的东西,理直气壮的说:“虽然没有亲耳听见,但我猜应该是这样的。”
沈孺修叹了口气,哪有姑娘家成天吵着闹着要嫁人的?
他怕沈柏没有想清楚,语重心长的说:“顾恒舟的确是京中这些世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但柏儿你想过嫁给他会面临什么吗?”
“我知道啊。”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眉眼之间是坚定又深沉浓烈的爱意,“镇国公卸甲归田以后,顾兄会代替他戍守边关,我可能会很久才能见他一次,如果他不幸战死沙场,我就要为他守寡,还要为镇国公养老送终,但我嫁给他,就是为了让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啊。”
上一世她也这样守过他的,这一世,她不过是想有一个名分,能正大光明的做这些事。
以后他再上战场,她能亲自骑马去送他,他载誉而归,她能亲自迎接他,给他一个拥抱,在所有人为他歌功颂德的时候,默默帮他疗伤,让他卸除所有的疲乏防备。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嫁给他意味着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更想要成为他的世子妃。
沈孺修没想到沈柏会这样回答,心底一时五味杂陈。
他对这个女儿的关心太少了,从小除了要求她像男子一样生活,再没给过她其他什么,原以为她想嫁给顾恒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会儿听见才知道她考虑的东西其实远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考虑得还要多得多。
沈孺修神情复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柏睡得饿了,吃着菜说:“我不会跟沈珀争家产,但我现在名声不好,能嫁给顾兄那是高嫁,爹你给我准备的嫁妆不能太寒碜,对吧?”
还没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
沈孺修腹诽,问沈柏:“你想要多少嫁妆?”
沈孺修为官向来清廉,家底儿比那些世家大族差多了,沈柏也不要别的,漫不经心的说:“我也不想为难爹,爹把书房那几本珍藏的孤本给我陪嫁就行了,如何?”
沈柏说的那几本孤本是沈孺修的心头宝,多少钱都换不来的,上一世沈柏只见过几次,连摸都很少摸过,这会儿一张嘴就要沈孺修拿来给她做陪嫁,沈孺修顿觉肉痛得不行。
他没有立刻答应,睨着沈柏问:“你平日又不喜欢看书,要那些孤本做什么?”
沈柏理直气壮的说:“自古文武相轻,都说武将粗莽,我虽然不喜欢看书,但嫁给顾兄以后,总不能给他丢脸,而且日后有了孩子,有这几本孤本撑撑场面也是极好的,爹难道就不疼你外孙?”
越说越不像话了,亲都还没议就把孩子都想好了。
当爹的没有一个喜欢女儿这么上赶着倒贴的,沈孺修心里捎带着对顾恒舟也不满起来。
镇国公一生驰骋疆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顾家这小子这么墨迹?人家吴家都知道第一时间送帖子请媒婆上门提亲,他倒好,一声不吭,难不成还想沈家主动请媒婆上门?
沈柏可以没皮没脸,沈孺修可并不能,他沉着脸,拿出父亲的威严,冷声道:“陛下既然请了教习嬷嬷教你规矩,你就先给我好好学着,等过了陛下那关再谈其他。”
“哦。”
沈柏漫不经心的回答,她学东西向来很快,在太学院的时候总是逃学偷溜出去玩儿也没落下功课,这点规矩算什么?
沈柏没想那么多,没心没肺的吃了饭,带着绿尖回书韵苑。
李嬷嬷和叶嬷嬷已经用过晚饭,沈柏一回自己的院子就想瘫着,李嬷嬷开口制止,说:“饭后不能立刻坐卧,要先走走消消食,小姐已到了议亲的年纪,身上若是有赘肉就不好看了。”
沈柏对好看不好看没什么概念,不过之前她也说了要让李嬷嬷她们完成任务,便也没说什么,乖乖在院子里转悠。
李嬷嬷趁机纠正沈柏走路的毛病,让她步子迈小一点,注意脚尖先着地,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腰胯不能扭动,肩背不能垮下来,脑袋更是要平视前方,这样才有世家大族的贵气。
沈柏撑着脖子走着,只过了一刻钟便感觉比在军营里受训还要累。
又走了一个钟的时间,沈柏终于被允许进屋,两个嬷嬷跟着进来,沈柏也只能并拢双腿坐着,好在绿尖有眼力见儿,帮她捏着肩膀放松。
沈柏一口气喝了两杯茶,一直安静着的叶嬷嬷开口道:“小姐衣柜里都只有男装,请小姐宽衣,老奴要帮小姐量尺寸,明日好让府上的人买合适的女装回来给小姐穿。”
一般的世家小姐都会害羞,不想被不熟悉的人看到自己的身体,李嬷嬷怕沈柏会有抵触情绪,紧接着说:“小姐莫要害羞,老奴在宫里阅人无数,小姐一直扮作男子,想必有很多女儿家的私事并不了解,让老奴们看看也能帮小姐改善一下。”
沈柏爽快地点头,说:“无妨,大家都是一样的,嬷嬷怎么看都可以。”
李嬷嬷关上门,和沈柏一起来到内室,绿尖要帮沈柏脱衣服,被沈柏抬手制止,三下五除二便脱了衣服。
昏黄的灯光下,沈柏双手叉腰,如男子一般站在三人面前。
她身量娇小,却不似其他女子那般娇弱不堪,武修虽然不好,因为常年运动,身体却非常匀称,胳膊和腿的线条相当完美,腰肢绵软却柔韧,有弧度完美的腰窝,从头到脚找不出一丝赘肉。
不过她身上有伤痕,这些时日为了赶路,腿内侧被磨破皮的地方还没好,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上去颇为触目惊心。
绿尖心疼沈柏得很,低声惊呼:“小姐,你怎么又受伤了?”
绿尖说完眼眶顿时就红了,沈柏很是怜香惜玉,习惯的说:“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受伤的,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李嬷嬷提醒:“小姐,你不是男子汉,是姑娘。”
沈柏正想反驳,叶嬷嬷也肃着脸说:“女儿家娇弱,身子有伤必然会被夫家嫌弃,明日请大夫来看看,一定要用上好的祛痕膏才行。”
得,小爷还是别说话了。
沈柏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下去,叶嬷嬷走过去捏捏沈柏的胳膊和腿,肉很紧实,比宫里好多粗使婆子都更厉害。
叶嬷嬷说:“老奴之前还担心小姐老是练武会因为肌肉粗大而不好看,如今看来倒是老奴多虑了,小姐这身子,在京中这些世子女郎中应该算是一顶一的。”
沈柏不知道叶嬷嬷鲜少夸人,想到上一世揽月阁里那些姑娘,笑着说:“嬷嬷过誉了,我这身子硬邦邦的抱着也不舒服,哪像揽月阁那些姑娘,一个个香香软软的,抱起来特别……”
沈柏话还没说完,叶嬷嬷就变了脸色,狠狠啐了一口:“小姐可是太傅嫡女,怎能提那种腌臜地?叫别人听见可是会贻笑大方的!”
叶嬷嬷的表情冷肃,言辞之间对揽月阁相当不屑,沈柏平静的看着叶嬷嬷,问:“那种地方的确腌臜,但无论是商贾走卒还是世家权贵,世间男子都很喜欢去那里,明明是这些男子的欲念更肮脏,才会害了那些女子,嬷嬷怎么不说他们?”
绿尖是从风尘之地被沈柏救出来的,听见沈柏为风尘女子说话,忍不住附和:“小姐说的是,若没有这些臭男人的龌蹉念头,也不会有风尘之地的存在,嬷嬷也是女人,如此蔑视风尘女子,实在太不公了!”
叶嬷嬷活到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为风尘女子辩驳,她不敢说沈柏,便狠狠剜着绿尖道:“从第一眼见你,我就感觉你身上有股子不正经的狐媚气息,小姐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一个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你究竟是什么人?知不知道惑乱害主该当何罪?”
绿尖性子泼辣,在睦州的时候就是如此,这会儿被叶嬷嬷骂不正经,顿时来了火气,和叶嬷嬷对上,怒道:“你把话说清楚,我在府上一直规规矩矩,怎么就正经了?”
叶嬷嬷毫不客气的说:“良家闺女就没有像你这样搔首弄姿的,一走路就摇臀扭胯,这不是明摆着勾引男人?”
这话说得过分了,绿尖撸起袖子就要跟叶嬷嬷干架,沈柏把她拦下来,问叶嬷嬷:“昭陵有哪条律法禁止女子摇臀扭胯吗?”
叶嬷嬷知道沈柏又要护着绿尖,绷着脸说:“律法虽然没有规定,但她这般走路,会让别的男子挪不开眼,别人自然会生出歪心思。”
沈柏点头,温笑着说:“好色之心人皆有之,男子会因此挪不开眼,说明女子这般走路的时候,姿态其实是美的,照嬷嬷这么说,女子擦脂抹粉也是为了勾引男子,那昭陵女子岂不是个个都是不要脸的狐媚子?”
这话可是把所有女子都骂进去了。
叶嬷嬷连忙否认道:“老奴没有这个意思,小姐怎可将这两件事相提并论?”
“嬷嬷说没有这个意思便没有,我的丫鬟说她没有故意勾引人,嬷嬷怎么就不肯信?”
沈柏反问,叶嬷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沈柏脸上笑意更深,说,“这世上从来都是强者掌握话语权,若女子也如男子那般身强力壮,想怎么穿衣服怎么走路便是她的自由,若有朝一日,有女子坐到了那顶顶高贵的尊位,说不定沦落风尘,靠逢迎讨好活下去的就变成男子了呢。”
沈柏这话太过大胆,叶嬷嬷和李嬷嬷都吓得变了脸色,绿尖也是身子一抖,本能的捂住沈柏的嘴,紧张道:“小姐,你在胡说什么呀,要是被别人听见怎么办?”
沈柏拉开绿尖的手,淡淡的说:“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你们不必当真。”
叶嬷嬷和李嬷嬷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沈柏转移话题,揉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之前一直用裹胸束着胸,最近胸口胀痛得厉害,还长大了许多,以后不会长得一发不可收拾吧?”
一年过去,沈柏没像上一世那样用药,胸口已经有了拳头大小,虽然比同龄女子发育得要晚一些,但形状很是漂亮,弧度也相当好,日后长成,会非常完美。
李嬷嬷被转移注意力,观察了一会儿说:“现在正是发育的时候,小姐日后莫要再束胸了,以后发育起来会很好看,而且对生养孩子也很有好处。”
沈柏皱眉小声嘀咕:“可是胸口坠着这玩意儿怪难受的,若是跟人打架,岂不是会受限?”
李嬷嬷瞪大眼睛,怪声道:“小姐是姑娘,以后怎么还会跟人打架?”
沈柏随口道:“若是有人打我呢?”
“小姐出行自然有家丁护卫一路随行,若是有人挑衅,他们第一时间就会挡在小姐前面,而且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敢打小姐?”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真遇到突发情况,自己能打不是更好?
沈柏腹诽,知道跟李嬷嬷她们说不通,顺从道:“说得也是,是我多虑了,以后不打架就是了。”
叶嬷嬷拿软尺来给沈柏量了尺寸,做完这些,绿尖让人送来热水,叶嬷嬷和李嬷嬷按照伺候贵人的标准,伺候沈柏洗澡,让绿尖从花园摘了鲜花来给沈柏泡澡,等沈柏洗完,用发膏帮她养护头发,再用精油帮她推拿按摩。
沈柏从来没活得这么精致过,委实觉得麻烦,但叶嬷嬷的按摩技术很高超,沈柏舒服得不行,哼哼两声便忘了反抗直接睡过去。
这一觉沈柏没做梦,直接睡到第二天天大亮。
吃过早饭,孙氏果然带人来书韵苑学习规矩,沈柏也不能出门,被迫在家学规矩。
之前沈柏只觉得女子活得累,如今才是真切感受到女子受到的限制有多少,言行举止,方方面面都有无数的规矩,尤其是在出行见礼方面,沈柏如今竟是连单独出府的机会都没有了。
除了这些规矩,叶嬷嬷还专门买了架子让沈柏练习女红。
沈柏是坐不住的性子,别的都还能忍,练习女红这个可真把她憋坏了。
她往那架子面前一坐,就只想打瞌睡,别的什么都不想干,哪怕叶嬷嬷就在旁边坐着守着她,她也什么都绣不上去。
这日沈柏又趴在绣架上面睡着了,睡得正香的时候被绿尖唤醒,绿尖拿了一张桃粉色的帖子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