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辞仲子
总之最后她死了。
那个绝望的丈夫崩溃了,他给她写字字泣血的情书、告诉她自己为她犯下的罪孽,说你要是能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偏要起婆娑、炽烈火、自废堕、碎傲骨、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绝望的丈夫心神恍惚,没有将这封缠绵的情信收好。于是这封信不小心被岳家看见了。
凌氏是如此深爱着自己早逝的女儿,供她锦衣玉食,不舍得她出嫁、为她找来心仪的丈夫。
所以凌氏该怎么处理自己亲自招上门的女婿?该怎么处理这个为了救自己女儿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婿?
可是不告发他,放着着这么一个杀了上百人的罪犯在身边,又觉得不安和恐惧。以后若是事发,凌氏一门的名声就完了。
于是凌氏找了个借口把他赶出去了,连带着那个长得和女婿如出一辙的外孙,一并断了来往。
直到三十年后重新来往,才试探着把那时找到的旧信送了一页过来。
“那边是厅堂。”易桢向小姑娘介绍道。
她刚才还和李巘道长坐在厅堂上研究申大人给的全套无间蛊相关信息。
申大人给的书页都是活页,放着都容易散乱,她已经收好了,也不知道申大人为什么要用这种容易丢的活页。
易桢忽然一顿。
活页。活页千不好万不好,但是活页中要是少了几页,谁能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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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金吾是一个作息很不规律的人。
一般而言,作息不规律总是和懒惰这个词放在一起,但是哪怕用最严苛的标准去衡量,姬金吾都不是“懒惰”的那种人。
事实上,因为睡眠时间极少,他每天完成的各种琐碎工作基本是同龄人的两至三倍。
他的同胞弟弟杜常清接手一部分工作之后,他稍微轻松了些,总算有点时间放在年少时的爱好上了,甚至指间的琴茧又稍微起来了点。
然而此时的姬金吾又是两三天没睡,不要说碰自己的琴了,他甚至连续几个时辰未进食水,脸上的表情也不太对劲,满脸写着“别来惹我”。
一直跟着他的侍卫有时候想,自己家郎君说不定其实不是人族,而是另一种很像人的种族。他以前只是不太在乎睡眠,现在连吃饭都不在乎了,正常人哪有这样的。
姬金吾真的只是太忙了。
他和张苍没什么私交,上一次两个人见面,张苍还打算掳走他的夫人,他打算砍掉张苍的头。
更别提之前两个人明争暗斗互相套路的历史了。
因此,接到张苍的信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准没好事。”
他甚至在那个瞬间疯狂回想自己是不是哪里留了破绽,让张苍发现了他来北幽的真实目的,乃至捏住了他的七寸,下一步就是把他的性命捏在手里。
然后姬金吾按逻辑推测,张苍应该不是那种杀你之前还要好心通知你一声让你有回手之力的那种人,所以,这封信应该不是关于姬金吾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的。
话虽这么说,他并不敢冒险。
因为张苍是个疯子。谁敢保证疯子有什么事情不会做的。
于是张苍那封指名道姓给姬金吾的信,他并没有给杜常清看其中的正文。
这个秘密他瞒了杜常清十几年了,绝不能因为这么愚蠢的理由暴露。
杜常清对整件事都没有异议,他是个道德标准很高的人,觉得不看别人的信件是做人的基本要求。
而且虽然姬金吾没有点破他,他应该已经发觉自己兄长一眼就看出那对耳坠其实是买给谁的了。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无以言表的尴尬中,虽然他从来没有奢想过真正把这对耳坠送给那个人。
姬金吾没有避着杜常清拆信,这太刻意了,反正他知道自己的同胞弟弟绝对不会偷看。
张苍的信很短,他一眼就看完了,看完之后立马烧了,原本笃定张苍是无事可做专门来诈自己的,想要立刻回一封短信诈回去。
但是他提笔起来,忽然又觉得心绪纷乱,平日里妙笔连珠,现在忽然不会写字了。想了会儿,还是打开了通讯玉简,向万方船上的心腹问了一下易桢的情况。
行踪很正常,她最近几天都在生病,床都不怎么下。
姬金吾还觉得不放心,想叫人细查,可是一边的杜常清已经察觉到了兄长的不正常态度,试探地问道:“兄长?”
姬金吾才发现自己脸上常挂着的笑容已经没了,他沉着脸好一段时间了,不由得揉了揉眉心,随口敷衍道:“没事,只是忽然想起一桩闹心事。”
说完仿佛是要佐证这句话,又或者只是单纯表现自己对这个荒谬消息的抗拒和不相信,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证据呢?”,然后便让下属把信给递出去了。
杜常清离开了之后,姬金吾立刻把之前万方船上递过来的日常通报都找出来,一折一折细细地看,发现不对劲就批注出来,吩咐去查。
他发现纰漏可能出在博白山的时候,已经深夜了,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动了,只待他们传消息回来。
这个时候姬金吾本该去休息的,毕竟熬夜等也没意义。但是因为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在处理自家夫人的行踪问题,其他工作都堆积在手头上,又不可能拖到第二天去,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通宵了。
接下来几天的作息也差不多是这样。
越查脸色越不好,也不知道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因为想杀人。
确定张苍给他来的信上没有一句谎话的时候,姬金吾出奇地冷静。
他先给万方船上的心腹去了消息,让他们把那个“假易桢”控制住,不要让她轻易自杀了,然后就枯坐在桌前苦苦思索。
为了那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姬家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隐藏在北幽的上京了,现在若是要腾出手去管北戎那边,基本这个布置了大半的局就废了。
或许是因为这几天太糟蹋自己的身体了,进行这短短几行字的思索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为她报仇,也不是一定要现在,迟一点,早一点,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区别。
理由是很好找的。
就是忽然想起了之前在船上,张苍想要掳走她,她被随时要夺走她性命的人抓住,又惶恐又可怜,衣服那么单薄,鞋子都没有穿,两只脚冻得惨白,看见他的瞬间,眼睛就亮了,十分笃定他会救她。
说起来她这一生真是又短暂又可怜。
幼时被继母虐待,后来被师父虐待,好不容易有了点自保能力,被师父摁着活活废掉了全身修为,然后扔去送死。
留在船上的心腹有详细和他说过他不在的新婚夜。
常清为了避嫌,新婚夜找了理由没有留在船上。
新娘子很漂亮,眼睛亮晶晶的,悄悄问姬家的婢女,说夫君去哪儿了呀?他今晚回不回来啊?
姬金吾觉得自己坐不住了,他不能再坐着,他觉得血液中已经习惯的那些疼痛现在全部奔向了心脏。
第70章 饮鸩止渴(修)
他骤然起身,把书桌前的椅子撞出去一截,椅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声响,站在门外的侍卫立刻敲门询问道:“郎君?”
姬金吾闭着眼睛,紧紧皱着眉头,过了几秒才长出了口气,开口又是平淡的声线:“无事,你遣人去端些滚烫的烈酒来。”
其实他上次在博白山已经发现烈酒开始渐渐地不起作用了,甚至过量饮酒反过来还会催发血液中流动的疼痛,但是少喝一点总是行的。
上一次在博白山的酒席,他有许久没见到那些故人了,不自觉多喝了些酒。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当时气氛太好了,老友满堂,齐齐祝贺他新婚,说新夫人那么漂亮,郎君与夫人伉俪相得,必定早得贵子。于是他不自觉多喝了些酒,想压抑住那些如影随形的痛苦,至少度过一个开心的晚上吧。
开心的时间实在是不多。
结果回去的路上,站在车架前就开始剧烈地痛起来了。
根本没办法回到自己的车架上去,大家都看着又不好唤侍卫来扶一扶——他一向是旁人的依靠,决不能显出一分一毫无法支撑的情绪来——只好就近上了阿桢的车架。
阿桢的车架上全是她的气味,她自己倒是毫无察觉的样子,坐在卧榻前,低着头,很认真地把孩子送她的糖给收到藤盒里去。
那时他觉得身上的疼痛好像一下子就不见了,甚至有力气撑着身子坐起来去向她讨糖吃。
阿桢应该也会喜欢小孩子吧。
她从藤盒里拿糖给他,指甲干干净净的,没有上蔻丹,钝钝的触感轻轻在他掌心一啄,随后就退开了。
明明之前是在和她说情话,在缠着她说些轻薄的言辞,但是她那么认真,好像这是很寻常的事。向她述说似真似假的爱意、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向她讨糖吃、耍赖睡在她床上不肯走……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姬金吾忽而想到:对啊,这就是很寻常的事情啊。一个丈夫自然是要爱护他的妻子,他们之后还有许多隐秘的事情要做,还要共同孕育后代,他们就是应该这么亲密啊。
纵使幼稚得要命,纵使不庄重,可是他们已经是夫妻了,难道还能不要他再重新嫁给别人吗?
那时他躺在阿桢的影子里,静静看着她低头看书,觉得安心,闭上眼睛,忽然发现,其实现在这一刻离他少时的梦想很近了。
她几乎成为了一个意象,代表着那些他长久以来一直追寻而得不到、现在忽然又唾手可得的东西。
姬金吾年少的时候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君子,修身立业成家,得从伯鸾、齐眉德曜,娶一个好妻子,有自己的孩子,然后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的亲生父亲几乎从来不和他说话,也从来不来姬家,所以他一直渴望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
只是命运把他推开得太远了。
那个时候,他躺在她的床上看她,想着好妻子已经有了,也找到蛊毒的下落了,以后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阿桢好好看。阿桢还总是开开心心的。她真好。
可能饮酒饮多了,他轻狂得藏不住话,巴巴地诉说这一刻的开心,郑重地告诉她,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话一说完,身上又痛起来了,老天最看不得他得意,他有些恨恨的,摸到桌上的冷茶,猛地灌了一口,想要把那些细密尖锐的痛苦压制下去。
阿桢连忙过来给他倒热水,以为他酒意上来了,服侍他躺下去,给他盖被子,坐在他身边,前倾着身子去拉帘子,把月光挡住。她还记得他躺着时不爱见光。
他那时真想把她拉到怀里,好好地吻她,枕头垫在她腰下,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他太痛了,和她亲近的欢快还可以压过那些疼痛,可是痛着痛着,转念一想,又觉得阿桢会不高兴,哪有初次在车架上的,她不能喝酒,他又满身的酒气。这样不好,委屈她。
还有一辈子要过呢。
没有任何压制痛苦的手段,车架摇摇晃晃的,他痛得越来越厉害,也不记得是哪一刻失去意识的,直接痛晕过去了。
他第二天还找了借口到阿桢的院子里去,怕她看出点什么端倪来,好在阿桢只以为他是太累了睡过去了。
“郎君,酒来了。”侍卫轻声唤他。
姬金吾站在窗前,没有回头,说:“知道了,出去吧。”
姬金吾一向脾气好,侍卫踌躇了一下,又轻声说:“小郎君之前嘱咐过您,烈酒还是要少喝……”
姬金吾打断他:“别说了,出去吧。”
姬金吾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身体好,但是现在真的听不下去这些话。
他几乎要把窗台给硬生生掰断了。
阿桢站在他身后给他梳头,停在皮肤上的微微暖意;和阿桢躲在废弃空屋中躲避外面的奴婢,她被环在他怀里,虚张声势地瞪他;她被那个不肯放过她的师父找上门来,披散着头发跑向他,带着哭腔喊郎君救救我。
郎君,救救我吧。
这短暂的一生,没有别人爱护她、没有别人救她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两束头发,系在一起,准备白头偕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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