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21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红药极目远眺,心绪阵阵起伏,多少如往烟事、陈年故旧,尽现于她的脑海,一时间,怀念、伤感、厌憎、胆怯、疲惫、困顿,以及些微的一点点温情,溢上心头。

  往后五年,她便会住在此处,直至当今陛下大行,诚王登基,改年号为元光,她才离开了这里。

  她是被赶出去的。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们这些建昭朝的“旧人”,自要要被那些“元光新人”取代。

  离开尚寝局后,红药便被分去惜薪司打杂,领着最末等的月例,做着最重的活计,每天推着炭车进出北安门,直熬了两年才出头。

  然而,纵使收梢不甚美妙,红药却还是觉着,尚寝局的那五年光阴,委实是难得地平顺与安泰。

  诚然,这期间也发生了好些事,有一些还很让人不舒服,不过,如今隔了一世光阴往回看,她其实也不曾白吃了亏。

  每一次遭人算计,皆令红药远远离开了那些险地,而她余生之福,亦是自这一次又一次的吃亏而来。

  所以,这些亏,她必须挨个儿地再吃一回。

  “前头就到地方了,你先随我去尚宫局把名籍换了,过后自有人领你去尚寝局,衣裳鞋袜也有人给你送去,你自个儿可别瞎跑,知道么?”林寿香此时脚步略停,回首向红药笑道。

  她对红药颇有好感,话便也多了几句,若换作旁人,她才懒得开这个口。

  红药自是承她的情,躬腰道:“多谢林姑姑提醒,我记下了,不会乱走的。”

  林寿香点了点头,返身继续往前。

  她们尚宫局位于河东,需得过一道烟波桥。

  玉带河畔虽种得不少柳树,然烟波桥上却是光秃秃地,两个人顶着大太阳过了一道长桥,到得对岸时,俱出了一身薄汗。

  下桥后,行不过十余步,迎面便是一所精致院落,黑漆门扉上悬着块匾额,上书着斗大的“尚宫局”三字。

  林寿香当先行至门前,伸手便去推门,一面又回过头,想要再叮嘱红药两句。

  不想,她这厢才一动作,那门竟自己开了,一个青衫黛裙、腰系铜牌的女子,正立在门后。

  二人打了个照面,皆吓了一跳,末了还是那女子当先认出来人,掩袖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司簿,真是巧了。”

  语声未落,又引颈向林寿香身后张了张,见红药抱着个小包袱立在阶下,她的眉梢便是一挑:“哟,这就把人给领来了?”

  “正好得空儿,索性一总儿把差事办齐了。”林寿香含笑语道,又点手唤了红药近前:“这是严司簿,过来见一见。”

  红药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这严司簿,前世时她可是打了好几年的交道,自不会忘。

  严司簿名唤严喜娟,若红药没记错,她应是去年才提作司簿的,资历比林寿香浅,为人颇精明圆滑,比前者可难对付得多了。

  严喜娟哪里瞧得上红药这等小宫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见过,旋即提着裙摆跨出院门,对林寿香笑道:“姐姐也快着些进去罢,吕尚宫正空着,过会子还不知人在不在呢。”

  尚宫局事物繁忙,两位尚宫更是大忙人,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不时便要使人来寻,太后娘娘偶尔也会唤她们去说话,容她们留在尚宫局的时候,委实是不多的。

  林寿香闻言,忙自谢了她,二人错身时,她的视线不经意一扫,恰瞥见严喜娟手中事物,她忽尔止步,讶然地问:“这又是谁殁了?”

  殁了?

  红药心头动了动,悄悄向严喜娟手上看了一眼,便见她正拿着两张白纸片。

  白板!

  红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正是大齐后宫专用来报宫人亡故的白板。

  一时间,她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

  说起来,这种叫做“白板”的纸片,乃是以几层白绢纸糊成的,长两寸、宽半寸,因质地坚硬,便有了白板的别称。

  经林寿香一提,严喜娟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捏着白板,面上便浮起一个苦笑来,凑去过去低语道:“才行宫报上来的,说是死了两个小的,是前儿半夜掉在井里淹死的。”

  “掉井里淹死的?”林寿香蹙眉:“怕不是天气热,小孩子贪凉,这才去了井边?”

  “谁知道呢,他们也没说。”严喜娟摇头,向红药扫了一眼,语声便压得更低了些:“死的两个都是红字辈,一个叫蒋红柳,一个叫马红柔。”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白板递去林寿香跟前,旋即又叹:“想是她们命里福薄,经不得这等造化。”

  林寿香向她掌中看了一眼,面上添了几许哀色,亦叹道:“罢了,这都是她们的命,怨不得谁去。”

  严喜娟小心地将白板拢进袖中,又道:“谁说不是呢?好不好的把命给弄没了,也是可怜,且还更有一桩麻烦,方才为着发送的事儿,吕尚宫便是好一阵头疼。她两个名籍虽在我们手上,人却是在外头没的,行宫那里嫌晦气,不肯发送,少不得还要我们受累。”

  她拍了拍衣袖,面色越发作难:“我这便是要往北安门走一遭,与外安乐堂商量商量,赶紧的把人先埋了是正经。这天气越来越热,白放着可不行。”

  林寿香知道她的难处,安慰她道:“罢了,这也是没法的事,咱们便是管着这些的。所幸那北安门也有歇脚的地儿,你办完了差,自去歇一歇再回来就是。”

第035章 异样

  林、严二人口中所言,乃是大齐宫中定例。

  在皇城之中,凡病患宫人,皆需送至外安乐堂养病,待病好了,自可回原处当差。而若病殁,则由外安乐堂直接发送。因外安乐堂便在北安门左近,那棺椁离宫时,便是从那里往外抬的。

  论理,之前红药受伤,也该送至外安乐堂休养,只冷香阁人手吃紧,张婕妤便没叫往上报。

  她二人悄悄私语,虽声量极低,红药还是听见了最关键的三个字:

  蒋红柳。

  那是红柳的大名儿。

  她果然死了。

  与前世一样,死在了行宫。

  红药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若早知行宫这一去,便要葬送了自家性命,红柳当初又会不会那样费尽心机、算计旁人?

  还有红衣,只怕到此时她亦觉着,在行宫当这一回差,待回来后,必能离开冷香阁这座冷灶,得着个好前程。

  可是,又有谁知晓,那行宫虽好,却远非寻常人能消受得起的。

  红药慢慢地抬起了头。

  阳光白亮,刺得她眼底生疼,可她却觉得冷,两手似握了满把的冰。

  前世时,也不知多少条人命填在了那所行宫里,就连皇帝陛下也……

  红药闭了闭眼,心头浮起深切的哀凉。

  她知道行宫将有大灾,亦知几位妃子的收梢,甚至,就连建昭帝驾崩的确切日子,她亦知悉。

  然而,那又如何?

  卑微如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告诉人去么?

  那行宫将死之人成百上千、建昭帝驾崩更是惊天的大事,只消她敢于说出口,便必定会被当成疯子,死无葬身之地不说,说不得还要带累无辜之人。

  红药怅怅地张开眼眸,掌心的凉,逐渐漫至心底。

  此等大灾、大祸、大无常,唯有身具大智慧、大勇气者,方可既救得众生,又全身而退。

  她顾红药,何德何能?

  她连自己的小命都周全得如此艰难,遑论别人,甚或,这整个建昭朝?

  心底里的寒意,渐渐化作颓丧与灰心,红药垂首拢肩,似不敢再与那灿烂的阳光对视。

  蓦地,衣袖被人碰了碰,她一下子惊醒过来,抬头看时,却正撞进林寿香温和的眼眸。

  “想什么呢,这般入神?”林寿香作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神情很柔软。

  红药咧嘴想笑,然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没甚么的,林姑姑,就觉着……今儿太阳挺大的。”她说道,语气亦是低的、沉的,好似压了千斤重担。

  林寿香却是会错了意,望她片刻,柔声道:“罢了,你听见了便听见了,也无甚紧要。只别在外头乱传,到底这事儿尚没个定论。”

  歇了数拍,她又叹了口气,伸手向红药发顶摸了摸,语气有些沧桑:“这在宫里很常见的,呆久了你自知晓。再,既是你识得的人,到时候不拘找个什么地方,在心里默默地奠一奠,也算相识一场。”

  言至此节,又加重语气道:“切记莫要弄什么香烛瓜果供桌之类的东西来,进宫的时候你们都学过的,这地方最忌讳这个,教人瞧见了,你这条小命儿就难保了。”

  她显是以为,红药是因了红柳之死而伤感,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红药自是不会否认,含糊应下了,心底亦有几分感动。

  她与林寿香不过初识,对方却待她甚厚,这一份情谊,委实难得。

  “你能听得进便好。”林寿香似颇感慨,仰首而叹:“总之你记着,命最紧要,旁的,你管不着,也管不了。”

  红药低低应了个是。

  是啊,她管不着,更管不了。

  除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她什么也做不到。

  而在这深宫里,仅此一事,便已然万分艰难。她必须竭尽全力、拼却所有,方能让自己的每一步,皆踏中前世留下的那些足印。

  红药低头看着脚尖儿,面上神情似怆然,又似自嘲。

  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

  看重自己,远甚于旁人。

  她承认。

  只消能活下去,她可以什么都不去问、不去管,任它外头洪水滔天,她也只缩进自己的壳里,安稳度日。

  “好孩子。”林寿香温和的语声响了起来。

  红药悄然举眸,却见她秀致的眉眼间,隐着深深的哀凉。

  那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戚。

  林寿香心里,其实也很不是滋味。

  虽然死的是两个末等小宫女,离她这样有品级的女官仿佛极远,可她却分明觉着,两者间,不过咫尺之遥。

  奴便是奴,谁也不比谁高贵几分,便有了品级,也不过名头上好听些罢了,骨子里,仍旧是最下贱的奴婢,生、抑或死,全在主子一念之间。

  林寿香莫名打了个冷战。

  罢了,这等糟心之事,还是不必去想,想得太多,反受其累。

  甩了甩头,将这些杂念尽数抛开,她强打起精神向红药招手道:“随我进来罢。”

  虽竭力笑着,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