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上首那一身华衣的年轻少妇,姿容绝俗、婀娜娉婷,实在是一名难得的佳人,她大约刚起,神态中带有一丝慵懒,举手投足间风情无限。
不过她目光清澈,态度和熙,言谈举止有度,显然是个胸有丘壑之人。
这一眼下去印象不错,白嬷嬷心下点头,殿下千金之躯,人品贵重,当然得是个人才相貌俱佳的女子,方能被他看在眼中。
白嬷嬷心下思绪百转,但面上声息不露,她神情严肃依旧,一板一眼地说了此行目的。
顾云锦颔首,直接吩咐碧桃将记尺寸的花笺取出,交到白嬷嬷带来的针线房管事手上。
她出京前才做了冬衣,虽一路车马劳顿,但体型也没变化,尺寸是现成的,就不必再次量了。
白嬷嬷也没废话,取了尺寸后,便直接起身告退了。
顾云锦点了点头,并没多留。于是,诸人鱼贯退出花厅。
白嬷嬷不拘言笑,看着为人很是严谨,她走后,碧桃一边搀扶主子回房,一边叹道:“娘娘,这个白嬷嬷很严厉呢。”
顾云锦笑道:“人家可是殿下母妃留给殿下的,只是不同,你们到了外头,可不得随意议论。”
约束下仆乃至主子之责,不论从前在顾家或者如今,顾云锦都不喜院里仆役寻衅碎嘴。
碧桃跟随她多年,自然知之甚深,她在外头口风极严,也就在主子跟前,才会说上几句。
她应了一声,又道:“娘娘,那如今有了王妃,府里的中馈还是白嬷嬷管么?”
这个问题,顾云锦也回答不上来,她们刚进府,一切要看赵文煊的意思。
她摇头,“殿下无闲暇,并未与我说过此事。”
“不过,”顾云锦笑道:“交与不交,过几日便知。”
这个答案是否定的。
过了好几天,诸人都安定下来了,赵文煊依旧没有发话让章芷莹接手中馈,他的意思很明显,后宅依旧由白嬷嬷掌着。
其实,亲王府内设有王府内官,总领各个司房,负责管理王府内部的大小事务,编制完整,尽善尽美。
因此,亲王妃与寻常勋贵官宦之家的主母不同,她们手里权限小得可怜,也就负责发放一下后宅仆役的月钱,还有就是后宅下仆的升降罢了,要是遇上得宠的侧妃庶妃,对方院子的人还不擅动。
不过,饶是如此,这中馈也代表的王妃的尊严以及体面,章芷莹如今连一个老嬷嬷也挣不过,实在是颜面扫地。
风向标有了,王府中虽规矩严谨,太监宫人不敢怠慢分毫,但新王妃在殿下心中地位几何,他们心中都有一杆秤。
“娘娘,您这回可不能倔着了。”
说话的是章芷莹的乳嬷嬷陈氏,她愁眉不展,接着又劝道:“国公爷这回来信,特意给您递了台阶,您可不能不下。”
她劝的人便是眼前,正是新王妃章芷莹。
一行人刚到大兴几天,便收到了庆国公府寄过的信笺,如今正在章芷莹手里拿着。
一个封皮里,套着三封信,一封是章国公写给章芷莹,措辞严厉,呵斥章芷莹的作为;另一封则是世子夫人刘氏的,刘氏对女儿苦口婆心,主旨就一个,让她好好伺候秦王,不能再扭着性子;最后一封却给赵文煊的。
岑嬷嬷回宫后,章皇后与庆国公自知道了洞房里的破事,这二人恼怒气愤可想而知,但不得已,庆国公依旧来信给章芷莹递了台阶。
章芷莹坐在小圆桌前,三封信开了两封,她沉默看过了,只剩下给赵文煊的那封。
陈嬷嬷见了依旧不言语的章芷莹,止不住的叹息,自古女子就是要依附男子的,她家姑娘怎么就想不通,在家跟父祖倔强还好,好歹是一家子骨血,出嫁后若不识趣,夫婿怎么可能继续捧着。
陈嬷嬷也明白,章芷莹生来高傲,世子夫人膝下仅有一骨肉,舍不得责骂扭掰,她的性子就越发孤高。
世子夫人本来以国公府门庭,皇后太子之势,章芷莹日后必有倚仗,这些都是无妨的,谁料女儿竟嫁了一个出身更高不可攀的夫婿。
章芷莹前头十几年过得太如意了,被人捧得太高,一朝遇挫折,她的自尊心却按不下来,导致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陈嬷嬷知道自家姑娘道理都懂,只是那腰杆子太硬,怎么要弯不下来,她如今的任务,就是要好好劝着。
“姑娘,”陈嬷嬷再次叹息,她换回旧日称呼,道:“老奴知道您不喜欢听,但您得想想自己日后的日子啊。”
女子出嫁后,想要继续挺直腰杆,无非三个要素,娘家、夫婿尊重或者宠爱,还有一个就是子嗣。
章芷莹娘家厉害,但在皇家面前却犹如云泥,后两者更不必说,要是她不设法改变处境,这两样她都是没有的。
届时徒留一个王妃名号,又有什么用。
“姑娘便是不想自己,也得想想世子夫人。”陈嬷嬷了解章芷莹,她末了又添一句。
世子夫人刘氏是继室,她没有儿子,膝下仅一女,但世子前头的原配却生了三个嫡子,章芷莹还有庶出兄弟若干,刘夫人处境本来就不易,如今女儿这么一折腾,她的境况估计更为艰难。
陈嬷嬷果然是自小奶大章芷莹的老人,她这话一出口,一直如石雕般的章芷莹终于有反应了。
她垂目再次看了母亲来信一眼,抿了抿唇,良久方道:“就按嬷嬷说的办罢。”
陈嬷嬷大喜,她忙亲自唤来了大丫鬟,细细嘱咐一番,然后方打发她出门传话。
末了,她又赶紧回屋,继续劝说主子,毕竟便是赵文煊来了,章芷莹不服软,也是白搭。
第38章
前殿。
“老奴见过殿下”白嬷嬷领了两个手捧账册的小太监, 入得殿内, 便一丝不苟地见礼。
赵文宣自首座站起, 上前两步扶起,道:“嬷嬷, 与你说了多少遍, 不必再如此拘谨于礼数。”
他语气缓和,却有些无奈。
白嬷嬷是他母妃的乳嬷嬷,皇宫危机四伏,章淑妃临终前实在无法放心年幼的儿子, 便拉着视若半母的白嬷嬷的手,将儿子郑重托付给她,白嬷嬷战战兢兢伺候, 至今已有将近二十载。
赵文煊历来敬重这个母妃留给他的嬷嬷, 多次让她无需多礼,只可惜白嬷嬷为人颇为刻板,每回都严词拒绝。
果然,白嬷嬷听了,便回了一句,“殿下, 礼不可废。”
在宫里当差,一个不慎不但会祸及己身, 还极有可能牵扯到主子, 多年下来,礼仪规矩早已深深刻进她骨子里, 恐怕至死也不会改变。
不过,白嬷嬷见了赵文煊,一向板着的老脸终于舒展开来,她细细打量眼前的伟岸男子一番,见他精神奕奕,便笑道:“好,好,殿下奔波劳碌许久,也没见消瘦,如此极好。”
“嬷嬷坐罢。”赵文煊也笑了笑。
白嬷嬷先请赵文煊回主位坐了,然后吩咐身后两个小太监将捧着的账册奉上,期间有小太监捧了茶来,她又亲自给赵文煊上了茶,直到一切妥当了,最后她才退到两溜雕花圈椅的次座处,斜签着身子坐了半边。
这些账册是后宅中馈的所用,本来应先让专人多次核对,确定无误后,才会呈上赵文煊案前,他有空就翻翻,没空就罢了。
白嬷嬷亲自送过来,主要是想看看惦记已久的小主子。
廖荣见了,忙吩咐左右接过。
赵文煊见白嬷嬷闲不下来,他也只得由她,白嬷嬷照顾他十几年,一贯是这个性子,掰也掰不过来。
待坐下后,主仆二人闲话交谈,赵文煊除了在顾云锦跟前以外,如今罕见地露出了温和表情,而白嬷嬷亦一扫平日严肃,笑容不歇。
说了一阵子后,白嬷嬷脸上露出迟疑之色,赵文煊见了,道:“嬷嬷在此处,有何话说不得。”
于是,白嬷嬷便下定了决心,道:“殿下,老奴说几句僭越的话,还望殿下赎罪。”
赵文煊闻言有些惊讶,不过他还是立即说:“嬷嬷但说无妨。”
自他长大后,白嬷嬷便基本不说劝谏的话,她说殿下是主子,理应做主。
如今时隔六、七年,竟又再次提起,赵文煊心下一转,有了猜测。
果然,白嬷嬷斟酌半响,道:“殿下,老奴以为主仆有别,如今既有了新王妃,这后宅诸事,应交到王妃娘娘手里才是正理,老奴掌着不合适。”
赵文煊道:“嬷嬷你不知,此事事出有因,本王方有此决断。”提起章芷莹,他面上微笑一敛,不过却没有提起所因为何。
他声音不高,但坚决,显然断无更改之理。
“殿下,若王妃娘娘是旁家人,老奴也就舔着脸管了。”白嬷嬷有些忧虑,她叹道:“但如今这王妃娘娘却是章家姑娘,殿下这般处事,将来与国公爷世子爷怕是不好相见。”
赵文煊母妃早逝,不能承欢膝下,他遗憾深藏,因此这份感情,便理所当然转移了一部分到庆国公府头上了,他心中对外祖父及亲舅舅很是亲近,这点白嬷嬷自小伺候他,当然很清楚。
赵文煊治下极严,自京城归来的下仆不敢私下议论,但禁不住白嬷嬷颇有体面,新王妃新婚夜独守空房,至今仍是处子之身的事,她影影绰绰知道了一些。
白嬷嬷连连叹息,中馈还是其次,若那事是真的,那便是狠狠打了庆国公府的脸,赵文煊身尊位贵,庆国公府固然不能如何,但内里的骨肉亲情,怕是会被消磨去不少。
赵文煊为人敏锐,心念一转,白嬷嬷心中所想他便已了然,只是,他也不可能开口提及前事,只得道:“嬷嬷无需多言,此事已定。”
这句话一语双关,明里暗里都回答了。
赵文煊性情坚毅,历来下了决定的事少有更改,白嬷嬷知他甚深,也只得无奈应了。
正在这时,有一个小太监入内禀报:“奴才启禀殿下。”得到允许后,他躬身道:“延宁殿有人来报,说是庆国公府来了信,其中一封是给殿下的。”
陈嬷嬷打发过来的大丫鬟也机灵,她知道王爷不待见自家主子,自己恐怕进不了门,因此让小太监通传时,她一并将事情说了。
赵文煊挑眉,王府所有出入物事,除非有别家暗探私下夹带,否者一律需要经过严格检查,他当然知道庆国公府致信章芷莹,只不过,他虽非十足君子,但也非私自拆外祖父信笺的小人,因此,这信是转送到延宁殿了。
当时赵文煊还有些诧异,怎地外祖父致信章芷莹,却没给他的,难道是真气恼了?
庆国公支持太子,而赵文煊如今却打算坐山观虎斗,他为人向来有原则,既然政治立场与外祖父不一致,他便绝不插手,但说到底,他对外祖家还是有感情的。
不过,他抽身及时却极为自然,把事情给抹圆满了,庆国公不应该多想。
那就剩下章芷莹这桩了,赵文煊想了想,章芷莹行事不知所谓,外祖父不应该为此生气的,出城的时候,他虽人在上朝,不也打发了心腹家人相送么?
同理,当初章芷莹选秀撂挑子,此乃欺君之罪,且赐婚已在建德帝跟前报备过,一旦事情被泄露,庆国公府及章氏九族都得遭殃,因此外祖父舅父二人的行为,赵文煊还是很能理解的。
双方的想法应当一致,不是吗?
赵文煊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庆国公不给他来信,他也无法。
到如今事情明了,原来信不是没有,而是转了个弯。
这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赵文煊并没表态,随手挥退了小太监。
白嬷嬷待小太监退下了,不禁又开始老调重弹,她劝道:“殿下,国公爷的面子不好不给,况且夫妻没有隔夜仇,王妃娘娘是您的嫡亲表妹,请殿下多多思量。”
夫妻?嫡亲表妹?
赵文煊不禁失笑,眸光有几分讽刺,章芷莹可有把他当嫡亲表哥,她撕下他脸皮往脚底下踩的时候,可是不遗余力。
不过白嬷嬷有句话说对了,庆国公铺台阶动作很明显,他不走一趟说不过去。
走这一趟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权当顺道取信了,且最重要的是,外祖父的面子不好不给。
于是,赵文煊便颔首,顺道安抚一脸忧虑的白嬷嬷,他道:“如此,本王就走一趟。”
白嬷嬷放下心,她笑道:“殿下英明。”
主仆二人再说了几句,白嬷嬷便告退了。
赵文煊也没有马上去延宁殿的打算,他站起身,脚步一转,往外书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