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剑气纵横,交织成绵密的巨网,将少女罩于网下。
桃桃手中的刀是精铁制成的,重达千钧,运使的刀法也是一脉相承的刚猛,偏偏身形格外灵巧。
如乳燕翻飞,闪转腾挪间,如飞蝗流星,一点一点逼近至常清净身前。
眨眼的功夫,就已经交手了数个回合!
这头戴帷帽的姑娘,一路势如破竹,手腕翻转,竟然刀刀往常清静脸上和身上招呼!!
这一刀气,割破了常清静的脸颊。
常清静眼睫半敛,苍白如玉的脸颊上立时多出了个小口子,血珠升腾了出来。
这一刀割破了常清静的衣襟。
这姑娘的刀实在太过直白利落,没有花哨的招式变化,就只是单纯的砍、斫和劈,简单粗暴地宛如在砍萝卜。
而偏偏常清静却也不在乎自己这容貌。
他的攻势一向是修真界出了名的坦坦荡荡不要命,就算这一刀砍花了他的脸,他也并不多费心力在护着脸上。
没多时的功夫,脸上和道袍上便被刀气割出了许多细小的伤口。
有人嗓音颤抖地开了口:“这……这这是认识?有仇?”
有仇也不能净往脸上招呼啊。
众人不由扼腕叹息。
这张脸颜色这么好,毁了就划不来了!
几个蜀山弟子眼见这一幕,各个愣在当场。
蔺卓更觉遍体生寒,动了动唇,哑口无言,他是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有跟常清静一战之力。
飞雪连绵,试剑坪众人俱都沉默地看着这场交手。
这场交手来得迅疾,结束得也快。
桃桃往后疾掠了数丈,气喘吁吁地站稳。
刚刚这一番交手的功夫,帷帽下她鬓发散落,裙角和袖口都被剑光切断。
桃桃觉得有些懊恼和沮丧。
她虽然得了老头儿百年修为,但毕竟刚复活没多久,满打满算也才练了两年的刀法,在这一点上已经输给了练了足足几十年剑法的常清静。
至于常清静,轻敌的下场便是在这场短暂的交手过程中也没落到什么好处,一抬手揩去了脸上的鲜血。
察觉到再继续下去终将不好收场。再强撑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正如王芝英先生同她说的。
她总归要面对的,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她早晚都要面对常清静与苏甜甜他们。
她必不可能逃避龟缩一辈子,或许等到她能坦然面对他们的时候,她这才真正地从她过往的伤疤中走了出来。
桃桃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地往前踏出一步,掀开了帷帽,叹了口气。
“小青椒,不,常清静,我有话要和你说。”
掉马又怎么样,反正她掉马心虚羞愧的该是常清静,她是因为他这恋爱脑死的,她还没找他报仇讨价呢。
试剑坪的风呼啸而过,刹那间,风停了,雪停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宁桃清楚地看到了,男人那双冷漠坚忍的猫眼,微微睁大了点儿。
常清静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握剑的手微微一颤,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又用上了几分力气。
眼前仿佛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背着个大书包的小姑娘,身上穿着滑稽的蓝白色校服,窄窄的校服袖口上,星星手链哗哗作响。
那些散落的星星,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小姑娘脸色红扑扑的,用力冲他笑。
“小青椒!!”
这个称呼好像从回忆深处,从幽冥中传来。
但是他知道,宁桃不可能回来了。
他用无数个绝望的、颓废的日日夜夜,知道桃桃不可能回来了。
短暂失神之后,青年眼里的风雪又统归于一片寂静和肃杀,琉璃色的眼睛一片冷澈,凉意渗人。
“这个称呼,你从何处听来的。”
……
宁桃之于常清静。
却并非单单止步于“友人”那么简单。
她于他而言,是少年时第一次朦胧的悸动,是初识得的心动。
是他一直渴求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次的冒险,更是彼此信任的默契的伙伴。
少女好似一个绚烂文明的缩影,他能从她的身上窥见另一个文明绚烂的星芒。他敬佩她,甚至又嫉妒她。
少年时他亲手剜了她的心,他的自卑、自负、愚钝,所有的不堪,都在她面前展露无遗。某种程度而言,宁桃之于他,无可替代。
这几十年来,究竟有多少人扮成宁桃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这几十年来,他见过“她”许多次,庆幸过很多次,也失望过很多次。
他第一次看到“宁桃”的时候是在蜀山论剑台,那是宁桃死的三年后。
当时常清静他正在论剑台上练剑,少女却突然出现在了这大雪中,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少女站在论剑台的风雪中,跳起来使劲儿朝他挥手:“小青椒——”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
少女脸蛋红扑扑的,浑然未觉地笑着说:“我找你找了好久!该回家吃饭了!我今天做了昂刺鱼烧莴笋!”
可是转瞬之间,常清静他这才猛然发觉,这是他练剑是入了障,生出幻觉了。
蜀山山峰竦桀,天地之间万籁萧萧,唯有风雪呼啸,空谷传响。
魔障如影随形。
他收了剑,走下了论剑台,走进了这风雪中。
小姑娘却不依不饶,她愣了一下,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小青椒等等我!!”
他走到了松馆,点起了那半盏残灯。
她就坐在他对面,烛火落在了她发间,朦胧的微光在她眼里跳跃。小姑娘撑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这话,忽而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从那之后,“宁桃”便会常常出现在他身侧,在他练剑的时候,休憩的时候,她总会突然出现,脸蛋被蜀山的风雪冻得红扑扑的,使劲儿搓着手呵气跺脚。
“好冷!!”
他攥紧了剑的手指,握紧又张开,渐渐地放松了绷紧的脊背。
他甚至想,有这个“影子”陪着倒也不坏。
甘愿入障境的后果,就是修为寸步不前,剑术一落千丈。
最终还是张浩清找到了他。
“敛之,不要忘了我们二人之间的约定。”
“那位宁姑娘已经死了。”
那天,他对着松馆的青灯独坐了很久。
她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咋咋呼呼:“啊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是,宁桃已经死了。
常清静垂眸,动了动唇,握紧了这“行不得哥哥”。
而他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这是他与张浩清的约定,待这事做完他早晚都会亲自到地底下与她道歉。
障境中的她穿着那身蓝白色的校服,可实际上,她已经很久没穿过那套校服了。
眼前这一切只是他入了障走不出来。
这只是障影,并非桃桃,是他自己无意识情况下,依照回忆一点一点描摹勾画出来的影子。
他勾画不出真正的她,勾画不出她真正的活泼灵动大方坚韧。
他对着窗一直坐了很久很久,等到霜落白发。
孤馆灯青,月华收练。
耳畔传来蜀山疏阔的晨钟,一轮红日挂上了山巅,烘起霞光万丈。
他终于起身,出剑,
一声剑鸣。
一剑刺入了少女柔软的胸脯。
天光微明,熹微的晨光照在了她的脸上,好像有桃花自她胸前盛开。
桃花如雪,翩翩落下。
临消散前,她睁大了眼,茫然地问:“小青椒??”
他拔剑。
障影消散时,是不会流血的。
眼前只是浮现出水波纹般扭曲的光晕。
可是,好像有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淌下,氤湿了剑上的桃花。
……
他第二次见到“宁桃”的时候,是在十年后。
在某个秘境中。
他随蜀山弟子深入秘境,却误入了蜃龙的幻境。
他握剑静立,猫眼缓缓地盯紧了这虚空中并不在存在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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