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魏侯便起身坐到了皇帝对面,都说皇帝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可这棋越下,魏侯越是暗暗心惊,都说棋风如人,皇帝的棋风平缓而暗藏杀机,前期麻痹了魏侯,后期便一招制胜,令魏侯满盘皆输。
“朕也不怕魏侯不答应。”祝星渊落了最后一颗棋子,俨然魏侯的白子已无力回天,“若是没有一击即中的后手,朕又怎么放心让两个狼子野心的臣子进京呢。”
庐阳王与魏侯不把他这个傀儡皇帝放在眼里,祝星渊从来不介意旁人瞧不起自己,因为瞧不起,便会粗心大意,粗心大意了,便是他的机会。
“所以陛下何必还要问?既然陛下早已筹谋好。”
“朕是想要一个心甘情愿,好聚好散。”祝星渊随意拈起一枚棋子把玩,似笑非笑,“毕竟她很珍贵。”
这里的“她”是指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么陛下诛杀臣,一统天下,难道不是更好?”魏侯不能理解皇帝脑子里在想什么,把皇位拿出来,去换一封和离书?杀了他与庐阳王,不是照样要什么有什么?
“太浪费时间了。”祝星渊答道。
魏侯面露愕然,却见皇帝微微一笑:“朕花了两年时间在叶仪身上,已是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往后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这天下如何,百姓如何,于我毫无意义,我要留在她身边,这便是我活着的理由。”
是的,对他来说,权力、地位、金钱,通通没有意义,他的空虚只有那个人能填补,所以他要留在她身边,一分一秒的时间也不浪费在别人身上。
可做一个好皇帝是很累的,祝星渊又不在乎这天下百姓的死活,他们是安居乐业还是流离失所,跟他有什么关系?
“朕经过考察,确定你比庐阳王更合适做一个皇帝,所以才选择了你。若是庐阳王心中尚有一份仁义,也就没你什么事了。”祝星渊平静地说,“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写这封和离书,朕等着你。”
魏侯起身告退,只是临去前又忍不住问:“为何?”
他问得没头没脑,奇异的是祝星渊却听懂了,他心中暗自叹息那风轻燕与魏侯的野心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这份痴情忠贞终究是错付,但仍然回答了魏侯:“你可以当作,我们二人是前世的缘分,与你无关。”
魏侯经过门口时,恰逢玲珑沐浴后换了新衣来找祝星渊,她从他身边经过,连看他一眼都没有,拎着裙摆跨过门槛,等魏侯回头时,却见对自己面色平淡的皇帝已经露出笑容,主动起身迎她,又将她抱个满怀,两人亲昵地蹭着脸,她笑得比天上的太阳都要灿烂。
是他从未见过的笑。
他愿意放手吗?
可悲的就是魏侯知道,即便如今自己心中挣扎,可到了明日,他仍然会写下那封和离书双手奉上,因此一封和离书,和叶仪的势力、二十万的御林军比起来,实在是太轻太轻。皇帝不愿意把玲珑当作交易,因为对他来说她很珍贵,但魏侯不是,他冷血的心里情爱只占据了一小部分,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他能够割舍掉这份情爱。
魏侯一夜未睡,睁眼直到天明,待到蜡烛烧成一滩烛泪,他才提起笔来,写下这封和离书。
写至“解冤释结,更莫相憎”时,他笔顿了下,蘸饱了墨的笔尖便不小心滴了个圆点出来,待到盖上印戳,魏侯盯着和离书,久久不能释怀。
他与风轻燕少年相识,那时他还是小侯爷,父亲健在,她女扮男装,随风老爷子走南闯北,二人相识,结为莫逆,直到后来风老爷子病逝,她恢复女儿身,而他也失去了父亲,力排众议娶她为妻,原以为一生恩爱不疑,却终究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他为湖州清北二府之势,纳耿氏女顾氏女为侧夫人,天下男儿尽皆三妻四妾,却忘了若是真心喜爱一个人,又怎能舍得与他人分享?他不明白她流泪抗拒是因为爱,只以为是妒,现在明白了,似乎也晚了。
男人狠心的时候翻脸不认,女人狠心时更胜男子,断的干干净净,头也不回。
她与皇帝何时相识?又如何会在一起?这些事他竟全然不知,她也不曾与他说起,今日这封和离书送上去,他便从此不是她的夫,两人彻底陌路。
她可曾也会想起年少时携手看花,婚后仰头赏月,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那些甜蜜又两情相悦的日子,她还会记得吗?
还是说,早在他要纳侧夫人时,便已心灰意冷,决意了断呢?
魏侯心中的惆怅与哀伤,终究被野心替代。
祝星渊拿到和离书后,破天荒对魏侯露出了一个足以称得上是温和的笑:“有劳了。”
他没有多留魏侯,挥挥手便让他退下,然后欣喜地捧着和离书去给玲珑献宝。
昨日胡闹一晚,她还躺在龙床上没有醒,被祝星渊拱来拱去,原本是想发脾气,结果瞧见和离书,顿时喜出望外:“你真拿到啦?魏伦那家伙真写了?心甘情愿写的?”
“这是自然,我是那种会逼迫他人做他人不愿之事的人么?”
玲珑反问:“你觉得呢?”
“当然不是!”皇帝陛下掷地有声。
她吃吃笑起来,让祝星渊取过宫灯,拿下罩子后,把和离书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样的话,已经死去的风轻燕便能如愿了。
玲珑伸了个懒腰,像没有骨头一般扑进祝星渊怀里,他怕她滑下去,伸手揽住她的细腰:“待到此间事了,咱们便离开这里。”
他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会打扰他们的生活,会让她总是好奇地把注意力分散,最好是只有两个人生活,谁都不要。
“去哪儿啊?你有钱吗?”
祝星渊点头:“有。”
皇帝可以不当,但钱必须有。
玲珑扒着手指头跟他说:“实不相瞒,我也很有钱,风轻燕的嫁妆现在全是我的了,我都换成了银票,你看,我随身带着呢!”
祝星渊知道她有许多宝贝,低头蹭蹭她的鼻尖:“实不相瞒,在下也有芥子空间,而且还能保鲜,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两人啪的击了个掌,开始盘算什么时候能走,又要去哪里,住到什么样的地方,祝星渊悄悄告诉玲珑,早在一年前,他于朝堂站稳脚跟时,便已着人偷偷寻了一处世外桃源,那里与世隔绝,不会有人打扰,而且这一年里他一直让人布置,剪去疯长的草木,换上她喜欢的花儿,还建了一栋屋子,准备了所有生活用具。
玲珑听得眼睛亮晶晶,两人一边说一边笑,全然不管外头的事。
不过现在就走还不现实,庐阳王还活着呢!本来按照祝星渊的想法,直接诛杀庐阳王与魏侯,这天下便是囊中之物,他也可以在找到她之前平定江山,给她一个最好的生活环境——本来他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怕她到了这个世界,却是个乱世,又惹得她吃不好睡不好,若是太平盛世,自然没有这个担忧。
现在找到她了,所有的雄心壮志跟计划也就瞬间消失,魏侯不是想接盘吗?行啊,这满目疮痍的国家,就该留给这种志向远大野心蓬勃的人来治理,祝星渊敢保证,不出五年,魏侯那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就能少掉一半。
庐阳王不能轻易诛杀,因为没人知道他把魏老夫人藏在什么地方,万一对方狗急跳墙杀了人质,那可不妙。
但这又不是祝星渊的老母亲,怎么救,那得魏侯自己想办法,他顶多协助一下罢了。
在离开皇宫之前,总得把宫廷御膳吃个够本,玲珑是这么想的。
祝星渊也不上朝了,反正除却知情人,百官眼中的他本来就是个傀儡皇帝,上不上朝都无所谓,大家正忙着从庐阳王跟魏侯之间选择站队呢!
庐阳王是皇室正统,却为人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便是投靠了他,也不一定善终。魏侯虽不是正统,却胸怀天下为人仁义且知人善用,若是归顺,定能不负毕生所学。
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忽略了龙椅上那位傀儡皇帝,反正大家都知道的嘛,最终的新帝无非就是在庐阳王跟魏侯之间二选一,现在就是看谁眼光好能压对宝。
最终还是魏侯占了上风,若是庐阳王骨子里没有流着皇室的血,投靠他的人会更少。他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对魏侯更加怨恨,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两人之间有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当初魏侯大败庐阳王,使得庐阳王宛如丧家之犬奔逃回封地,他心中暗恨,便想要报复。
杀了魏侯弟妹,又掳走魏侯母亲做威胁,这档子事,魏侯是做不出来的,他有野心,却也有底线。
然而庐阳王显然不知道底线两个字怎么写,对他来说,能赢就行,至于怎么赢……管他呢!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向来信奉无毒不丈夫这句话。
这边两人勾心斗角你来我往,玲珑跟祝星渊一起在皇宫里烤山芋吃。
皇帝陛下穿着常服,形象什么的完全不在意,两人在御花园刨了个坑,把山芋地瓜苹果等等能烤的东西放进去,还自己点火,把周围的宫人们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这二位伤到自己,结果二人烤得兴致勃勃,直叫刚到现场的魏侯内心百味杂陈。
他的妻子,与他想夺走皇位的皇帝,亲亲热热蹲在地上烤山芋……这叫什么事儿?
魏侯往边上一站,你还真别说,完全被忽视了,没人搭理他。
那两人挖出一个烤好的山芋,可能是有些烫,魏侯眼睁睁看着皇帝把山芋一分为二,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之后……里面叉子汤匙筷子等等用具各色齐全,还有个小瓶子,小瓶子里挤出了乳黄色的酱,抹在山芋上,接着用小勺子挖着喂给玲珑吃。
她张着小嘴儿宛如嗷嗷待哺的雏鸟,皇帝一边喂她还一边给她擦嘴,嘴角噙着笑。
像是这样的事,魏侯从未做过。
蹲在地上烤山芋?太不成体统,给她喂吃的还给她擦嘴?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这可是皇帝啊……
玲珑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正吃着,抬头朝魏侯这边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魏侯心头一痛。
她好似是在看个完全陌生的人,一点留恋都没有,反倒是皇帝,看见魏侯后,向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先等一会儿,他不能为了魏侯,就浪费自己跟玲珑相处的时间,天大的事情也得魏侯等,没有抛下玲珑的道理。
哪怕这只是陪她烤烤山芋,这种在魏侯等人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
玲珑咂咂嘴说:“感觉还是抹炼乳比较好吃,蛋黄酱有点腻了。”
祝星渊从善如流的收回蛋黄酱,又摸出一个装着炼乳的小瓶子来,给她挤到剩一半的烤山芋上,喂给她吃。
她手里拿着根小树棍,戳着火堆,扒拉着看地瓜苹果有没有可以吃,一边张嘴等待投喂,祝星渊对她处处好,照顾的无微不至,把她当着孩子一样珍惜疼爱,哪里像是魏侯,嫁给魏侯,那不是当姑娘的,是当妈的。
不知道魏侯看到这一幕心里有没有什么想法,人家皇帝都能纡尊降贵陪她玩儿,他与风轻燕之间,成婚后却是相敬如宾到处讲规矩,讲那些规矩又有什么用呢,两人出门,他都不会牵风轻燕的手,因为高门贵族夫妻之间都是这样,夫主在前,妻子在后。
丈夫是天,妻子是地。
祝星渊与玲珑的相处,却完全打破了魏侯的认知,在他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让他心中某些陈旧、固定的观念开始崩塌,眼见皇帝对妻子如此温柔,他甚至开始想,如若当初自己也是这般珍惜轻燕,是不是二人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自己早一点认识到相爱的两个人之间是容不下第三人的,是不是也会夫妻恩爱,家庭和睦?
古往今来,男子都三妻四妾,可谁说只守着妻子过日子就不行呢?
他呆呆地望着不远处那对情人,心中闪过一抹悔意。
山芋的甜味很淡,所以需要抹酱,在这之前他们还试过了草莓酱番茄酱花生酱跟蜂蜜,最终玲珑认为抹炼乳最合她的口味,祝星渊便把其他的全都收了起来。不过地瓜跟苹果很甜,就不需要抹炼乳了。
魏侯看着皇帝将外皮脏兮兮的地瓜从火堆中扒拉出来,他又想起先前在侯府时,她似乎也在院子里烤过地瓜,那时候她一个人蹲在那儿,吃的小手小脸都脏兮兮的,宛如花猫,一点都不端庄也不贤惠。
可现在,她仍然蹲在那儿烤地瓜吃,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却不会嫌弃她不端庄不贤惠,反而笑着陪着她一起胡闹。
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陪着她吃喝玩乐更重要的事了。
第865章 第七十六片龙鳞(五)
因为亲自给玲珑剥烤地瓜的皮, 所以祝星渊手上沾了灰, 玲珑却还是干干净净的,不过这样他就没法给她擦嘴了,手一碰,干净的帕子便脏得不像样,玲珑便故意嘟起嘴作势朝他身上蹭, 祝星渊笑眯眯地也不躲开,甚至主动迎合,在她的小嘴儿上亲了一口。
她顿时更高兴,主动把自己的烤地瓜分一半给他吃,然后扒拉出那个烤苹果, 试着想咬一口, 但是不好咬,祝星渊拿了小刀给她把皮削掉。
明明,就是几个山芋,一个地瓜,还有一个苹果……这么点东西,能值几文?
为何他们能那样开心?
好像已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
好不容易弄完了, 祝星渊才有时间分给魏侯, 他带着玲珑回到殿内, 铜盆里有温水,当着魏侯的面,他抓着那双小手,抹了香胰子放进盆中, 十指交扣给她搓着沾了黑灰的手,洗得干干净净后,还给她抹上香膏。
那香膏叫魏侯闻,应是甜蜜的桂花香,皇帝却一点都不在意,任凭她调皮把香膏沾了他满手。
越是看这二人相处,魏侯越是心惊。
他隐隐察觉到妻子与皇帝之间难以言喻的熟悉与默契,不管其中一个人想说什么做什么,另外那个人都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样的羁绊,若是没有几十年的相守,绝对不会拥有!但怎么可能?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皇帝先前说什么前世的缘分,魏侯是不信的,他不信鬼神,每个人的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若是一切都可依赖神佛,古往今来,便不会有那么多沉溺修仙的帝王葬送了江山。
“……陛下,你我二人有要事相商,是否……”
魏侯说着,看向了玲珑。
祝星渊揽着她,眉目柔和:“无妨,没什么是她不能听的,她都知道。”
魏侯心下一颤,再看玲珑,却不见她眉宇间有丝毫怨怼,满满的都是天真快乐,反倒像是风老爷子健在时,那副鲜活模样,而这副模样,魏侯已多年不曾见过了。
她知道了他接受了皇帝的筹码才写了和离书吗?她知道他为了权势放弃了她吗?如果知道,为何没有丝毫伤心,丝毫疑虑?为何如此……如此的漫不经心?她难道忘记了曾经他们是如何恩爱,相约白首?
此时此刻,魏侯心中宛如烈火在烧,烧得他心肝脾肺肾都在疼,他明明后悔了,却又逼着自己不肯承认这份后悔,因为若是承认了,便是自己错了,错了就要挽回,可他拿什么挽回?他凭什么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