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江雪
走到后花园的时候,管家来向沈柏汇报,说顾恒舟要带着新夫人先在城里转一圈,不过嫁妆送到了,问沈柏要不要亲自去清点一下。
这是人家的嫁妆,沈柏没打算管,叶嬷嬷却让人把嫁妆抬进库房,不许放进新夫人的雅芝院。
管家见沈柏没反对,退下照做,沈柏这会儿觉出困意,淡淡地说:“嬷嬷要我管着妹妹的嫁妆做什么?”
就这么会儿,她就已经接受自己多了个姐妹的事。
叶嬷嬷扶着她继续往前走,耐心的传授经验,说:“夫人是当家主母,府上的所有开支用度自然都该经夫人的手才行,这样新夫人才能乖乖听话,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叶嬷嬷这是要手把手教沈柏把这位新夫人死死拿捏在手上的意思,沈柏失笑,温和道:“嬷嬷,世人总骂女子是不要脸的狐狸精,却从来不骂那些管不住自己的男子,若是顾兄那样的人都变了心,恐怕天底下就没有靠得住的男人了。”
沈柏对顾恒舟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叶嬷嬷不赞同的说:“老奴自然知道大统领对夫人有多深情,但大统领从来都不是夫人一个人的,夫人多防备一些,总不是坏事。”
叶嬷嬷这话让沈柏在心底打了个突。
确实,顾恒舟不是她一个人的,他肩上担着家国天下,有太多太多事要做,她是因为他的担当才喜欢他的,也早就做好了要和他一起承受这一切的准备,但被叶嬷嬷这么说出来,沈柏心里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感受。
后花园到前厅的距离有点远,虽然入了秋,天气凉快了不少,但沈柏现在身子重,走到前厅的时候,她还是出了一层薄汗,呼吸有点急。
绿尖拿了软垫放在椅子上,叶嬷嬷扶着沈柏坐下,让人端补汤来,自己则细心的帮沈柏揉捏肩膀。
沈柏眉头微松,刚缓了口气,顾廷戈穿着一身玄色华服从外面走进来。
他头发花白,比沈柏记忆中老了许多,但背脊还是挺直宽阔的,今天这身衣服是内务府特制的,上面用银丝和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麒麟暗纹,领口袖口和衣襟各处都有精致的绣花点缀,比亲王还要显贵。
他的神情惯来冷肃,眉眼却微微上扬着,喜气虽然没有外露,却也看得出他对大统领府添人这件事还是开心的。
不用叶嬷嬷提醒,沈柏站起来,柔声唤道:“爹。”
顾廷戈听了面上立刻带了笑,随和的问:“你身子重,怎么不好好歇着,起这么早?”
沈柏大方得体的说:“我没什么事做,觉什么时候睡都可以,但今天是好日子,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顾廷戈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在军中多年,他的性情便是如此,一件事说了就好,不会一直多言。
沈柏又坐下,下人送来补汤,怕她觉得油腻,把油都沥了,汤熬得白白的,一看就知道熬了很多个时辰,但沈柏只闻了一下,胃里便一阵翻涌。
“呕!”
沈柏实在没忍住,偏头呕起来,然而呕也是干呕,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叶嬷嬷拍着沈柏的背,绿尖忙拿了痰盂蹲在沈柏面前帮忙接着。
顾廷戈皱眉关切的问:“都已经五个月了,柏儿怎么还吐得如此严重?”
叶嬷嬷边帮沈柏顺气边回答:“回老爷,十月怀胎,各人的体质不同,怀孕的反应也不一样,夫人受不了这个汤,老奴再让厨房熬其他汤就好了,肯定不会让夫人和腹中胎儿缺少营养的。”
顾廷戈叹了口气说:“柏儿受累了。”
绿尖心里有气,看沈柏如此难受,忍不住小声嘀咕:“老爷若当真心疼夫人,就不该任由陛下将婚期定在这个时候,夫人怀着身孕,心情本就容易受影响,如今还添个新夫人进来,夫人如何能开心起来?”
“绿尖!”
沈柏和叶嬷嬷同时开口呵斥,绿尖红着眼睛低头说:“奴婢多嘴,请老爷恕罪。”
沈柏皱眉压下反胃,看着顾廷戈说:“请爹放心,新夫人进了大统领府的门,我自会像待亲妹妹一样待她,不过我不及其他女子那般细心思虑周到,若有遗漏之处还请爹不要误会。”
沈柏说得诚恳,顾廷戈有些局促,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也是绿尖提醒之后他才意识到沈柏可能会有不高兴,正不知该如何安慰,沈柏柔声道:“夫君和妹妹游城应该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回来,儿媳想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吃的,也免得下人来回折腾。”
这个借口找的好,顾廷戈只能抬手说:“去吧。”
叶嬷嬷扶着沈柏,带着绿尖离开。
出了大厅,走到没什么人的角落,叶嬷嬷沉着脸呵斥绿尖:“谁让你自作主张在老爷面前说那些话的?”
绿尖眼眶还是红的,替沈柏不忿,说:“本来就是,夫人怀孕后一直吃不下去什么东西,睡也睡不好,之前怕大统领公务繁忙,一直瞒着不说,哪知道大统领竟然真的一点都不体谅,竟把婚期定在这个时候。”
见绿尖还敢还嘴,叶嬷嬷恨铁不成钢,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沈柏抓住叶嬷嬷的手,叶嬷嬷气急,压低声音劝诫:“夫人,老奴知道老爷和大统领都是偏向你的,但你若不好好管着这丫头,以后定会有人在背后编排你心眼儿小,容不得人,时日久了,老爷和大统领也会反感的。”
沈柏放开叶嬷嬷,点头道:“我知道叶嬷嬷是为我好,绿尖跟了我这么多年,念在她这次是初犯,嬷嬷就不要与她计较了。”
沈柏语气温沉,绿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头认错:“嬷嬷息怒,奴婢是一时嘴快,以后再不会犯了。”
有沈柏护着,叶嬷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缓了语气说:“夫人能了解老奴这一片苦心就好。”
“嬷嬷的苦心我自是知道的,辛苦嬷嬷了。”沈柏都这么说了,叶嬷嬷的气也消了大半,正要安慰几句,沈柏轻声问绿尖,“你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嫁给顾恒舟的吗?”
“奴婢当然记得!”绿尖毫不犹豫的回答,“大统领向先帝求旨为夫人和他赐婚,还让先帝封夫人做了郡主,按郡主的仪制出嫁,大统领把这些年攒的封赏全都放在聘礼里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抬进太傅府,足足有六十六台呢,可风光了。”
这些都是顾恒舟曾许诺给沈柏的,他果然没有食言。
沈柏眉眼微弯,眸底笑意暖融,继续问:“那今日,他拿什么迎娶的新夫人呢?”
绿尖抬头挺胸,更有底气,说:“全瀚京的人都知道,大统领什么都没给新夫人,是她非要嫁给大统领的。”
自古都是聘为妻,奔为妾,就算有赵彻指婚,还有那么多嫁妆陪衬,就算所有人都唤她一声新夫人,大统领府的女主人也只有沈柏一个。
沈柏眸底笑意更深,说:“夫君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有什么好替我不忿的?”
绿尖说不出话,沈柏在她眉心戳了一下,说:“行了,与其成天瞎琢磨这些,不如多花点时间研究有什么好吃又对身体好的东西给夫人我补补身子。”
“夫人,你真用力呀。”
绿尖捂着脑门嗔怪,没刚刚那么怨念,气氛轻快起来,叶嬷嬷也跟着笑起,做下人的说得再多,主子自己想开才是最重要的。
沈柏怀孕是大事,大统领府厨房里全天都有人值守,食材也一应俱全,沈柏随时想吃,府上的下人全部都会想办法给她做。
沈柏在厨房扫荡了一圈,干呕了两次,最后咂巴了下嘴,说她想喝乌梅汤了。
叶嬷嬷和绿尖都很意外,之前沈柏都是无辣不欢,这一眨眼改吃酸了?
虽然口味变化很大,但府上的下人都很开心,毕竟老话说得好,酸儿辣女啊,夫人突然想吃酸,肯定是腹中的小世子开窍了。
新夫人马上进门,厨房忙得不行,但沈柏说想喝乌梅汤,还是分出几个人尽心尽力的给沈柏开小灶。
乌梅汤熬好,稍微放凉一些,沈柏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特别给面子的吃了一碗肉,叶嬷嬷和绿尖激动得都快哭了。
肚子被填得饱饱的,沈柏心满意足,也不要叶嬷嬷扶着了,领着两人回前厅,刚踏进前厅的门就听见大门口有人高呼:“新人到!”
声音隔得很远,却很嘹亮,沈柏步子微顿,随后恢复如常,走到顾廷戈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坐下,一会儿她就要坐在这里看顾恒舟和别的女子拜堂成亲。
其实这也没什么,上一世她也旁观过顾恒舟的婚礼,那个时候她还坐在很远的地方,看得不是很真切,这次正好可以好好看看顾兄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娶别人的。
叶嬷嬷扶着沈柏坐下,和绿尖一起站在椅子后面。
前来观礼的人已经不少了,不过都在外面,约莫一刻钟后,迎亲的队伍终于来到前厅。
府上的人既然都称这位夫人是新夫人,说明赵彻给的她平妻之位,进门虽然比沈柏晚,本质上地位不会比沈柏低。
顾恒舟和上一世一样,穿着朱红色九彩祥云喜服,他腰身挺拔,墨发用一枚墨玉发冠束着,经过沙场征伐磨练,周身气度冷然凛冽,眼眸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和上一世的顾恒舟很像,却又很不一样,现在他身上没有那股子无法言说的悲凉沉痛,因为镇国公尚在高堂坐着,周德山也还活着,瀚京校尉营还在,上一世他所在意的一切,都没有失去。
这场婚礼操办得声势浩大,喜婆笑盈盈的站在旁边,周珏跟在他们后面,靠在门边没有进来,远远地冲沈柏眨了下眼,算是打了招呼。
沈柏唇角微扬,眸子一转,对上顾恒舟的眼。
他的眸子黑亮,里面翻涌奔腾着复杂的情绪,似乎对她有愧。
沈柏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盯着自己裙摆上栩栩如生的雀翎发呆,试图回想一下和顾恒舟婚后几年的幸福时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想起上下两世似乎都是她爱他多一点,也爱得更辛苦一点。
想着想着,沈柏莫名就有点生气了。
就算是被逼无奈娶的亲,那也是娶了,她不如也去养个小倌解解乏,这样才算公平。
沈柏胡思乱想着,两人已经拜完天地,新娘子给顾廷戈敬了茶,被喜婆带着跪在沈柏面前,芊芊玉指端着茶盏送到沈柏面前,声音柔软的喊:“请姐姐用茶。”
还挺好听的。
沈柏没急着接茶,盯着那红艳艳的盖头说:“大统领府不像其他地方规矩森严,今日你既然进了大统领府的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日后我必会把你当成亲妹妹对待。”
说到这里,新娘子立刻接话说:“谢谢姐姐。”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沈柏勾唇笑起,在一众宾客的注视下说,“好妹妹,你都过门了我还没见过你长什么样呢,不如揭下盖头让我好好瞧瞧。”
话音落下,在场的宾客都炸了,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新娘子瘦削的身子也晃了晃,似乎被沈柏的话吓到。
天底下哪有成亲当日让新娘子当着众宾客的面掀盖头的说法?
喜婆惊得一脑门的汗,知道满屋子的权贵自己一个都得罪不起,却还是硬着头皮对沈柏说:“夫人,这可是陛下钦赐的婚事,夫人如此,只怕会让陛下面上无光,还请夫人……”
喜婆话没说完,顾恒舟冷沉的声音便在前厅响起:“大统领府向来是夫人做主,夫人要揭盖头便揭,陛下若执意要插手大统领府的家事,我也必然会和夫人共进退。”
顾恒舟这是摆明了要给沈柏撑腰,喜婆和一种宾客都闭了嘴,前厅陷入一片死寂,片刻后,新娘子素手一抬,自己揭了盖头。
盖头下是一张清丽端方、顾盼生辉的脸,今日成亲,嬷嬷帮她绞了面,敷上上好的胭脂,妆容精致,凤冠霞帔加身,贵气逼人。
沈柏怀着身孕,到底胖了不少,这人跪在她面前,身形越发娇弱不胜,惹人爱怜。
看见这张脸的时候,沈柏身体僵了一下,先是惊愕,而后又变成释然。
重活一次,她改变了许多事的走向,却没能改变这件事。
看来是天意注定,顾恒舟要娶这个叫苏潋秋的女人。
苏潋秋这身打扮着实让人惊艳,她皮肤本就白嫩,被大红嫁衣衬得更是白里透红,一众宾客见了,眸底俱是控制不住闪过惊艳。
苏潋秋神色从容,并没有因为沈柏要求她在这个时候当众揭下盖头而生气羞愤,她将盖头交给喜婆,重新将那杯茶双手递到沈柏面前,柔声劝道:“请姐姐喝茶。”
沈柏喉咙发紧,慢慢伸手去接那杯茶,指尖刚碰到杯沿,手腕就被扣住,下一刻,整个人被拉着带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顾恒舟扣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摁在自己怀里,不容质疑的说:“婚礼已成,夫人脸色不好,恐是身体不适,我先送她回房休息。”
说完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拥着沈柏径直离开。
沈柏挣扎着从他怀里探出脑袋,越过他的肩膀看见喜堂乱成一团,苏潋秋安安静静跪在地上,精美的衣裙上面被泼了一盏茶,狼狈又可怜。
今日之后,她会是整个瀚京茶余饭后的笑谈,所有人都会知道昭陵最年轻英勇的大统领爱惨了自己的发妻,当众给了陛下赐婚的新夫人难堪。
可是苏潋秋明明已经那么可怜了,看见她跪在那里,沈柏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头一紧。
她有点害怕。
害怕这一切都是她用了不光明的手段偷来的。
顾兄不该是她的,大统领夫人的位置不该是她的,这一切让人艳羡眼红的偏宠好像也不该是她的。
沈柏不自觉抱紧顾恒舟的脖子,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顾恒舟步子迈得很大,很快抱着沈柏回了房间,他把沈柏放到床上,屈膝在她面前蹲下,作势要帮她脱鞋袜。
沈柏吓了一跳,伸手要拦,顾恒舟冷声命令:“躺着别动。”
沈柏不动了,顾恒舟帮她脱了鞋袜,动作熟练的用大掌包裹着她的脚帮她按捏,按了一会儿,他再度开口说:“你的脚浮肿得厉害,我不是说过让你好好在院子里待着不要出来吗?”
他的声音放软了许多,满是宠溺和无奈,沈柏也不知道怎么的,鼻子一酸,委屈起来,小声说:“你成亲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装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