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江雪
她正这么想着,耳畔传来另外一种曲调,那调子不知道是用什么乐器吹出来的,悠扬婉转,细听之下却又带着一股浅淡的悲凉。
两个旋律交织在一起,虽然旋律不同,却又奇异的和谐,沈柏不自觉沉溺其中,身体也有点坠入云雾的不真实感,混混欲睡起来。
沈柏用手撑住下巴,眼神迷离的看着那个女子,唇角无意识的上扬,一脸痴迷,眼看眼皮渐渐重得抬不起来,耳边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刀剑相击的声音。
是安魂曲!
沈柏猛地惊醒,听出另外一种曲调是有人用树叶吹奏的安魂曲。
这曲子沈柏记得很熟,在东恒国的时候也听到过,按理,她不应该这么久才听出来的。
沈柏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反应有点迟钝,她回头想要看看是谁在吹奏安魂曲,身体却倦怠得不听使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柏心底浮起不安,余光瞥见竹筏已经来到凉亭下面,一根红绸缠上凉亭栏杆,红衣女子借着红绸的力量翻进凉亭。
距离近些女子嫩白的肌肤看得更清楚,她真的很白,白得晶莹剔透,像上好的羊脂玉,肌肤异常莹润不说,似乎连汗毛都没长。
沈柏有点羡慕,女子拿着翠笛一步步走过来,没人阻止也没人觉得意外,仿佛她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笛声已止,耳畔的安魂曲的声音却没有断绝。
沈柏的注意力被安魂曲分散,还是想要看看那人究竟是谁,女子已走到她身边,沈柏眼珠转了转,垂眸看见女子白皙小巧的足。
她脚腕上系着一串铃铛,铃铛中间嵌着饱满漂亮的红豆,红得艳丽,衬得玉足越发好看。
沈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女子视她于无物,伸手抚上旁边的卫如昭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笑道:“假和尚,我们又见面了。”
声音极柔媚,连沈柏听着都觉得酥了骨头。
啊呀,原来她就是那天在驿站轻薄了舅舅的采花贼。
这下就破了案了。
沈柏很是想把女子抓住揭下她的面纱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强劲的冷风,下一刻,腰上一紧,沈柏被人带着飞出凉亭,女子甩着红绸想要把她拉回去,却还是慢了一步。
出了凉亭,身上那股子疲乏感消散不少,沈柏勉强能动动脑袋,偏头,又看到熟悉的黑色披风,披风下面,还是那张悲喜面。
“又是你!”
红衣女子怒斥一声飞出凉亭,沈柏这才惊觉她是被抱着悬在空中的。
这是什么玄妙的轻功,竟然可以悬空这么久?
沈柏惊愕,再看凉亭里面,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凉亭里所有人都还在坐着吃东西,周珏甚至起身给东方擎敬了杯酒。
湖里的确有竹筏,竹筏上也的确有一个红衣女子,女子却乖乖在吹奏笛子。
再定睛一看,沈柏发现自己还坐在卫如昭身边,和往常一样在夹菜吃饭。
她现在看到的经历的一切,根本没有人发觉。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魂魄离体了?
沈柏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红衣女子已甩着红绸袭向她,她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揽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而后左手一挥,几十片树叶飞向女子。
那树叶看似普通,在遇到红绸之后立刻如同利刃,毫不费力的将红绸绞碎。
剩下的树叶攻向女子,女子一抬手将树叶化作灰烬,手腕一翻,翠笛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她放到唇边,吹奏出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旋律。
那旋律很急,全是尖锐的高音,仿佛战场上催促将士们赶紧上阵杀敌的号角,笛音入耳,沈柏立刻感觉胸腔窒闷发疼,下意识的捂住耳朵,脑海里却响起女子疯狂的笑声。
“你是该死之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放弃吧,他护不住你,你也不会希望他护住你的!”
“他是谁?”
沈柏在心底问,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许久之后才用悲凉嘲讽的声音说:“他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女子的语气变得惆怅又沙哑,像是在回答沈柏的问题,又像是在和她自己说话。
沈柏还想问些什么,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吸力,来不及发出声音,灵魂便陷入巨大的漩涡,不知道过了多久,视线终于恢复清明。
夜晚变成了白天,天气很好,头顶的天空蔚蓝一片,只有极远的天边飘着几朵白云,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过了一会儿,沈柏感觉到皮肤有点灼痛,感官慢慢恢复,耳边传来喧哗嘈杂的声音。
左右看看,沈柏发现自己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周围的房子都不高,而且全都是平房,这些建筑很有特色,沈柏一眼就认出这是东恒国。
低头,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东恒国的衣服,露出胳膊和腰肢,还有细白的腿。
沈柏没有惊慌,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手臂立刻红了,但并不疼。
是梦么?还是幻境?
沈柏有点迷茫,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个少女站在自己面前,笑盈盈的看着自己说:“春盈姐姐,愣着做什么,快走呀。”
春盈?
沈柏迷茫,片刻后想起,这是在暮祀城中,说要嫁给她为妻的那个姑娘的名字。
那姑娘热烈可爱,笑起来和太阳一样明媚。
所以她现在在暮祀,进了春盈的身体?
沈柏不知道要做什么,点头和那个少女一起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沈柏想起暮祀城中大致的构造,她们现在正在朝城主府的方向走,而且沈柏还听到有沉闷的钟声。
刚进暮祀城中,沈柏和春盈说了两句话,那个时候城中就响起了这样的钟声。
少女没带沈柏去城主府,而是去了离城主府不远的一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大树,树下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
之前没觉得有什么,这个时候沈柏惊愕的发现,这棵树和这个老妪跟她之前在南襄国那个小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沈柏和少女到的时候,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放眼望去,都是女子。
上到白发苍苍的老妪,下到刚刚学步的小丫头,全都聚集在树下。
等人来齐以后,钟声停止,所有人朝着老妪跪下,齐声高呼:“请神明指示。”
沈柏的灵魂虽然在春盈身体里,身体却并不受她的控制,沈柏也跟着跪下高呼。
老妪的目光从在场的人身上一一扫过,而后沉声说:“三日后会有沙尘暴,你们自己回去准备一下,不要忤逆神明的旨意,不然到时候遭殃的是所有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沈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跪在地上的人却都乖乖应是,而后各自散开。
少女仍和春盈一起,两人并肩走出一段距离,少女仰头,好奇的看着沈柏问:“春盈姐姐,听说你刚刚在城门口相中郎君了,那郎君生得好看吗?”
少女问的应该是赵彻和沈柏了。
沈柏感觉春盈的脸有些发烫,含着羞怯回答:“自是极好看的,骑马那个郎君气宇不凡,眉眼冷峻,皮相是顶顶俊美的,整个暮祀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不过他身边伺候那个小厮性子更讨喜一些。”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问:“那春盈姐姐到底喜欢谁呀?”
女儿家都喜欢讨论这种话题,春盈这时候没有那么大胆,嗔道:“不告诉你!”说完跑远。
画面一转,沈柏从春盈的视角看到自己。
她想起那个时候她听说暮祀城中发了马瘟,想问问情况,正好遇到春盈,便和她说话,想套套近乎。
她给了春盈香囊,春盈将手上的手链取下来给了她。
当初交换信物的时候,沈柏只觉得春盈可爱,这会儿在春盈的身体里,她却能真切感受到春盈的心跳欢喜。
春盈约莫是喜欢她的。
尽管她们才见了两次面,只说过几句话,还完全不了解对方的为人,但她顶着男儿身送春盈信物,春盈是非常开心的。
佳人已逝,这个时候再感受到那些欢喜心动,沈柏只觉得悲伤。
春盈和她分开以后便回了自己家。
春盈是一个人住的,回家以后,她先收了衣服,再自己煮饭,烧水沐浴。
做完一切以后,春盈躺到床上,又拿出白日收到的香囊不停地看不停地摩挲。
快到子时的时候,春盈放下香囊,从厨房取了一只通体纯黑的碗走到院子里,她朝着城门的方向跪下,将碗放在地上,而后拿出一把匕首在自己食指之间划了一刀,把血滴在碗里,低声说:“信女春盈,请神明指示。”
春盈的神色平静,眼睛一直盯着碗里那滴血,沈柏感觉到她有点紧张,身子一直是紧绷着的,沈柏通过她的眼睛看着碗底那滴血,许久都没看到什么变化。
春盈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起身,瞳孔却一下子缩紧,碗底的血凝聚,而后缓缓腾空。
沈柏感觉到春盈骨子里发出来的战栗恐惧,她想要惊叫,惊叫声却卡在喉咙怎么都发不出来,那滴血在空中飘了一会儿,回到她的指尖,融入伤口,很快,伤口消失不见,指尖又恢复莹润白嫩。
春盈后背全是冷汗,她无措的跪坐在地上,像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无意识的呢喃:“怎么会是我?”
沈柏不知道春盈在说什么,只知道她很害怕,刚刚发生的一切对沈柏来说都是匪夷所思的,但这个时候春盈家里没有别人,她如果想求救,还是可以去客栈找自己的。
沈柏当然知道春盈没有来找自己,正是因为清楚后来发生的事,沈柏这个时候才更觉得心痛。
春盈在地上瘫坐了很久,然后起身回了房间。
春盈又烧水洗了一遍澡,然后她换上了一身红衣,那衣服和今晚乘着竹筏出现那个女子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不止换了衣服,春盈还非常细致的给自己画了一个妆,描眉画唇,每一步她都做得非常精致,好像自己并不是被选中的祭品,而是马上就要出嫁的新娘。
外面起风了,窗子一直被风拍得啪啪作响,风声很大,如同万鬼在悲泣哀鸣。
沈柏知道,沙尘暴要来了,而且天亮之后,城中会举行祭祀。
画好妆以后,春盈安安静静坐在梳妆镜前,借着昏黄的烛火,她一点点打量自己的眉眼。
她的眼眸还是很明亮,但里面没了光彩,只剩下沉沉的死气。
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如同一朵马上就要盛开的花,还没绽放就要凋谢。
但她在瞬间的恐惧之后,就变得无悲无喜,不怨恨也不逃避。
沈柏不知道春盈为什么能这样坦然从容的面对死亡,如果这件事落在她身上,她肯定会拼尽全力反抗挣扎,追根究底求个真相。
凭什么有人能装神弄鬼决定别人的生死呢?
沈柏有些愤怒,但身体不受她的控制,一切已经发生了,她也无力扭转。
春盈一直在铜镜前坐到天亮,外面又响起钟声,然后有人开始吟唱。
那是昭陵军中的安魂曲,在暮祀,他们把它称为圣歌。
听到这个声音,春盈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又折返回来,把沈柏给她那只香囊握在手里,然后大步走出去。
沙尘暴来势汹汹,外面的风很大,挟裹着漫天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春盈从院子里拿了个草帽戴上,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一群穿着白色斗篷戴着面具的人走过来。
他们是暮祀城中的祭司,也曾是保卫过昭陵的将士,昭陵愧对他们。
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再看到他们,沈柏的心情很复杂,这群人可恨却又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