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吴嬷嬷一脸笃定,面上亦漾起淡淡的笑意。
红药并不知其所思,只退回至角落,由得林朝忠等人出去。
当然,她也没忘了另一个人。
她回首看向身后的红菱,歉然地道:“嗳呀,说了这么些,一时倒忘了你要领东西,要不,你也先去外头坐着吧,我一会儿就把东西予了你。”
一面说话,一面端详着红菱的面色。
方才还是白脸来着,这会儿改青脸了。
嗯,直接往台上一站,能就唱青面兽。
红药于是笑得越发温柔:“你别怕,今儿这事与你无关,等会你自去办差就是。”
红菱呆呆站着,也不知听见没听见。
自芳葵亮出帐钩之时起,她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唯有心底的冷,一点一点漫延至全身。
直到炙热的阳光兜头浇下,晒得她面颊发烫,她才惊觉,自己正捧着那只檀木匣,立在小库房的门外。
她低下头,望向手中木匣。
很沉。
一如她沉甸甸的心。
她恍惚记起,就在不久前,她的手臂中,也托过这样沉的木匣。
而彼时,那匣中之物,已然少了一半。
可是,那少去的一半儿,又是何时回到匣中的呢?
红菱不明白。
大太阳晒上身,她有些头晕,眼前一阵阵地发着黑,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滚烫的、紧闭的院门,烙铁似地盖上后心,那铜锁尤其烫得怕人。
小库房已是人去屋空。
就在数息前,于姑姑亲自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健妇,将林朝忠等人“请”去了尚寝局。
而此事亦果如吴嬷嬷所料,闹得很大。
尚寝局和御用监吵得不可开交,互相揭短、互相指责,陈年旧账一直翻到先帝时期某根鸡毛掸子是八根毛还是十根毛,最后,便闹到了李太后处。
而结局亦如吴嬷嬷所料,尚寝局赢了。
林朝忠诬陷无辜、携众闹事,降至末等杂役,罚去浣衣局;
吴嬷嬷擅入库房、是非不分,罚没三个月的月例,并于静室思过一个月,不得外出;
红药并芳葵也都挨了罚,因由是不过,只罚了半个月的例钱,过后两位尚寝又赏了她们各一两银子,反倒还赚了些。
温守诚倒是毫发无伤。
林、吴二人出于各自的理由,皆不曾抖出他来,却教他逃过一劫。
这等结果,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到底也算有了个收梢,两方面也都消停了下来。
此事说来复杂,实则却也没用多久,事起事落,不过三、五日的功夫。
然而,在红菱看来,这短短数日,却似是长得望不到头。
她一日日地捱着,每一天都像是一年那样漫长。
直待风波定、诸事毕,她才终于在熟悉的墙根儿下,看见了她既期待、又畏惧的石塔。
彼时,她已经足足瘦下去了一圈,
她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赴约的路上,她莫名觉出了一丝欢喜。
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的午后,夹道的角落里,正开着夏天最后的几朵月季,细细甜甜的花香,散在微凉的风里。
能够死在这样的时日,总好过死在黑暗死寂的夜。
踏进荒芜的庭院时,红菱如此想着,唇边竟还挂着笑意,甚至就连陈长生阴鸷的脸,亦不能令这笑意稍减。
“你笑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儿么?”陈长生立在山石子下,整个人亦散出发石头般的气息,冰冷、生硬、没有一点人味儿。
红菱被这寒凉的语声惊醒,抬头望了他一眼。
刹那间,那刻在骨头里的惧怕又将她攫住,她的心脏一阵紧缩。
她低下头,如往常那般,将鼻尖深深地朝向地面:“公公恕罪,奴婢失手了。”
陈长生淡然地看着她,没说话,面上亦无表情。
红菱在这沉默中颤抖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奴婢知……知道,奴婢没用,把差事……差事弄砸了。奴婢自知犯下死罪,现下就是……就是来领死的,求公公给个……”
“谁说要你死了?”陈长生打断了她,一脸地古怪:“你差事办得不错,我是奉命来给你赏钱的,因怕日后寻你不便,就临时约在今儿了。”
第200章 分析
红菱一下子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陈长生。
因太过吃惊,她甚至也忘了去害怕。
这话是何意?
她分明没把帐钩之事处置好,弄得林朝忠等人一团狼狈,御用监此番更是吃了大亏,可陈长生却说她差事办妥了?
哪里妥了?
若非地上明晃晃映着陈长生的影子,红菱会以为自己大白天见了鬼。
这种鬼话,也是能信的?
见她一脸地疑惑,陈长生眯了眯眼,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呵呵”笑着摇了摇头:“罢了,我这话你不信倒也没甚么。”
他仰首望天,意态颇为悠闲:“到底你们尚寝局消息没那么快,且你又是末等的,这最上头的才发了话,传到你这一头,且要等几日呢,你自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此节,他落低视线,一脸神秘地看向红菱:“那么我就告诉你罢,过不了几日,你可就是哕鸾宫的三等姑姑了。如何?孙姑姑可欢喜?”
红菱完全傻住了。
哕鸾宫,正是三公主的住处。
因三公主性子沉默,太后娘娘平素多疼她几分,便将她挪到了离得近些的哕鸾宫,大公主与二公主则住在后面的偕凤宫。
而此刻听陈长生之意,红菱很快便要调去服侍三公主了。
亦即是说,他之前所谓的“抢夺机缘”之事,居然成了?!
斜晖脉脉,几片火烧云投下明亮的光,金色与红色交织着,映在红菱木然的脸上,微温的,如同最浓时的花香,让人有些微醺。
她似是沉在水底。
陈长生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见,然却始终弄不懂那话中之意,于是反复地、来来回回地琢磨着、思忖着,面上的神情亦是茫然的、猜测的、迟疑的。
许是心情甚佳,又许是红菱已然今非昔比,陈长生的脾气竟是空前地好,没有一丝不耐,只含笑看着她,眉眼间是罕有的宽和。
“公公是说,奴婢要调去哕鸾宫了么?”良久后,红菱方喃喃问了出来,仍旧是一脸做梦般的神情:“奴婢当真没听错?”
“是的,当真,你没听错。”陈长生点了点头,夕阳投射在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拢出一层柔和的暖光,却是比往常添了几分俊秀:“你很快就要升任三等了,此乃好事,上头很满意。”
红菱痴痴听着,数息之后,颊边终是现出一朵笑靥,很快地,这笑靥又转为狂喜。
她活下来了。
且还活得比从前更好。
此念一生,她几乎喜极而泣,眉眼俱皆泛了红。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叫人欢喜的了,哪怕她此前抱定了必死之念,可在心底里,她还是想要活下去的。
红菱的眼角,终是滑下了一行清泪。
见她哭了,陈长生的神情愈加温和,笑道:“傻丫头,这是好事儿啊,你哭个什么?”
红菱说不出话来,眼泪却越淌越凶。
陈长生便又和声道:“三殿下本就乏人服侍,又因吴嬷嬷最近正禁足,殿下越发失了陪伴,太后娘娘今儿才降了一道懿旨,点名要你和顾红药过去服侍三殿下,又把你两个的职司调高到了三等。”
他笑了起来,那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切:“如此一来,你的差事也算成了,想来,吴嬷嬷那一日还是很看中你的,听说是她亲口向三殿下求了这份恩典,你的名字亦是她亲口说予三殿下知晓的。”
红菱哭得浑身发颤,几乎不能自已。
她确实办成了差事。
看起来,在陈长生他们中,相较于帐钩,三公主相更加重要,而只要能够进入哕羽宫,则帐钩之误,便也算是过去了。
至于何以如此,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她不仅不必去死,且从今往后,陈长生再不敢小视于她。
他今天的态度,便是最好的证明。
红菱的腰杆儿一下子挺得笔直。
“多谢公公相告。”她拭干眼泪,目注陈长生,略略屈膝一礼。
人有了底气,一行一止,自是大不相同。
红菱忽然就觉得,陈长生也没什么可怕的。
陈长生眸光微闪,面上却仍旧笑吟吟地,说道:“罢了,我今儿就是来给你透个底的,你心中有数便是,万不可将这事儿告诉别人。”
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只素面布囊,向红菱轻轻一抛。
红菱忙接过,便听他道:“这是些散碎银票并银豆子,总计一百两。那哕羽宫不比别处,需要打点之处甚多,你留着用罢,若有下剩的便自己收着,若是不够,再来寻我就是。”
“好,我知道了。”红菱直接将布囊收进袖笼,一眼不曾多看。
陈长生至少贪了一半。
不需看,拿手一掂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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