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江雪
沈柏跟着行礼:“昭陵探花郎沈柏,拜见主君、见过大祭司!”
主君面上一直带着笑,看上去很和善,他微微扬手说:“不必多礼,坐吧。”
沈柏和顾恒舟在空着的两个位置坐下,顾恒舟坐在主君对面,沈柏正好面对着大祭司。
大祭司之前一直垂着眸,漫不经心的看着面前的茶杯,沈柏刚坐下,他却笔直的掀眸看过来。
不知是不是有面具遮挡的缘故,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没有,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要将世间万物都吸附进去。
沈柏莫名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眉头微皱,主君已看着顾恒舟问话:“听说你不慎坠入了恒襄江,当时江中还爆发了山洪,能活下来真是厉害啊。”
东恒国人信奉神明,对贯穿整个国境的恒襄江更是怀着深深的崇敬,每年恒襄江水位上涨,都会有不少人在江里殒命,他们视为这是江里的神明在执行上天的旨意,而能从江里死里逃生的人,都被视为不同寻常的天选之人。
顾恒舟不是很能理解东恒国人这些想法,淡淡的说:“也许是我命不该绝。”
这话接得让人不好继续往下聊了,不过主君并不介意,见他脸上缠着纱布,关切的问:“眼睛还好吗?”
不等顾恒舟回答,沈柏抢先道:“回主君,顾兄的眼睛情况不是很好,他是在东恒国境内受的伤,不知道主君查到那些刺客的踪迹了吗?我看他们的身手不像是一般的山匪呢。”
既然是在东恒国境内受的伤,那责任就该东恒国负。
沈柏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主君之前没留意她,听到她说话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和顾恒舟一样,都穿着最普通廉价的棉麻长衫,长衫颜色灰扑扑的,看着有点像穿了好些年的旧衣服,顾恒舟常年习武,身形高壮,又自带强者气息,穿上这衣服也掩不住一身超凡卓绝的气质。
沈柏在他旁边却显得十分普通了,不过她小脸清俊,一双眸子灵动明澈,仔细打量也能看出与旁人不同。
主君回忆了一下沈柏刚刚的介绍,唇角微扬露出和善的笑:“我记得你父亲,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
这任主君在恒德帝大婚的时候曾亲自去过瀚京,见过沈孺修也不足为奇。
沈柏也笑起,从善如流的拍马屁:“主君果然记忆力过人,我父亲也曾多次提起,说主君文韬武略,与我们陛下旗鼓相当,不管遇到多么棘手的事,都能很快解决,相信这次发生的事故也是一样。”
沈柏拍完马屁又把话题扯回来,主君还没见过沈柏这种滚刀肉,忍不住失笑:“这件事我已经与你们的太子商议过了,刺客不是我们东恒国的人,你们回去后可以自行调查。”
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沈柏诧异,连忙道歉:“原来是我误会了,还请主君莫要生气,我自罚一杯向主君赔罪!”
沈柏说完端起面前那杯酒就要喝下,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大祭司突然开口:“你刚刚说你是谁?”
大祭司的声音很好听,朗润清风,像是脾气很好的年轻人,但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波动。
沈柏停下,有点奇怪大祭司为什么要这么问自己,却还是如实开口:“回大祭司,我叫沈柏,是昭陵当朝太傅沈孺修的独子。”
大祭司说:“过来,把手给我!”
这个要求一提出来,在座的气氛顿时一变,沈柏端着酒杯一脸莫名,这个大祭司怎么回事,莫不是有给人看手相的癖好?
沈柏放下杯子,没有急着起身,试探着问:“敢问大祭司这是要做什么?”
大祭司定定的看着她不说话了,他的表情全部掩在那悲喜面之下,这样盯着人看,很容易让人生出诡异不安的感觉来,有那么一瞬间沈柏甚至觉得耳边有人同时发出了尖利刺耳的狂笑和凄绝悲怆的哀嚎。
后背爬起凉意,心跳也快得有些不正常,沈柏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起来,像是突然被人摁进水里,喘不过气来。
窒息感袭来,眼看要溺亡,手腕突然被抓住,掌心燥热的温度打破诡异的感觉,呼吸重新涌入肺腑,沈柏浑身有点虚软。
顾恒舟眸光冷然的看着大祭司:“大祭司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这么说。”
沈柏的心跳还很快,脑袋有点昏沉沉的,像是突然染了很重的风寒。
大祭司移开目光,豁然起身离开。
主君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席,意外的看着他,正要叫住他,大祭司脸上的悲喜面却突然掉落,砸在地上碎裂成渣。
主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悲喜面是东恒国历任大祭司传下来的,几乎相当于昭陵的传国玉玺。
这东西被保存了数百年都没有丝毫破损,却在见到沈柏之后莫名掉落,直接碎成了渣。
主君扭头看向沈柏,说了和大祭司刚刚差不多的话:“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第74章 看不到他的命势
主君和大祭司的反应都很奇怪,连赵彻都察觉到不对,沉声开口:“主君和大祭司觉得我们昭陵这位探花郎有什么问题吗?”
主君没有说话,大祭司弯腰,将碎了一地的悲喜面一片一片全部捡起来。
弯腰的时候,沈柏看见他如玉般白瓷的侧颜,下颚线条漂亮得不像话,因为常年不见光,脸上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透出莹润的光泽,银发柔顺的垂在耳侧,让人有种无意中窥得人间绝色的心悸。
大祭司没再说话,捡好碎片离开。
主君神色晦暗的看着沈柏,良久叹了口气说:“大祭司脸上戴的悲喜面,是我们东恒的最重要的象征,至今已经传承了数百年,一直保存得完好无损。”
顾恒舟还抓着沈柏的手没有松开,坐了这么一会儿,沈柏感觉舒服多了,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的看着主君:“主君觉得是我动手脚把大祭司的面具弄坏的?”
主君摇摇头,这悲喜面是非常特殊的材质做的,东恒国曾发生过一次内乱,叛军杀了当时的大祭司,试图销毁悲喜面,但试了很多方法都不能将悲喜面损毁,悲喜面在战乱中丢失,十多年后,内乱平息,它才被大祭司的后辈戴着重新面世。
沈柏就算想动手脚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将悲喜面弄碎,必然是有其他原因。
出了这事,主君心神不宁,也不想再问顾恒舟和沈柏什么话了,草草说了几句让他们离开。
赵彻和周珏被安排在皇宫西边的院落,屋子里面和暮客砂的城主府差不多,墙上镶嵌着夜明珠,窗户是色彩斑斓的琉璃,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光,给整个屋子都染上梦幻色彩。
主君允许赵彻带了自己的人进宫在院子里守护,一进屋,周珏便放松下来,紧张的看着顾恒舟:“顾兄,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没事吧?”
一路上顾恒舟都还抓着沈柏,沈柏索性抬起手,装作是她在扶着顾恒舟走路。
顾恒舟昨晚已经能看到了,并不慌张,淡淡的说:“无事。”
说完松开沈柏,朝着赵彻的方向躬身行礼:“微臣有负陛下嘱托,未能安全将回礼运到恒阳,请殿下恕罪。”
顾恒舟都认错了,沈柏当即掀开衣摆跪在赵彻面前:“是我拖了顾兄的后腿,请殿下不要责怪顾兄!”
赵彻之前还以为两人殒命江中,虽然平安抵达恒阳,心里却沉甸甸的压着一块巨石,顾恒舟若是就这样死了,昭陵折损了一位未来的大将不说,更没办法向镇国公交代。
这会儿没有外人在,赵彻眼底浮起点点欣喜,上前一把将顾恒舟扶起来:“行远能活着回来便是昭陵之幸,况且若不是本宫让行远带兵伏击那些人,行远也不会因此出事,本宫回去后,还要向镇国公赔礼才是。”
顾恒舟郑重的说:“殿下是昭陵的储君,便是为殿下赴死,也是微臣应该做的。”
这话和沈柏之前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比沈柏说出来的话分量重多了。
赵彻受到触动,拍了拍顾恒舟的胳膊:“行远肩上担负着的也是昭陵的未来,不管什么时候,本宫都不会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这一番君臣对话很是和谐,赵彻却好似全然忘记了地上还跪着一个沈柏。
地砖冷硬,沈柏跪了一会儿便琢磨出味儿来。
赵彻这是在变相的惩罚她呢,就算在寺庙的时候他没有亲眼看见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凭顾恒舟的身手绝不会被那几个刺客打到坠入江中的地步,顾恒舟多半是为了救沈柏才掉下去的。
沈柏这一路把赵彻伺候得再好,在差点害死镇国公世子这个罪名面前也显得不值一提。
若是顾恒舟当真死了,就是把沈柏鞭尸、挫骨扬灰,也难消赵彻心底的不甘愤懑。
担心顾恒舟的眼睛,赵彻让周珏先带顾恒舟去休息,再让人请东恒国的御医来给顾恒舟治眼睛。
等顾恒舟和周珏离开,赵彻便稳稳当当在沈柏面前坐下。
他不急着说话,倒了一杯冷茶怡然自得的慢慢抿着,皇家高高在上的威严沉沉的压下来,沈柏低着头乖乖跪好,不敢放肆。
一盏茶后,赵彻终于开口问:“坠入恒襄江后,你们去了哪里?”
沈柏如实回答:“回殿下,我们被洪水冲到下游一个叫月湾的地方,村里有人在江边发现了我和顾兄,将我们救回家中,顾兄坠江前不慎中毒,为了请大夫帮他治眼睛,我们在月湾停留了几日,然后便快马加鞭来恒阳找殿下了。”
赵彻往杯子里添了茶,冷幽的质疑:“你们在月湾停留了至少四日,你是觉得东恒皇室的御医医术还比不上一个小村庄的大夫?”
既然两人都没受太重的伤,就应该第一时间赶到恒阳,在月湾那个小地方停留这么多天,在赵彻看来并不是最佳处理方式。
沈柏不敢说是自己来葵水耽误了两日,只能说:“御医的医术自然不俗,但我体格不如顾兄强健,被救后发了三日高烧,顾兄眼睛又看不见,若是强行将我带上来恒阳,路上怕是会生出不少事端,这才在月湾停留了好些时日,请殿下降罪!”
赵彻把茶杯放到一边,杯子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凛然的肃杀无声的铺染开来,沈柏肩膀微颤,赵彻冷声说:“差点害死镇国公世子,你知道该当何罪?”
这罪名沈柏可当不起,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那夜在寺中,殿下既然早有打算,为何不事先告诉我?若我知道殿下的计划,自然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没想到沈柏还敢还嘴,赵彻眼睛微眯,眼尾眯成狭长的弧度,冷锐锋利:“你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沈柏梗着脖子并不服软:“这一路上我一直在向殿下证明,我愿做殿下手里的一把刀,为殿下披靳斩棘,甚至愿意搭上自己这条命,可殿下并不信我,甚至在关键时刻,只想一脚把我踹开,我便是有一腔热血,殿下如此待我,我也会觉得心寒。”
赵彻瞪着沈柏,气息肃冷,沈柏全当看不见,继续控诉:“况且当夜并非是我故意拉着顾兄一起坠江,而是顾兄见我有难,自己跳下来的,殿下怎么能觉得是我有意要害顾兄?”
正是因为是顾恒舟自己跳下去的才更让人心底不安,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让顾恒舟那样冷心绝情的人自愿跳下悬崖?
赵彻站起身,冷眼睨着沈柏。
她瘦了不少,下巴变尖,脸上没什么肉,一双眼睛显得更大更有神,黑亮明澈,灵动过人,尤其是这样认真看人的时候,如山巅雪惢,能蛊惑人心。
看着好一会儿,赵彻俯身,轻轻扣住沈柏的下巴,一字一句的说:“身为男子,蛊惑镇国公世子,罔顾人伦纲常,你还敢说你不是在害他?”
赵彻一直养尊处优,虽然在太学院武修还不错,手上却只有一层薄茧,指腹温润柔软,并不像顾恒舟的指腹那般粗粝,却让沈柏感受到一股森寒的狠戾。
沈柏知道赵彻在忌讳什么,犹豫了一下严肃的说:“殿下,顾兄虽然平日看着疏冷漠然有些不近人情,但他并不是真正狠心绝情的人,那夜就算没有我,是寺里那个叫寂尘的小和尚掉下悬崖,顾兄也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人,这是顾家人世代的传承,并不是因为我在顾兄心里有什么不同。”
顾家家训就有保护弱小这一条。
只要一息尚存,还有力气挥剑,顾恒舟就绝对不会允许有无辜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沈柏说得很有道理,赵彻眸光微闪,却没有放开沈柏,还心存犹疑,沈柏继续说:“之前在围场,殿下不是已经验证这一点了吗?”
在围场的时候,他要杀她,顾恒舟并没有违背他的命令横加阻拦。
赵彻手上松了力道,这便是信了七八,沈柏暗暗松了口气,不想赵彻因为自己对顾恒舟生出猜忌,诚恳的说:“殿下,顾兄的家教和担当都注定他不会对我生出半分心思,而我若不是因为喜欢他,只会沦为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我虽心悦顾兄,却时刻保持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殿下完全不用担心我对他的喜欢会酿成什么大祸。”
她的喜欢坦荡、热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却又极隐忍克制,如山间蜿蜒而下的溪流,山川漠然不动,她自柔婉缠绵。
赵彻垂眸有些好奇的看着她:“上次在围场他没出手救你,你不怨他?”
沈柏弯眸,笑得明艳:“我连殿下都不怨,为何要怨他?”
赵彻哑然失声,是了,下令要杀她的人是他,她连自己都不怨,怎么还会怨顾恒舟?
气氛突然有点僵,沈柏并不纠结这个话题,提出疑问:“殿下,之前那些刺客真的不是东恒国的人吗?他们的身份有眉目了吗?”
赵彻眸底覆上寒霜,双手负在身后,指尖轻轻碾了两下,那里还残留着刚刚捏过沈柏下巴的柔嫩触感。
他绷着脸冷声问:“那些人是什么人你当真不知道?”
沈柏一脸无辜:“我和那些人又不是一伙的,怎么会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真会装!
赵彻横了沈柏一眼,知道她最会耍滑头不想说实话,冷寒的说:“这些事本宫自会派人查清楚,用不着你管。”
“哦。”
沈柏点点头,心道陛下原来你这么小就知道卸磨杀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