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八月半正是水果丰盛的时候,两个小伙计摆了满桌子的果品点心,又给宝如奉了杯茶来。宝如方才在英亲王府吃多了杯乳,并不觉得渴,也不吃那茶,从桌子上挑来捡起,捡了只苹果咬了一口,脆生生的甜。
整座戏楼之中安静到针落可闻,鸦雀无声。忽而,大幕无声拉开,竟没有一声乐响,一个穿着襕衫,妆过眉眼的青年男子就那么上场了。
“君实居丧已三年,一朝复朝,帝命吾作丰城县事,今走马上任,安一方百姓,可告慰双亲泉下之灵,心中不胜欢喜。唯一点苦恼,便是膝下无所出,夫人劝我要纳妾,而纳妾非我本意,这可如何是好?”男子缓缓吟着念白。
宝如噗嗤一笑,心说古往今来,居然还有夫人主动纳妾,男子不肯要的,我且看看这人是谁,为何拒不肯纳妾。
就这么着,她就把一出无乐相伴的戏,给看下去了。
季明德出了戏楼子,戏院里空旷无人。
他只在楼前略站了片刻,便一个人大步出了戏院子,沿方才的原路返回,脚步匆匆,走了约有一里路程,翻身上马,折身再策马,却是往义德堂的方向。
到了义德堂进了后院,他并不下马,稻生从后面气喘嘘嘘而来:“尹侍卫长眼看就要到了。”
季明德解了那件宝蓝色的蟒袍丢给稻生,下面是件青直裰,他撩起前摆卷到腰间,跃下马,伸了两根手指道:“先不必急,待他进了戏院二进,再关门打狗。”
稻生咧嘴嗨嗨一笑,与换了蓝直裰的季明德二人分头行动,出义德堂不远,只待敲晕那跟在后面偷偷摸摸的眼线,仍是往牡丹坊而去,前后,也不过一刻钟而已。
戏楼子里,宝如听着听着,明白这故事的来龙去脉了。
这是前朝一位名臣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进士及第,一生历四任皇帝,卒在国公之位,谥为文正。其人性格温良,刚正不阿,一生著作甚多。赵放一生,十分推崇攒许司马光的为人,所以宝如对他知之甚多。
相传,司马光的夫人张氏婚后一直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司马光自己不在意,夫人却十分的焦急。有一回,她背地里买了个美妇人回来,自己借故躲了,要看司马光是否会纳她。
司马光不睬这女子,持着卷书进了书房。女子也跟进了书房,在读书的司马光面前搔首弄姿了半晌,见司马光头都不抬,遂抽了本书出来,摇曳至司马光面前,娇声问道:“先生,中丞是个什么书呀?”
司马光顿时退了一丈远,板着脸道:“中丞是尚书,是官职,不是书。”这美人见司马光全无动心之意,顿时离去。
两个小厮不知何时也走了,戏楼子里就剩了宝如一个人,与台子上一对扮夫妻的戏子,并那扮美人的小花旦儿。其间总有小花旦各种勾之诱之,司马光一身正气,全然不为之所动。
而妻子张氏焦急没个孩子,又爱丈夫,又想叫他纳妾,又还颇有几分拈酸吃醋的复杂,也叫那戏子演了个活灵活现。
第189章 关门打狗
宝如渐渐看起了兴致便锣鼓笙箫皆跟上小花旦满台乱窜的闹着花蝴蝶一般。
一会儿司马光的丈人丈母娘上场了一会儿爹娘哥哥来了齐齐儿的劝着叹着念唱作打起来,人人都有一套说辞。
司马光据理力争,张氏哭天抢地宝如也不觉得烦躁,眼瞧那司马光叫夫人逼到无可奈何,气的吹胡子乍眼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戏院大门上贴着歇业一天四个醒目的大字浆糊都还未干。门上并不上锁,是从里面闩上的。像牡丹坊这种戏院经常会这样比如齐国公尹继业还朝带上几个小妾一起听戏就会勒令戏院闭门谢客。
二进的大门敞着亦空无一人,西斜的日光照着围墙影子投落在地上,为了不挡视线院子里连颗树都没有的一切皆是哑然,唯有念唱之声隐隐,这是院子里面的小戏楼里有人在听戏。
尹玉钊微服而来,竹叶青的素面袍子,两道过分英挺的眉,下面一双深目仿似古井,站在正门上良久,回头,长街上人来人往,却不见去义德堂跟踪季明德的人回来。
显然,让宝如自己听戏之后,季明德抽身,是去义德堂处理杂务了。
他是听秋瞳说的,说宝如在荣亲王府过的不顺心,季明德今天包了整座牡丹坊,叫宝如亲自点戏,听戏,好好儿开怀一日。
他本是个冷静而理智的人,也隐隐觉得其中有诈,但腿脚不由自己,命侍从们在外等待,一个人翻墙而入,就进了戏院子。
二进三面围起的看台高而森然,这种平日里闹热无比的地方,人去楼空之后,便有种各外叫人渗骨的寂静。那总是红幔深垂的大戏楼子,像只巨兽大张的嘴一般无声的矗立着。
越往里,尹玉钊就越觉得这是出空城计,恰这时,于嬉嬉嚷嚷的念唱声中,夹杂着一丝叫他无比熟悉的笑声。
这是宝如,她果真在此听戏。
尹玉钊不由往前跑了两步,心中还在琢磨一会儿进了戏楼,该怎么跟宝如搭话,哄她笑两声,也不过个傻丫头,他的妹妹而已,憨乎乎的笑,挠在他的心头,莫名的痒痒。
他像个初入爱河的毛头小子一般激动,心跳如鼓,那张多少年没有红过的脸,火辣辣的发烫。
戏楼中乐声骤然高昂,唱声也起,里面一个旦角疾声唱起,是在数落着什么,紧接着男声和上,一唱一和,紧张到喘不过气来。
迎面数支冷箭突其不备的袭来,直冲尹玉钊的胸口。耳后风声呼呼,亦是冷箭。
他暗骂一声狡诈的季明德,果真有伏兵。就地一滚,转身便要往来路跑。
戏院二重的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合上,尹玉钊抽剑打着如雨般飞来的箭矢,眼看三面环绕的戏楼上皆是弓箭手,再无处突,转身跃上了二层高的戏楼,正准备从后面突出去,才走两步,扬天一张大网漫天而下,就将他给罩了起来。
结实无比的鱼网,越收越紧,一根长剑全然无用力之处,尹玉钊左劈右砍,正挣扎着,三个土匪跳上了戏台。
季明德一袭青衫,前摆掖在腰带之中,一脸阴森森的笑,语气端地是刻薄无比:“大舅哥不在胡市上吃奶,今儿怎么进戏园子了?须知这地方只有戏子,并没有奶妈,你怕是来错了地方。”
尹玉钊背上的伤还未痊愈,叫指头粗的鱼网勒紧,裹的喘不过气来,咬牙道:“季明德,这是长安,非是你秦州的草莽山林,本侍卫长是奉皇命来此办差,延误了时间,只怕你交待不起。”
季明德笑的极其无赖:“皇命?本官才和皇上吃完中饭,没听说有什么皇命需要侍卫长单独干的。”
他说着,忽而一脚踹上尹玉钊晃来荡去的背,恰踢在伤口上,疼的尹玉钊险险就要叫出声来。
“听说你不趴在女人身上就睡不着?”季明德说一句,踹一脚:“季某专会治这种病,今儿捆起来结结实实打一顿,打到半死,回去你就能睡得着了。”
宝如隔三差五往四夷馆跑,季明德不是不知道。同母异父的哥哥,也是过了明路的。但以男人之眼,季明德早看出来宝如懵懵懂懂,尹玉钊并未安好心。
今天他包场整座戏院,当然是为了哄宝如开心,安宝如的心,但并不代表他一天就干这么一件事情。土匪么,欺人,不就专捡狠毒的来。
尹玉钊疼的面色惨白,冷汗直流,熬鹰叫鹰啄瞎了眼,本以为熬一顿打,季明德就会放了自己的。岂知季明德直打到他遍身瘫软还不肯止手,脚踏在他胸上,忽而几手错骨的功夫,便将尹玉钊的手脚并卸,将他弄成了个瘫子,好戏这才开场呢。
戏楼子里,司马光夫妻半生求子未遂,终于不抱希望,转而从其哥哥膝下过继了个孩子过来,取名叫司马康,从此,夫人张氏也就息了替司马光纳妾的心。
襁褓中的孩子被抱来了,张氏半生求子,欢喜不能自抑,颤着两手自丫环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中颠了两颠,见孩子不哭,问司马光:“夫君,这孩子他怎的不哭呢?”
哇的一声,是个男子装小儿哭的声音。
台下的宝如乐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戏台上的张氏哎哟一声,抱着个假襁褓道:“我的儿,可算会哭了,再哭两声叫娘听听。”
又是哇的一声,确实是在哭,声音无比难听,又还有几分熟悉。宝如直接乐的笑出眼泪来。
隔着一重大幕,尹玉钊叫三个土匪压着,正在学孩子哭,只要那张氏摇一下襁褓,野狐就在他背上的伤口处捣一拳,疼到撕心裂肺。
尹玉钊一生能屈能伸,但还从未受过这样大的侮辱,咬牙不肯哭,外面的张氏便直抖襁褓。
季明德掀了半片幕,单负一手,正在看宝如,见尹玉钊不肯哭,语气轻蔑:“野狐,他再不肯学孩子哭,就此弄死。”
尹玉钊哇哇哭了两声,一张俊脸抽搐成团,咬牙道:“土匪,你要果真有种,就杀了尹某试试。”
季明德看宝如笑的前仰后合,自然也开心,头也不回:“就你,死了也不过护城河的水沟里多一条死狗,你以为会有人追究你的死,为你报仇?”
尹玉钊闭了闭眼,终于在再一回戏台上的俩人逗孩子时,主动哇哇哭了起来。
贱比一条狗命,若死,也许唯有宝如会掉两滴眼泪,除此之外,世人果真当他是条狗的。
……
季明德欺负完尹玉钊,命野狐和稻生将他扔出去,这才自稻生手中接过自己那宝蓝色的官袍匆匆套上,在院子里的铜缸中细细净过手,待呼吸平稳,才自前门进了戏楼子。
戏台上的两夫妻,从少年到老年,从为了孩子而争执,到古稀之年两白头,幕开幕合,岁月就那么不经意的流逝,也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最后一幕,是司马光俩夫妻在洛阳城携手看花灯,白发苍苍,相互依偎。
张夫人道:“终此一生,我最遗憾的事,是没能给你留个后。”
司马光笑呵呵:“夫人有所不知,终此一生,我的幸事,便是你没给我纳个妾。须知,世间男人千千万,并不是人人的理想智趣,都在于床榻之上,传宗接代。人一生若能活好自己,便是最大的幸事,儿孙是福亦是缘,有之当然好,没有也不必怨。有你相携,我这一生便无子,也全无遗憾。”
不过短短几句话,白发苍苍的老夫老妻,在花灯相映下渐走渐远,所有的乐师全退了,唯剩一个老朽,手中一把古琴,慢悠悠弹起了平沙落雁调。
这曲子平静中带着慷慨悲壮的涌动,旋律起伏,绵延不断,似秋风吹落黄叶的悲壮,又有壮志未酬的不甘,可调子渐回,又是晚风夕阳的宁静。
戏台上白发苍苍的俩夫妻走的极慢,叫宝如想到自己和季明德,若也能如此依偎到老,便老,便死,都不重要。
她本是在笑的,却笑了两眼的泪花,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笑温温站在不远处,她看的入迷,竟连他是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
戏散台空,大红色的帷幔紧闭,穿过红木质的地板,铺着正红色毯子的戏台对面,黑漆云母石雕着岁寒三友的大屏风前,六柱晚字不断头的罗汉床上,端坐着白衣清雅,素着一张脸的宝如。
她依旧是圆润润的脸儿,眼中泪光滟滟,还不停的哽噎着。浮世一场夫妻,从生到死,似乎没什么意思,可又无比的有趣。
温眉秀致的男子两目灼灼,望着妻子:“你瞧司马光夫妻好不好?”
宝如连连点头,泪如雨落:“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只要你不厌我,我此生此世,为你生儿育女,也绝不起什么疑心,只求你能像司马君实待妻那般待我。
我不要做什么贤妇,也不要给你主动纳妾,夫妻便是夫妻,司马君实能做到的,你也该做到。”
季明德长长嘘了口气,半躬着腰,笑出深深的酒窝:“若做不到,天打雷劈了我。”
外面的土匪们自然全都退了,待宝如自小楼里出来,大院中干干净净,连一根箭矢的残骸也无。
尹玉钊那顿亏算是白吃了,就算他小人到家,果真跑到宝如面前来告状,宝如又怎能信就趁着这么回子,季明德那般侮辱了一回尹玉钊?
这般想着,三个土匪跟在宝如身后,耀武扬威,笑了个开心。
王妃之死虽被压下,但长安坊间传闻依旧沸沸扬扬,许久未散。
宫中交泰殿,白太后轻轻挑着碗中的燕窝粥,望着窗外一轮明月。
宫里宫外对恃十年的那个女人终于先她而死。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打小儿就有个坏毛病,喜欢别人的好东西,比如别的姐妹的簪子,玉佩,抢过来玩几天,砸坏了,弄旧了,其实也就不新鲜了。可她就是这么个脾性,一辈子也改不了。
当初也是羡慕顾氏的丈夫生的俊朗,专情,而自己虽说因心狠手辣而稳后位,但终究李代烨太滥情,让她有苦说不出,才会没事儿便给顾氏点眼药。
顾氏和李代瑁闹的越僵,她就越高兴。
只可惜李代瑁不解风情,一辈子不曾正眼看过她一眼。至今日,李代瑁终于成了她心头剜不去,但也不敢触的一块旧伤疤。
他终究是高高山岭上那朵难以攀折的花朵,她生的太矮,穷此一生,也触不到了。非但触不到,他蔑视她,嘲笑她,手握大权,不肯放给她和她的孩子。
一袭白袍的尹玉钊进来了,腰带紧束,瘦削笔挺的身姿,跪时仿佛身体被撕裂一般,面容亦随之扭曲:“娘娘,这便是卓玛姑娘。”
白太后两眼顿时明亮,伸手,柔声道:“上来,叫哀家瞧瞧。”
尹玉钊身后是个纤姿楚楚的小姑娘,下巴格外的尖,两只圆圆的眼儿,面相很是娇美,学着尹玉钊的姿势跪了,却不说话,抿着唇只是笑。
白太后笑道:“琳夫人开粮仓,助兵器,是我们大魏皇廷的功臣,她的女儿,便封个郡主都不为过,怎么能叫季明德悄悄蒙起来不能见天日?
好孩子,说吧,你要什么?”
第190章 嘉福
这卓玛是土蕃那艳名远扬的琳夫人的独生女儿季明德回长安的时候马上所载的恰就是她。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叫季明德放在霍广义家养着若非尹玉钊寻常人还找不出她来。
她道:“若我说我想要郡主的封号还想嫁给季明德做妻,会不会太贪心了点?”
白太后失笑:“季明德已有妻室,那是在季明德归宗之日和李明义这个名字一起,上过皇家玉牒的,便哀家亦无权改之。不过哀家以已之力可以让你给她做个贵妾,你愿意否?”
卓玛犹豫片刻道:“贵妾也行但我知道赵宝如只是个县主我要做郡主压她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