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249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而与之同来的,还有各色各样的声音。

  女眷们轻柔温婉的细语、孩童清脆稚嫩的笑声、傧相高声唱着吉言、爆竹声中锣鼓喧天。

  而这其中最为响亮的,则是国公府老少爷们儿对上东平郡王府老少爷们儿的吵闹声,简直能将那大梁都给掀翻了。

  据报信的小丫鬟说,两下里甫一见面,就先拼了好几轮的酒,过后拿刀弄剑地比划了半天,再然后,便是捉对厮杀、集体群殴,直教看热闹的百姓——尤其是小媳妇大姑娘们——过足了瘾。

  委实是两府的爷们儿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俊……咳咳,徐家二老爷徐肃不算。

  除开这一位,余者真是各有千秋,风流的、俊美的、端秀的、温润的、英挺的、健硕的……

  总之,应有尽有,随便瞅随便瞧,不要钱。

  等到两边终于闹腾完了,吉时也已将至,红药含泪拜别了国公爷并刘氏,在父母亲人的注视下,由长兄萧戎背上了花轿。

  出嫁了。

  坐在摇晃的喜轿中,红药心中来回往复的,便只有这一念。

  活了两世,头一遭嫁人,她本以为自己会怕、会慌、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然而,并没有。

  唯前世所历的一切,潮水般奔涌而来,又飞快地退去。

  人生匆匆,转瞬即逝,而她,何其幸运,竟比旁人多了一次机会。

  今天,她再度站在了命运的路口,一如前世她立在皇城外,期待着一段全新的人生。

  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她有了同行的伴侣。

  红药在盖头下微笑了起来。

  两度人生皆为伴,相逢于微时,相知于今世。如此际遇,就是那话本子里写的“宿世姻缘”了吧。

  红药想着,眼前倏然一亮。

  不知何时,她已然坐在了喜床上,大红盖头被人挑起,喜烛高烧,满室光耀,那个挑着红盖头的少年,正切切地望了过来。

  “新娘子看新郎倌喽。”不知哪家的孩子叫了一声。

  “轰”,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窗外“噼里啪啦”爆竹声响,说不出地欢喜喧闹。

  徐玠弯着唇,目中映着烛火,如最幽深的海。

  红药的笑脸,便在这大海的最深处。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颊边微烫,心如鹿撞。

  欢喜的声浪与满眼的红遮住了她。

  心是甜的,又仿佛微酸。

  她侧过眸,身旁并坐的少年与她呼吸相闻,他们的袖角在榻前相接,这画面有些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笑声重又响了起来,如滚烫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席卷着、翻腾着。

  撒合欢帐、挽同心结、饮合卺酒、掷仰合盏……

  红药脑中昏昏,全然弄不清这一切的发生与结束,直到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她的手。

  那个瞬间,世界忽然变得安静。

  没有了闹房的人,也没有了那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只有他和她。

  红烛之下,相对而坐。

  而后,她便觉出了那手掌中的物事,微凉地、坚硬地,却又是温暖地,带着他掌心的热度。

  那是一枚发钗。

  牡丹花钗。

  在红药的妆匣里,亦有同样的一枚。

  重逢的那日,小小的宫女丢了花钗,却不知是被那翩翩少年拾了起来,一直收藏到如今。

  “你赠我金钗,我许你一世。”

  红衣的少年在她耳畔低语。

  红药想要笑,可眼泪却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嗳呀,这个冤家。

  “新郎跟新娘说话啦。”又有个孩子大声叫了起来。

  “轰”,满屋笑声再响,一室温暖欢喜。

  轩窗外,早开的木樨正吐露着芬芳,青空如黛,天心月圆。

  【第四卷 ·看了游人缓缓归】

第331章 绝唱

  八月秋阴,寒雨连城。京郊驿外的官道上,几不见行人,唯笔直的道路向前延伸着,渐渐没入连天衰草之间。

  黄朴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袍,单手执伞,立在道旁,遥遥望向前方空寂的官道。

  天色苍茫,西风拂过他半旧的衣摆,身上青衫、掌中青伞、伞外青天,好似已经融为了一体,又仿佛他整个人都即将化散在那莽莽苍穹里。

  “来晚了一步啊。”良久后,他低叹了一声,垂眸望向腰畔新折的柳条,面带惋惜。

  那柳色尚还新着,碧绿而狭长的叶片上沾着些许雨珠,苍翠欲滴。

  “学生李曜,见过先生。”一名年轻的士子从驿站里走出来,见了黄朴,立时上前恭腰行礼。

  黄朴看了他一会,认出他是太学的一名学生。

  两年前,黄朴曾去太学给学子们授过课,对这李曜倒还有些印象,遂向他笑了笑:“原来是逊之啊。你如何会在此处?”

  逊之乃李曜的字,黄朴身为四品朝官,却还能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学子的字,足见其用心。

  李曜闻言,心下极是欢喜,咧嘴笑了起来,忽又觉得身为学生,不该在先生跟前如此失礼,忙又将头低了下去,恭恭敬敬地道:“学生是与几位同窗一起来给王大人送行的。”

  “原来,你们与我一样。”黄朴微微颔首道,面上并无太多波动。

  今日乃是原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王炎章王阁老——离京之日。

  数月前,王阁老因过遭弹劾,被陛下免去了官职。直到前几日,吏部才发下调令,将王炎之贬去辽北棋岭县任知县,定于今日启程。

  黄朴今天便是来送行的。

  “原来先生也是来送王大人的。”李曜惊喜地道,复又转首望向寥无人迹的官道,神色变得黯然起来:“先生若是再早来上一刻,想必就能见着王大人的面儿了。”

  黄朴振了振衣袖,面上现出了一缕苦笑:“是啊,我来得迟了,到底没赶上。”

  说着他又拎起半湿的袍角抖了几下,一脸自嘲地道:“今日雨大,车马行的车走到半路忽然拔了缝,我只得步行而来。我这两条腿再快,也终不及那些四蹄生风的大将军来得神骏哪。”

  虽是解嘲之语,然经由他说来却丝毫不见窘迫,说完了,他顺手理了理身上青衫,举止洒然,完全不为外物所扰。

  李曜只觉其一行一止,大有古名士风采,端重自持之余,又令人心生亲近,心下油然而生几分敬意。

  说起来,这满京里谁不知道,这位正四品左佥都御史黄大人,那是出了名地穷。

  虽然每月的口俸不低,可黄朴醉心于收藏各类古籍,每有所好,必重金求购,京里最有名的几家古书坊从老板到伙计都识得他,凡有好书,亦都是先替他留着,有时还会赊账。

  这就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花销了。

  此外,黄朴还很心软,遇有家境贫寒的同窗或同僚,必定出手接济,就连底下的吏目家中有事,只要被他知晓,他也定会花钱资助,且借出去的银子从不催还,由得对方拖欠甚至就此不还,真正是脱略行迹、粪土金钱。

  除开这两样花钱的大头,黄朴还要养家。

  他家境清贫,一家老小都在祖籍种地,每年出息有限,全都靠黄朴供给,且族中子弟读书上进的一切花用,亦是黄朴负担的。

  如此一来,他那点口俸就很是捉襟见肘了。

  是故,为官多年,黄朴至今却还是穷得买不起马车,有急需时,也只能与老百姓一样去车马行雇车,平素出门亦多步行,唯有上衙之时,才会乘坐官轿。

  如此清廉朴素的好官,如李曜这样的学子,自是无比敬重且钦佩的。

  “说起来,你那几个同窗去了何处?”黄朴此时含笑问道,一面向李曜身后张了张,神态自然,并无一丝为官者的架子。

  李曜见状,越发为其风度心折,回话也愈加恭谨:“回先生的话,他们几个有事先回去了,学生没与他们一起走。”

  “今日来送行的,除了你们几个,便再无旁人了么?”黄朴再度问道,语气十分随和,就像与同僚闲话一般。

  李曜忙躬身道:“除了学生等之外,今日应该还有不少人来送行。只学生们来得也晚了些,送行的人大半都散了,余下的人里,学生也就只识得徐清风一人而已。”

  言至此处,他面上已然现出了神往之色。

  黄朴抚须而笑:“原来徐五郎也来了。”

  徐玠徐五郎,号清风客,这在京中士子圈里是众所皆知的,因他诗才与文才俱佳,人又生得俊美风流,便有人谓之“清风徐来”,这徐清风的名号便也渐渐叫开了。

  “是啊,先生,徐清风也来了,学生有同窗识得他,指出来给学生瞧了。学生能见其真容,也算不虚此行。”李曜似是难掩心底激动,声音都扬起了几分,也不待黄朴问,便滔滔不绝地又往下说道:

  “学生们来得极巧,方一赶到路口,便见那那徐清风站在道旁,伞也不打,便这般沐雨栉风,口占五律一首,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联,实令人击节赞叹。”

  他越说越是激动,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又大声地道:

  “王大人当即仰天长笑,连说三个‘好’字,尽酒一瓯、打马而去,那蹄声未尽,徐清风之诗竟也不绝,却是连两二首,以旷古绝唱、壮王大人行色,其情其景,正是‘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凡在场者,无不折服。”

  语毕,忽又想起还有个黄先生在前,李曜顿觉自己这狂放模样委实失礼,忙垂眸束手:“学生失礼了。实是那徐清风连写两首送行诗,首首高绝,学生一时有感而发,这才多言了几句。”

  “无妨的,在我跟前,逊之尽可畅所欲言。”黄朴微笑着掠了掠衣袖,面色疏清而远,有一种出离尘世的高旷,语声似叹似赞:“徐清风,果然好诗。”

  无论人品如何,那两首五律,确实极好。

第332章 清风

  见先生也出口称赞,李曜顿生知音之感,年轻的眉眼重又飞扬起来,笑道:

  “那徐清风两曲唱罢,亦自大笑而去,学生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可惜他已经去得远了,学生几位同窗不甘就此错过,就全都追了过去。”

  “哦?”黄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问:“他们都去了,何以逊之却独个儿留了下来?”

  李曜腼腆地笑了一下,道:“学生以为,凡事太切则过,便如今日,得诗两首,如闻天籁,已然足矣,若一味求近,却是过犹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