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他没有办法对着他心爱的人说谎,如果他没有爱上四姑娘,在得知她的身世后,一定不会去查太多,即便查了出来,也只会觉得她是个烫手山芋,会想要尽快处理掉,免得为家族带来灾祸。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他就是爱上了她,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大哥不会告诉我的,对吗?”四姑娘喃喃着,“我就会像其他家族里的……私生女一样,被早早的打发、远嫁,后半生的死活都与娘家无关……”
她曾经最怕的就是这样,只有大哥是她生命里不可多见的光,她看见了、得到了,于是想要抓住不放开,因为能与他相爱而笑逐颜开,甚至曾经感谢过上苍,能将他送到她身旁。
但事实又是怎样呢?
“敏敏!”
四姑娘甩开大公子的手转身就跑,大公子想要追上去,可是刚迈出一步,却又想起她绝望的泪眼,内心的愧疚、挣扎、痛苦交织在一起,让他无颜面对心爱的人。
他只想私底下悄悄处置掉那些可能会暴露她身份给她带来危险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那么想要外放,到只有彼此的地方生活。他会用自己的双手给她一个崭新的完整的家,也为她带来荣光,让她被人羡慕。
可现在全都搞砸了。
是谁告诉了她这些?敏敏最是乖巧,如果不是有人在她身边多说了话,她怎么会知道?
难道说,已经有人准备对她不利?
今上性格多疑,若是被他得知先太子尚有遗孤在世,定然会要了敏敏的命,不行,他得快些查出来,一定不能让她有危险!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四姑娘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看到这熟悉的地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爹爹还活着的时候,常常手把手教她写字读书,念故事给她听,那时候她还不懂,为何爹爹总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她,现在才知道,那是愧疚,也是怀念,而爹爹死后,她没人疼没人爱,即便被祖母抚养,也要小心翼翼地讨好,生怕自己被赶出家门。
因为身份卑贱,所以不敢反抗来自其他姐妹的欺凌,面对嫡母总觉得低人一等,可是、可是她做错什么了?
她的亲生爹娘又做错了什么?
三岁之前的记忆都回来了,娘亲经常抱着她,望着天空,似乎还在等待什么人。
但她等了太久,还是等不到,所以连女儿都要抛下追随那人而去。
大哥……大哥对自己也很好,小时候常常被姐妹们欺负,只有大哥会保护她,喝斥其他人,大哥会在大冬天背她回去,会在她被人讽刺时开口教训别人,会给她上药,给她买一些只有外面才有的新鲜小玩意儿,糖人、驴打滚、活灵活现的泥塑……这些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每天回府的大哥,就是四姑娘在家里唯一的期待。
等到年岁渐长,大哥仍旧会照顾她、保护她,他对她真的太好了,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她,还给她安排了忠心的婢女,二夫人看不惯她,常常想要整治她,可结果都被大哥阻止,甚至大哥还会帮她报复回去。
欺负她的人,连她都没有生气,大哥已经不能容忍了。
所以他们顺理成章的相爱了,即便这份爱遭遇了太多反对与阻碍,即便受到无数嘲讽,她仍然想要跟他在一起,想要抓住属于自己的光,不想要重新回到冰冷的生活中去。
她不想被随便远嫁,从此再见不到他。
得知彼此不是亲生兄妹时,她真的好高兴好高兴,可现在,她居然觉得如果两人是亲生兄妹倒也很好,那样的话,至少说明她这十六年的人生是命运所致,而不是人为的欺骗。
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惶恐、自卑、不安的,她以为自己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曾想原来有另外一个无法接受的真相在等待。
四姑娘屈起双腿抱住自己,从隐忍的无声哭泣,化作了无法抑制的悲鸣。
可怜又可笑,宛如一只傀儡,喜怒哀乐都由他人掌控,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进退两难,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爹爹不是她的爹爹,是害死她亲生爹娘的仇人,爱人也不是她的爱人,是曾冷眼旁观的看客,那灼热的爱,竟不知为何变得如此冰冷,冷得她上下牙齿直打颤。
他说是因为爱她才瞒她,可若是不爱呢?
这份爱又能有多久的期限?原来她的人生要靠他人爱意才能苟活,别人让她哭就哭,让她笑就笑,像是笼中鸟,被玩弄被欺骗,被折断翅膀,连天空也不叫她瞧见。
泪水似乎无法停下,直到手背上似乎有什么异样,四姑娘抬起头,眼泪顺着她美丽的脸颊弧线划过。
又是那只血蝴蝶。
“你到底是……”
她喃喃着问,血蝴蝶突然张开翅膀,四姑娘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就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红衣姑娘。
那一身红衣,当真像是被鲜血染红,美而妖异,四姑娘怔怔地看着,红衣姑娘也看向她:“以后,就要这样过下去了吗?”
四姑娘一愣。
“你的父亲非常期待你的降生。”
红衣姑娘淡淡地说,“他时常将耳朵贴到你母亲的肚皮上,幻想你出生后会是多么可爱的小姑娘,会是他的掌上明珠,会是他最心爱的小公主,你们一家四口,本来可以非常幸福美满。”
“但这一切就像是泡影,这样的幸福,是被谁摧毁的呢?”
是啊,是被谁摧毁的呢?
四姑娘想着。
“你的大哥,口口声声说爱你,似乎也的确是很爱你,可这样的爱就足够了吗?”红衣姑娘伸出手,食指微微弯起,便有一只血色蝴蝶翩跹降落,“爱是施舍,如果你没有发现,你就会一辈子感恩戴德怀抱着对他的爱活下去,然而人生漫长数十载,他对你的爱又能维持多久?为了这虚无缥缈的爱,放弃怨恨,值得吗?”
“你有资格怨恨的。”
是啊,她有资格怨恨的,如果不是二爷背叛,她的亲生父母不会死,哥哥也不会死,她不会以私生女的身份寄人篱下,不会战战兢兢活了十六年。
而如果大哥不爱上她,也许她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所谓的恩人才是仇人。
“你本来应该是你父亲千娇百宠的小公主,如今却沦落至此,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她是什么身份?都能对你指手画脚,要你跪着侍奉,你父母泉下有知,怕是做鬼都不安生。”
四姑娘呼吸一窒。
“怨恨吧。”
“他们所给予你的爱是真的,爱很美好,值得珍惜,但由这份爱滋生的怨恨才能使你变得强大,让你不用再做摇尾乞怜的可怜虫,爱会让人软弱,怨恨才是你要做的,去恨吧,恨一切阻碍你的人,恨你的绊脚石,恨你的仇人——”
四姑娘似乎是被说服了,她握紧了拳头,眼里闪过一抹凌厉的光。
是啊,她本就该怨恨,恨害死她父母的二爷,恨明知她无辜还要隐瞒真相的老太太,恨嘴上说着爱她,却又让她糊涂活着的大哥……爱会让人变得软弱,因爱而生的怨恨,才是强大的力量。
第1044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六)
“姑娘怎么起得这样早?”
将窗子打开的婢女笑吟吟的, “天儿还早呢,姑娘可以再休息会儿,老太太那儿不着急。”
四姑娘坐在床上, 背后倚着个软绵绵的枕头,她面色平和, “嗯。”
往日她为了讨好老太太, 让老太太不要那么讨厌自己, 总是起得很早, 然后去老太太的院子里, 晨昏定省,伺候周到, 为的就是每日看到大哥回家, 能够少一些歉疚,多一些两情相悦的快乐。
老太太一开始是极不领情的,可她到底不是铁石心肠, 便是小猫小狗,养在身边十来年都要有感情,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且四姑娘在她身边向来乖巧温顺,又懂事贴心, 伺候的比跟了老太太几十年的妈妈都周到, 便是一颗石头心都要被焐热了。
可是啊……四姑娘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蝴蝶印记,那是因爱而生的怨恨的象征。
老太太对她,也不过是对小猫小狗那样的情感罢了,所以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欺凌而默不作声,明明知道她的身世却选择隐瞒,甚至将她真的当做府里的私生女,到了年纪, 给点嫁妆便可随意打发远嫁,还不至于让她败坏了大哥的前程。
她这个孙女,比小猫小狗要贵重些,但贵重不过这府里的任何一个主子。
眼看到了四姑娘起身去老太太院子里的时间,四姑娘却还躺在床上没有动,两个忠心的婢女面面相觑,她们都是大公子安排给四姑娘的,对她忠心耿耿不说,还各有所长,虽然老太太反对这门婚事,但对二婢而言,大公子与自家姑娘的结合可真是郎才女貌。
老太太都松动了,再加把劲儿就能恢复往日的和睦,怎地姑娘却不动了呢?
“姑娘,时辰快到了,您该起床梳洗了。”
四姑娘却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道:“今儿不想起了。”
两个婢子瞬间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姑娘刚才是说……不想起?也就是说,今儿不去老太太那了?
四姑娘没等婢子们想明白,便让她们退了下去,大概过了有小半个时辰,老太太院子里来人问四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四姑娘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婢子回答说她是身子不适,未免过了病气给老太太,还是不过去的好。
而大公子一夜未睡,他忘不掉四姑娘走时的表情,与她眼里的泪水,他为此感到深深的悔恨,除却派人去查是谁告诉了她有关身世的消息外,他在窗前整整站到了天亮,结果听说四姑娘病了,他立马便坐不住,可到了四姑娘的院子,又近乡情怯,明明那么想要见她,却又不敢进去。
怕她哭,怕她恨,怕她对自己失望,更怕她说要分开,那婚约从此不作数。
“姑娘,大公子在外头站了好久了,姑娘……要见他吗?”
婢女小心翼翼地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自家姑娘的表情,明显心情不怎么好,而且,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就好像一夜之间,姑娘就变了。从前姑娘听说大公子来了,都是欢天喜地,何曾这样冷淡?明明昨儿个还好着呢……
四姑娘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淡淡道:“不见了,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大公子得知她不想见自己,自然不会硬闯,他怕她更生气、更讨厌见到自己。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也想要跟她道歉,他从未想过会爱上她,如果可以,当初他便不该去深查她的身世,便这样——不,如果真的这样让她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连自己亲生爹娘都不知道是谁,一生不曾去祭拜,那也太过残忍。
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二爷当年的一念之差。
他们之间,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倘若她真的不愿意再嫁给他,他又要怎么办?他是决计不会娶除了她之外的人的,即便彼此之间横亘万水千山,他也不会放弃。
“姑娘,外头下雨了,大公子还在等着呢。”
望着窗外出神的四姑娘慢慢回过头,从她这里无法看到院门口,自然也看不见大公子是否还在那里。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想,居然是昨天晚上,那红衣姑娘说的话。
爱会让人变得软弱,但是这份爱的基础上所滋生出的怨恨,却会使人强大。
手臂上的蝴蝶印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微微发烫,四姑娘闭上眼睛:“他要待,就叫他待着吧。”
婢女们惊呆了,这完全就不像是自家姑娘会说出来的话,究竟是怎么了?
雨越下越大,与之相对的,是四姑娘心底一点一点蔓延而出的冷意,就像是冬天凝结而出的暴风雪,将她的爱意缓缓冻结,爱兴许还是爱的,但比不过恨,澎湃而出的愤怒,已经无法被所谓的爱抚平。
即便与大哥成亲,两人离开京城,过上只有彼此的生活,可他永远不会告知她真相,她一辈子都要去想,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都要背负这卑微又惶恐的命运。将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他人缥缈的爱上,太不安、太危险了,他的爱一旦变淡、变轻,她便一无所有。
四姑娘不想做缠绕着大树才能存活的菟丝花,她想要本身便成为参天大树,不依靠任何人。
所以啊,这雨下得再大,她也不会义无反顾地奔出去,为他撑起一把伞了。
有缘无分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更何况彼此之间还有着血海深仇。
大公子终究没能等到四姑娘,他在外面站了许久许久,直到铁打的身体都撑不住病倒了,发起了高烧,四姑娘也再没有去看过他。老太太得知后勃然大怒,四姑娘不来侍奉她,她心中虽有些不满,却也不是不能忍受,可她之所以愿意点头认同这桩婚事,是因为四姑娘对大公子情深似海,现在还没有成亲,四姑娘却已经恃宠而骄,那日后岂不是要爬到大公子头上?
她愤怒地用拐杖捣着地面:“让她过来!跟她说!她要是不来,以后也别再来!”
下人们如实转告了四姑娘,原以为四姑娘会惊慌失措,谁曾想她却只是笑了笑,“不来便不来。”
谁稀罕呢?
她已决意要将他割舍,便不会再让自己为他动容,此后谁生谁死都不再相干。
老太太气得差点晕过去,待到大公子醒来,便说着四姑娘的不好,大公子面色苍白,阻止了她:“祖母,别说了,这是我们家欠她的。”
“什么欠她……”老太太嘴差点儿瓢了。
大公子轻声道:“难道把她养了十几年,祖母就忘了她本该是谁吗?”
老太太硬气道:“不管她本该是谁,日后她是你的妻子,是咱们家的女主人,那便不能有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派!传出去成何体统?”
“祖母,她本可以不这样的。”大公子咳嗽了两声。“您不也正是怕她锋芒太过,引起上头注意,才刻意将她养成如此胆怯怕生的性情?”
老太太被说中了心思,嘴唇哆嗦了下:“你们的婚事已成定局,你为何要说这些?你在想什么?她的身份决不能暴露,当初你二叔身边的人我已经全部处理干净,只要不让人知道,那——”
“若是她自己知道了呢?”
老太太一窒:“你说什么?是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