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33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那是大火中仅余的两所完好的宫殿,余者,尽付一炬,这其中尤以帝后二人所住的宫殿损毁最为严重,连根柱子都没剩下,全都烧了个精光。

  那满目疮痍的景象,经年以后,还时常入得红药梦中,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可是,这一世,无论是行宫的损毁,还是帝后受伤的情形,甚或是宫人、御林军的死伤,竟是无一处与前世相同。

  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红药死死拧着袖中的帕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浑不知身在何处。

  她想不明白,前世那样大的一场祸事,何以会变成如今这不疼不痒的几句话?

  莫非……冯、吕两位尚宫,根本就是在撒谎?

  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被红药给按了下去。

  就算她二人撒了谎,那也是前世不曾发生之事,亦即是说,这件事的首尾,还是发生了极大了改变。

  恍恍惚惚地走着,红药觉得,眼前的一切似都变得虚幻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发飘。

  她用力掐了一下大腿。

  熟悉的锐痛袭来,当即令她清醒了几分。

  她放缓脚步,转首四顾,旋即哂然。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又来到了烟波桥。

  她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最近还真是很爱往这里来。

  不知何故,她竟想起了地里的老鼠。

  地鼠喜钻洞,是为着躲避鹰蛇抓捕,而她爱来烟波桥,又何尝不是为着躲开旁人视线?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怕”字作祟。

  红药无力地垂下肩膀,缓步拾级而上,来到拱桥的最高处,依着桥栏看向前方。

  周遭并无人迹,唯河水倒映着阴沉的天空,凉风四起,河面上泛起阵阵微澜。

  她抬手轻抚着石栏,眉心紧锁,愁容满面。

  若两位尚宫所言属实,则建昭帝很快便要回宫,他们尚寝局也将会重新陷入忙碌。

  却不知,这一番改变,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如果从建昭帝算起,所有去行宫之人的命运,在这一世全都得以改变,那么,她顾红药脚下的那根独木桥,还会在原来的地方么?

  会不会,她这一脚踏去,却踩了个空,就此坠入深渊?

  怔忡地望着桥下水波,红药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动着衣带,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处与前世不一样的事了。

  为什么呢?

  是谁,又或者,是什么,在悄然扭转着这一切?

  此念一生,红药直是满心悲凉,眼眶也渐渐地红了起来。

  她就想要安安生生地走个前世老路,怎么就这样难?

  从红柳算起,红菱、淑敬二妃,再加上行宫走水、东平郡王……就没一件能与前世对得上的。

  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顾红药就这般不得天老爷的意,竟生生地要把她前世的那根独木桥,给她砍断了?

  “贼老天!”红药咬牙恨了一声,借着裙摆遮掩,用力向那桥栏上踹了一脚。

  下一刻,她疼得两眼泪汪汪。

  她脚上只穿了一双软底绣鞋,那薄薄的一层布,如何经得起与石头硬碰硬?

  强行将上涌的泪意逼了回去,红药忍痛低头往脚上看。

  还好,绣鞋并不曾踢破,只鞋头上沾了一层灰。

  “真是的,这桥栏也没个人擦干净。”皱眉嘟囔了一句,红药有些心疼自己的新鞋。

  这还是于寿竹送给她的,顶顶好的大红丝绢面料,绣花也是喜庆的连枝桃花,上个月穿着还有些大呢,如今却是正合脚,若真踢坏了,多可惜?

  红药哭丧着脸,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她跟个哑巴死物置什么气?

  这桥栏又不能说、又不能动,还死硬死硬的,她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撼不动这石头,反倒把自己给疼个半死。

  悻悻地向那桥栏上拍了两下,权作报了仇,红药心底的郁结却是更甚,一腔愤懑,无由得解。

  原本便沉甸甸的心底,此时,再添一块巨石,且那石头还特别大、特别硬、特别瓷实,压得她喘气都费劲。

  又站了片刻,眼前风物已是越显暗淡,天阴得发黑,远处积云翻卷,看着像是要下雨。

  红药不敢再逗留,只得将那满心的愁绪压下去,缓步行至桥面下方的石阶处,径自向那阶上坐了,弯腰掸着鞋头上的灰。

  可不能叫人瞧出幌子来。

  她想着,动作很是小心。

  这也是被红菱闹的。

  与这般心思深沉之人同屋,红药不得不事事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脚尖处还有些火辣辣地疼,红药怕蹭破了皮,见四下无人,索性弯腰除了鞋袜观瞧。

  她并不知道,当她做着这些时,她整个身子都被拱起的桥面挡住,从对岸看去,便如桥上无人。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穿着石绿袍子的小太监,自柳荫深处快步走了出来。

  他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一张平实的脸,细看去,眉眼尚算周正,只身上透着一股子呆板气,加之走路时总半低着头,个头儿也不算高,故很不打眼,属于看过就忘的那一类人。

  行出柳荫后,那小监并未急着向前,而是借助树木遮掩,谨慎地往四周张了几张,确定并无旁人后,方才撩起袍角,快步踏上了烟波桥。

  当此际,红药已然将鞋袜穿好、浮尘掸尽,遂直身而起,蓦闻身后脚步声响,一回头,正与那小监看了个对脸。

  二人俱是大骇。

  红药脚底一滑,好悬不曾摔倒,忙错步退后,方才站稳。

第055章 长生

  那小监比红药吓得更甚,白着脸连退数步,面上满是惊恐,五官都快变形了。

  一时间,桥上桥下,唯闻河水流淌之声,两个人皆是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各自惊疑不定。

  好一会儿后,还是红药当先打破了沉默。

  “啊哟,这忽然间的,可吓了我一跳呢。”她拍着心口轻笑道,似是心有余悸,举手投足间,纯然一个吓坏了的小姑娘。

  那小太监闻言,又怔了数息,方终是醒转过来,再不敢看红药,低头躬腰道:“是……是我的不是,惊了这位姐姐。”

  很低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里硬憋出来的,被桥下水声一激,越发模糊不清。

  红药藏在袖中的手不停地颤抖着,面色却是如常,甚而还有几分心不在焉,摆手笑道:“罢了,原是我没瞧见,并不与你相干。”

  那小太监仍旧低着头,嗫嚅着说了句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道歉,红药既不曾听清,亦不去追问。

  这一刹儿,她的心管自乱跳着,好似即将蹦出嗓子眼儿,脑袋也一阵阵地发着晕,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维持面上神情的自然,根本开不得口。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那小监约莫以为她恼了,又用很低的声音道:“姐姐恕罪。”

  这一回,他的声音比方才大了些,红药倒是听清了。

  她僵着脊背笑了笑,仍旧不敢出声说话。

  好在那小监始终半低着头,似是吓得傻了,倒也不曾发现她的异样。

  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后,红药终是凝下了心神,方强笑道:“我还得回去办差呢,先走了啊。”

  语声未了,她已然转过身,也不管那小监看见与否,朝后摇了摇帕子,人已经走下桥去。

  直到她行得远了,那小太监方才抬起头,乏善可陈的脸上,仍旧余着几分惊惧之色。

  红药却是根本不敢往回看,这一路脚步不停,急匆匆转出柳林、弯过短街,直待行至无人的巷弄时,她方才扶着墙停下脚步,撑在墙臂上的手簌簌而颤,心跳有如擂鼓。

  那小太监她认识。

  陈长生!

  这小监,居然是陈长生?!

  七年后,元光帝身边最得用的四大太监之一,人送外号“陈阎罗”、死在他手上的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的陈长生,居然出现在了烟波桥?!

  两辈子加起来,红药也不曾在如此近的地方,见过能说能动的陈长生。

  这又是一桩前世不曾有的事

  念及此,红药不免心惊肉跳,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前世的元光末年,鸿嘉帝登基前半个月的一个深夜,这位大名鼎鼎、宫人谈之而色变的陈长生,吊死在了石墨山的柳树下。

  红药颤抖着闭上了眼。

  那一刻,那张双目暴突、舌头伸长、嘴唇乌紫的死人脸,在她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她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她如何忘得了那一夜?

  那具冰冷僵硬的尸首,便是她与另两个打杂的宫人,壮着胆子收敛,再抬出内皇城的。

  那是她上辈子最近距离地看到陈长生,而彼时,这个后宫煞星,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再没了往日的颐指气使。

  可是,就在半刻之前,这张死人脸竟重又在红药眼前出现,年轻、鲜活,充满了朝气。

  有那么一瞬,红药真以为是见了鬼,若非最近定力见长,她只怕当场就要尖叫起来。

  她抹了抹唇角,直身而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微凉且湿润的气息,丝丝缕缕浸入肺腑,她的思绪亦被这气息浸透,一点一点地,由混乱而至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