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霍危楼便凉飕飕的扫了福公公一眼,福公公瘪瘪嘴,很是委屈。
“天寒地冻的,本不想让你来。”霍危楼牵着薄若幽往荷花池岸边走。
薄若幽笑道:“我猜到了,幸而我来了,否则侯爷大抵要将这差事交给旁人去。”
霍危楼无奈的摇了摇头,指着岸边草席,“如今只挖出来这些,旁的都还埋在底下,绣衣使又找到了一个王青甫宅子里的老管事,问起了当年多寿太监离京那阵子的事,这老管事说那几日府里未曾动过土,于是底下人便往府内的地窖密室和水井水塘等地找。”
“此府邸被抄没之后,便再无新主,荷花池早已干涸,再加上夏日下雨冲掉了表面的淤泥,底下的骸骨便露了出来,因此寻到的也快。”
薄若幽本也觉得搜查的快,如此一听倒也明白过来,她蹲下身子看了看骨头,“是人骨,看着是小腿胫骨和腓骨,男女难有判断,若能找到颅骨或者盆骨耻骨便能看出更多。”
“底下的土冻得厉害,多等些时候应当能找到。”说这话,霍危楼目光四扫,看向了不远处一间屋子,便吩咐路柯,“去那屋子里放个炭盆。”
路柯应一声,匆匆而去,很快,霍危楼带着薄若幽去屋子里等着。
屋内早已空落,掩上门放上炭盆,比外头暖和许多,二人在搬来的敞椅上落座,霍危楼握着她冷冰冰的手道:“昨夜未曾睡好?”
薄若幽不瞒他,“昨夜做了半夜噩梦,且奇怪的很,我有时觉得手脚不听使唤。”
霍危楼心疼的很,“可是又想了兰舟的案子?”
薄若幽摇头,“也并未多想,且往常我醒来总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可昨夜我却模糊记得,梦里我听见了三清铃的声音,还看见了一片山林,我想着,那景致不可能凭空而来,会不会是当年我与弟弟被带走的地方?”
说至此,一股子无由来的慌乱又袭上心头,她反握住霍危楼的手,有些不安,霍危楼看出来了,将她两只手都握在了掌心里,“莫想这些了,免得难捱。”
薄若幽强自稳住心神,“要想的,我总觉自己病的古怪,若说是失心疯,可我平日里却又如常人一般,病状也起的毫无征兆,昨夜噩梦之后醒来,我甚至觉得有人在催我躲进柜子里,若非我本不信那些,我都要觉得自己被邪祟上身了。”
霍危楼深知薄若幽是哪般心性,纵然她再如何恐惧,也绝不会因此逃避,何况此病本是隐患,她不怕,他便更不能阻拦她,“有人催你躲进柜子?”
“只是觉得手脚忽而不听使唤,像要本能的往柜子里躲,好似很害怕,却又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薄若幽习惯了查案子时的抽丝剥茧,此刻自也想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诡异行径从何而来,霍危楼安抚道:“程先生都不知到底如何病的,你自己怎能想通?”
薄若幽又摇头,“我的病与当年的事有关,且我梦里或许是见过的场景,只是我想不起来了,前几次我都是从睡梦中醒来忽而发病,因此多半与做过的梦有关系,我在想我既然会害怕,那是否是当年事情发生之时,也有过同样的遭遇?”
薄若幽此言令霍危楼心神提了起来,“同样躲在某处过?”
薄若幽点头,“当年我和弟弟被带走,我在想是不是我逃走之后,在某处躲避过……”
说至此,薄若幽忽而目光一定,“我想去衙门看看李绅的证供。”
得知李绅罪责已定,薄若幽本不打算细究,免得引得病状严重,可昨夜令她现在想起来都背脊发寒,她便明白,此事只靠时间的淡化还不够。
霍危楼又开始迟疑,当日听到李绅的口供,薄若幽便大为不适,如今却看供词,若在引得她病发可如何是好?
薄若幽看出他迟疑,便笃定道:“侯爷,若我这怪病是心病而来,或许我记起当夜发生之事便会病愈,如今我想不起来,便只能靠李绅的证供想起来了。”
她眸色坚定,深秀的乌瞳一眨不眨的望着他,霍危楼思虑良久才应了一声好。
虽是接受她看证供,却还是眼下验骨要紧,二人在房内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死者的颅骨和另一部分骸骨被绣衣使挖了出来。
薄若幽戴上护手出门,在冰天雪地里清理干净颅骨,再将找出的尸骸做个拼接,开始验骨,“死者颅骨较厚,颅腔亦大,前额以及顶部呈弧线状,眼眶类方型,眶上缘较钝,顶线亦粗大……可以肯定死者为男子。”
薄若幽细细看完颅骨,又去查看搜出来的耻骨,“耻骨表面光滑,有小孔,前缘前部隆起,周缘较钝,死者死的时候应当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岁之间。”
“按照身骨推算,死者身量在五尺过半,至于死者死了多久,暂时难以推算,人死一年以上尸体便会完全崩解,此处从前为荷花池,若在水中沉尸,腐败速度则会更快。而只凭身量,年岁和性别,难以断定死者便是多寿。”
话音落下,又有更多的骸骨被寻出,在土里埋了多年,其上泥垢厚重,薄若幽先做清理,而后才细查,就在这时,她看到一截肋骨上有一段明显的骨痂痕迹,她将那处再做清理,很快得出结论,“死者的左侧狄三根肋骨骨折过,且应当是在死前四五年的时候骨折,因年纪大了,断裂的骨头虽然重新长好了,却不会像少年人一样恢复的了无痕迹。”
霍危楼看向路柯,路柯立刻道:“属下入宫一趟!再细细查问!”
霍危楼点头,薄若幽放下那一截肋骨道:“从骸骨上看不出致死伤,极有可能是沉水溺死,这肋骨上的伤势未旧伤,这样的伤至少要卧床养上两三月才会痊愈,倘若当真是多寿,宫里的人多半会记得,若此事也合了上,便可定死者身份。”
她查验了半天,手被冻得无知无觉的,待将护手褪下,便见十指都红彤彤的,霍危楼将她手放在掌中捂着,“差不多了,等路柯的消息,剩下的骸骨还要些时辰,我陪你去衙门。”
薄若幽已尽力,自也不在此多留,待上了马车,霍危楼抓着薄若幽的手放进了自己衣襟里,他手上自然不及他身上暖热。
倘若隔着内里衣袍便也罢了,霍危楼竟让她的手挨着自己胸膛,这令薄若幽面上飞速升起一片红霞来,“侯爷——”
“莫动。”他将她手按在自己胸膛上,“一会儿就暖了。”
薄若幽耳廓也红的滴血一般,“哪需要如此……”
“我只是帮你暖手,你想去哪里了?”
薄若幽更觉羞窘,她指尖恢复了知觉,便能摸到他硬邦邦的肌理,二人到底还未成婚,此刻颇有些肌肤相亲之状,她如何能寻常心待之?
霍危楼眼底生出些笑意,待觉出她双手暖了,便大发慈悲的将她手放了出来,又垂首在她掌心呵了呵,热烫的气息瞬间令薄若幽一阵颤栗。
他慢条斯理理好衣襟,仿佛如此是理所当然,待马车在衙门门前停下,薄若幽面上的红潮才堪堪退了下去。
李绅的案子已移交刑部,幸而衙门内还留有原本的证供,吴襄将证供找出来,有些担忧的交给了薄若幽,“怎忽然想看证供?”
“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事。”薄若幽道。
霍危楼陪在薄若幽身边,见她将证供一遍看过不够,竟又看了第二遍,而她眉头越皱越紧,再三肯定之后,她抬眸望向二人。
她寒声道:“李绅的证供有些古怪——”
第191章 十样花05
“何处古怪?”吴襄惊讶的问。
薄若幽皱着秀眉, “他的证供与我那日听到的并无两样,往常我记不清当年情景,可近日我不断在做噩梦, 噩梦里当是那一夜,我听见了三清铃的声音, 然而李绅证供之中并未提到他当时带着三清铃, 不仅如此, 我怀疑当时我曾躲在哪里过,并非像他说的这样简单。”
吴襄浓眉高高扬了起来,“做梦?若只是做梦, 只怕不做准……”
薄若幽看向霍危楼, 心底有些着急,她为仵作多年,又何尝不知做梦当不得真, 再加上她那怪病,眼下所言的确无力了些, 可也正是多年来为仵作, 令她有比常人更敏锐的洞察力,她明确的知道, 这梦境绝不是毫无来由的。
霍危楼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其他几件案子的证供呢?”
吴襄立刻道:“属下这便去取。”
吴襄一走, 霍危楼道:“别急,多看些证词, 此人既然是连环作案, 习惯必定都相似。”
薄若幽心底又生出几分惶然不安来,不多时吴襄取来另外几份供词,薄若幽强自定下心神, 坐在案边看了起来。
除了薄兰舟的案子,还有包括明归澜的案子在内的五起,明归澜是唯一逃脱的,另外四个孩子都死于非命,当年要么成悬案,要么被判为意外,李绅利用飞云观猎取目标,亦十分谨慎,因此中间有可能相隔两三年才敢作案。
薄若幽重点看了建和二十四年常姓人家的案子。
当初正是因为这宗案子,她和胡长清去找了老衙差赵和。
“这案子是建和二十四年冬日生的,可城外白家村是建和二十五年年初才被拆除,在此之前,他已经成功在城外行过两次凶案,此番为何敢入京城行凶?”
吴襄闻言眉头皱起,“这个倒是没问,只是他当时在城里也买了宅子——”
薄若幽又往后看,很快凉声道:“他的宅子在常家附近?”
“不错。”吴襄点头,“也是因为如此,当时他看中了常家小少爷,后来下了毒手。”
然而这也意味着,这处宅子如今也查无踪迹了,当年常家所在的整个平宁坊都被拆除,此案也找不到案发之地,薄若幽拧眉道:“他若置宅,多有官府文书,这些可还找得到?”
吴襄摇头,“是未过明面的,那片宅子皆是老宅,他买了一处荒僻之地,因给的价钱好,原来的家主很是爽快便将宅子给他了。”
薄若幽觉得古怪,可此处疑点也不算实证,她再度往后翻看,后来包括文瑾在内的三起案子,便都是在城外了,“建和二十六年的案子和建和二十九年的案子,倒是说的清楚。”
“不错,这两宗案子生在平宁坊被拆之后,是在他洛河河畔的宅子里做的,那宅子后来被他典卖与人,我们去查问过,的确为真,只是年岁已久,已经找不出作案痕迹,新户主也不知那宅子里死过人。”
如此倒算正常了,薄若幽盯着证词,却总觉得还有何处被她遗漏了,然而一时之间,她却又想不起来遗漏了什么。
“其他几宗案子里面,他也未提起过三清铃,可是明公子说过,他当时迷迷糊糊之间,也听到过类似铃铛的声音——”
薄若幽不愿轻易放过这一点,吴襄迟疑一瞬道:“李绅答话之时,从头到尾都十分沉着,问到某些细节,他会直言记不清了,可到了作案之地,却又能说个大概,他记得这些受害者的大概家世,能指出在何处拐走孩子,何处作案行凶,又在何处抛尸,又如何处理现场,都和当年的情况基本一致,衙门主要靠这些认定他是凶手。”
别的案子并无还活着的亲身经历者,唯独她和明归澜,从供词上来看,李绅的确是凶手无疑,可想到梦里的情形,薄若幽无法轻易说服自己。
吴襄见她一脸沉色继续问道:“你如何想的?总不可能李绅不是凶手。”
薄若幽道:“倒也不是此意,只是我想着李绅证供不全,会否还有别的帮凶……”
吴襄叹气,“此问我和大人也想过,可多番审问,李绅说只有他自己一人,如此凶残之法,他不敢让旁人知道,也因如此,他作案时间间隔极大。”
薄若幽思绪杂乱,一时踌躇不前,霍危楼忽而问:“飞云观的观主说他中间还俗过两年,这还俗期间,他人在何处又做过什么?”
“他是建和十四年还俗,建和十六年回的飞云观,中间去了益州,靠着在飞云观内积攒的银子过活,中间想靠给人算命为生,可一来他人生地不熟,二来没了飞云观的名声,益州也无人请他,如此坐吃山空,两年便混不下去了,再加上得病,不得不回飞云观求师父。”
霍危楼又问:“可曾派人去益州查探?”
吴襄面露迟疑,“未派人去,一来这两年的事与案子无关,二来益州路远,又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个寂寂无名的小道士多半查不出什么。”
霍危楼略一沉吟未说什么,薄若幽亦有些不得章法,她仔细再将几件案子的证供看了一遍,待都记在心底后便提出告辞。
回程的路上,霍危楼道:“你若不放心,我令人往益州去一趟,这李绅得病之前虽有些滑头,却还算个正常道士,可回来之后人便变了,并非每一个得绝症之人都会信这些邪门歪道,且连续害了这般多孩子,并非一般心性之人可为的。”
薄若幽想了想还是摇头,“益州路远,若派人前去太过周折,且侯爷如今有差事在身。”
霍危楼将她揽住,“派侯府侍从去,并不妨碍什么,此事为你心结,若不解开,你难得放下此事。”
她眼底不由生出感激来,“侯爷,若我的病越来越重,侯爷当如何?”
她这病古怪至极,如今虽只是偶而一犯,可往后数十年,谁也说不准,霍危楼抚了抚她发顶,“越来越重也不碍什么,有程先生在,他从前治得好你,往后便能再治好你,再不济,我自当为你延医问药,亦或者,带你再回青州去。”
薄若幽喉头微苦,不为别的,只因霍危楼从小看父母惨剧,又因母亲之病少得爱护,若如今娶的夫人也患上疯病,那他何等苦痛?
而再回青州之语,与他而言更是难上加难,他一日为朝中肱骨,皇帝便一日不可能放他离京,除非他放弃手中权力,只做个闲散王侯。
薄若幽心腔内一阵闷痛,不由伏进霍危楼怀里,“若我能想起当年的事便好了——”
霍危楼手无声落在她背脊上轻抚,凤眸内尽是幽深,就在这时,一丝甜腻的香气顺着冷风飘进了马车里,霍危楼心中一动,开口令马车停下。
薄若幽有些狐疑,“怎么了”
马车正行至闹市,冰天雪地里,叫卖的商贩并不多,霍危楼先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热气腾腾的糖糕铺子,他道一句,“你等等。”
说完霍危楼下了马车,薄若幽好奇的掀帘去看,只见他走到那糖糕铺子跟前说了句什么,很快老板便用纸为他包了些什么,他随手撂下一块银子,返身往马车走来。
霍危楼刚上马车,薄若幽也闻到了香甜气味,“买的什么?”
霍危楼落座,展开纸包,薄若幽一眼看到了一团银丝龙须酥,她不由微微愣住,霍危楼道:“我前日令你二叔过府问过,他们说你当年病的时候也哭闹不止,唯独龙须酥可将你哄住,眼下买些龙须酥放着,若你再病了,好用它哄你,可要尝尝?”
薄若幽迟疑一瞬,抬手捻了一缕放入口中,浓郁的甜腻有些发齁,薄若幽并不喜欢,可这滋味,却令几个零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龙须酥是京城特有的小食,她已十多年未曾吃过了,她忍不住又捻了一缕,片刻之后道:“我小时候不喜欢此物……”
顿了顿,她恍惚的道:“我记得是弟弟喜欢吃这个。”
霍危楼道:“是,你二婶说过,这本是你弟弟喜欢的小食,可不知为何,你那时病重,只有此物能安抚住你。”
一道电光在薄若幽脑海中闪过,可她还未来得及抓住便不见了,她额角突的一跳,“怎会这般古怪?我病了竟连口味都换了?”
霍危楼安抚道:“许是你太过记挂他,这才有了他的嗜好。”
薄若幽只觉口中甜到发苦,她将纸重新包好,“或许没有这样简单。”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身看着霍危楼道:“我想再见二叔他们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