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 第165章

作者:浣若君 标签: 种田 布衣生活 穿越重生

  便为此,尹玉钊被杀一百一千次都不为过。

  于远处看,月光下,那不过一块普通的污泥块而已,就在半山腰上挂着,可若有人细心去看,就会发现它在缓缓的移动,朝着叫雷劈焦的那颗歪脖子树而移动。

  尹玉钊望着那只在半空中飘荡的骨灰匣子,那是他的母亲,这世间最可怜但又最善良的女人。在月光下缓缓的荡着,二十多年过去了,因为他这个无能的孩子,便死了骨殖都无法获得安宁,叫季明德兄弟做要挟。

  流离千里。他本来可以带着她最爱的人一起去西海的,将她埋葬在西海湖畔,从此牧马放羊,做个毡帐而居的牧人。

  她所爱的,爱她的,都会永远伴着她,雪山之巅的冰雪虽永远不会融化,可他会把她曾给他的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宝如身上,以弥补她闭眼时无法弥补的缺憾,他和她一样爱着那个姑娘啊,为什么西去之路,就那么艰难呢?

  一步又一步,尹玉钊终于要够到那只骨灰匣了。他一遍遍跟同罗绮说着对不起,一点点的靠近,山谷里太冷,遍身泥浆裹的他喘不过气来,冷到每一根骨头都像是石头做成的。

  终于,他玩命一般从半空跃起,够到同罗绮的骨灰,于几近悬壁的山坡上往下疾速的滚着。锋利的石头,荆棘,划着他的脸,他的手臂,唯独那只骨灰匣子叫他紧紧护在怀中,一丁一点也没有磕到碰到。

  四面山头山烽火顿燃,伏兵像潮水一样聚拢,朝着他奔腾而来。

  尹玉钊抱起骨灰匣,玩了命的奔跑,前后左右都是追兵。就像觑在日月山去往城主牧场那半途的恶狼,他带着她的骨殖,要从狼爪下逃生。

  沿着泥石流往下拼了命的奔跑,忽而,他叫一块大石头绊到,同罗绮的骨灰匣从他手中跃出,飞滚着,疾速的撞向对面的巨石,这一撞,她的骨灰就得散落于秦岭之中无法收敛。

  尹玉钊扑倒于地,埋头在枯叶腐枝之中。

  脚踩落叶,沙沙有声。季明德稳稳接住骨灰匣,缓缓蹲在尹玉钊面前,盯着他看了许久,扬手召来侍从:“把他押回大理寺,审问定罪。”

  季明德再回宝如所住的院子,院子里整个儿熄了火,连宝如在的那间正房也熄了灯,整座院子一片鸦静。

  侍卫们见他进来,皆从廊下站了起来。

  主家的娘子还未睡,趁着月光,正在正房屋檐下剥花生,见季明德要推门,扑着身上的花生壳儿道:“您家夫人叫您往别处寻张炕去睡,孩子好容易才乖了,您再进去,怕要吵醒了孩子。”

  季明德于这些乡村妇们们,倒还算耐心,低声道:“我并不出声,悄悄儿进去就是,您也早些歇着吧。”

  主家娘子展着笸子道:“方才与您家夫人聊起,她说花生做糖顶好吃,我寻思着蔗糖也才刚下来,明早给她做花生糖呢。”

  季明德刚要推门,屋子里小裴秀已是哇的一声哭。

  宝如似乎坐了起来,细细声儿哄着孩子,待她哄乖了孩子,小裴秀刚一闭上眼睛,季明德再一推,山里人家咯吱咯吱的老木门,又是一声响,于月夜中格外的清亮。

  小裴秀立刻哇的一声尖叫,抽着嗓子哭了起来。

  季明德再忍不下去,一把推开门,于宝如怀中摸到孩子,转身抱出来,交给了主家娘子,低声吩咐道:“烦大娘带着孩子睡一夜吧,她似乎总哭,扰的我家娘子不能好睡。”

  主家娘子刚想把孩子抱走,宝如穿上鞋子出来了。她从主家娘子怀中又把个哼哼唧唧个不止的裴秀抱了回去,外面人太多,她不好当面斥责季明德,压低声音道:“三更半夜的,你便另寻一处炕眯上一眼又能如何,为何非得要来惹孩子哭哭啼啼?”

  月光下她一手搂着孩子的屁股,一手捂着她的脑袋,格外会抱孩子。季明德一肚子的醋火:“这又不是咱的孩子,你都没有这般抱过修齐。”

  宝如也有母性,也会带孩子的,只是修齐叫杨氏霸占着抢不到手罢了。

  如今有这小裴秀,又全心全意依靠她,那还管季明德,合上两扇门,上炕便睡,也不管季明德还在外头,气的两鼻子呼哧呼哧。

  屋檐下有只小扎子,是方才那主家娘子坐着剥花生用的。

  季明德将它搬到窗沿上,坐在上头,两手搭膝就眯上了眼睛。五更天亮不过转眼。安神药药性过了的小裴秀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醒一回,又哭又闹,一会儿吵着要娘,一会儿又说肚子疼,又不肯睡炕,宝如无法,只得抱着她在地上转来转去,整整转了两个时辰。

  于天亮时,季明德望着东方一片火云,没来由的思念自家小修齐,乐呵呵的傻小子,又皮实,又好养,比养个这般娇弱弱的小姑娘不知要好多少倍。

  直到次日傍晚,宝如才回到荣亲王府。

  杨氏抱着小修齐,就等在风铃院外的路口上,见宝如怀中还抱着个脸儿圆圆的小丫头,两只眼睛上下扫视一通,问道:“这就是陈家那寡妇家的孩子?”

  听这话,她是知道陈静婵的。

  宝如丢了两丢,小裴秀又瘦又轻,像片羽毛一样。

  “修齐,瞧瞧,娘给你抱来个姐姐,这姐姐好不好?”

  小修齐发挥了他身为男儿的攻击性,眼看一岁多的小姐姐凑了过来,糯米似的小手儿一挥一抓,口水涎涎牙胎红红,直接拽上小裴秀的头发,用劲便是一扯。

  裴秀是个小哭包儿,也是这两天颠簸着给吓坏了,埋头在宝如怀中,不停的叫着:“要娘,秀儿要娘。”

  陈静婵一脸苍白,仿如老了十岁,叫个奶娘搀扶着走了上来,将女儿抱入怀中,从发丝到额头一点点的吻着,抵着小裴秀的脑袋闭眼凝了半晌,将孩子交给身后的奶妈,提起裙帘便要给宝如下跪。

  宝如倒叫她吓了一跳:“陈姐姐您这又是何必?”

  陈静婵面容枯黄,眼圈焦黑,与宝如在洛阳见她时盼若俩人,不顾宝如的阻拦就跪到了地上:“不为母亲的人,不知道孩子于一个母亲的重要,若非您,只怕我这孩子就回不来了,你救了我孩子的命,我又焉能不拜你?”

  大约也是急的过了,她这一磕头,两膝一软,竟就那么晕在了石板地上。不用说,哄孩子的哄孩子,扶人的扶人打扇子的打扇子,又是一通忙活。

  风铃院正房,一只只柳条箱子层层叠摞,屋子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英王妃李氏正在训尹玉卿:“我这一时三刻的就得入宫,宝如还未回来,你得把你们府这一摊子家操持起来,别跟我说少源爱不爱你的话,也别跟我说和离不和离的,你是世子妃,是大魏朝的世子妃,是荣亲王府的世子妃,上了玉牒,是皇家的人,受奴婢们磕了多少的头,逢年过节受了光禄寺多少的封赏?

  就为着这些,你也得把这俩场丧事给我顶过去再说。”

  尹玉卿埋头整着只海云花金步摇上的流苏,默了半晌,扬起头直言:“三叔母有所不知,我的性子就是只炸了毛的猫,遇火即燃,在娘家都未理过家的,如今更不会,您要我去料理丧事,只怕王爷的尸体从这府中还未抬出去,府里就得先乱起来。”

  掌理后院的掌事,董姑姑也在旁,听尹玉卿这般一说,心中也是暗暗称是,尹玉卿的性子,真是除了吃和显摆衣饰,无一不通。

  “无论做生意还是做个居家妇人,其本质是一样的,你总得要出门,要操持,要拨算盘珠子看帐本子,晚上躺在床上,要筹划明日一家老小的开支。”进来的是宝如,长裙外罩着件青布褂子,一点脂粉未施,头发高绾,笑的脸儿圆圆的:“这府中由我料理便可,你跟着三叔母入宫,瞧瞧她是怎么做的,便怎么学,须知,这样的机会许多人打破头都争不到。”

  这番话倒是把尹玉卿给说心动了,须知齐国府已经败了,只知道吃的母亲和哥哥,比她还蠢的妹妹,那么一家子人坐吃山空,她此时不拉下脸来学点东西,难道回到齐国府后,就继续跟着那么一群昏昏噩噩的家人一起坐吃等死?

  尹玉卿将只步摇款款摆在妆台上,起身道:“承蒙三叔母看得起,既宝如都回来了,我跟您入宫吧。”

  世间没有那条路是容易走的,当父亲丧去,丈夫和离,尹玉卿似乎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恰好前院送了新裁好的孝衫进来,尹玉卿与宝如,李悠悠,才从蜀地赶回来的李悠容四个齐齐换上孝衫,白衣素缟,是妯娌也是姐妹,一起相挽着手便出了风铃院。

第253章 杂事

  新君当然是季明德。

  他就站在东朝堂的丹墀之上手抚着只青铜貔貅兽服丧期间么白色明绸面的圆领袍子笑的温润无害酒窝深深仿如谦谦君子。

  李少源少瑜,少廷和少永,兄弟四个一字排开就站在他身后。少瑜怀中还抱着穿品蓝色漳绒小马甲,下面是杏黄面的小裤子,也不过五个月大的孩子像模像样穿着双素素的黑绒面布鞋小大人一样。

  这样一群少年郎,是李氏王朝的朝气蓬勃也是大魏江山的中兴之气。

  “先帝去的仓急没有留下遗诏如今咱们得按照荣亲王去之前一力倡导的法子选出继位之君。诸臣工有什么意见皆可畅所欲言,他们兄弟三个并修齐皆在此诸位心仪于谁,尽可当面提出来咱们今日在此畅所欲言不分你我,不分君臣。”季明德娓娓而谈,说的就好像真的一样。

  满朝文武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那只手上,一拳打死过一个宰相的手,看起来秀致,修长,似乎只会握笔,就好像他笑的那般斯文,可翻脸不过瞬间,他想弄死谁,简单粗暴,没有二话。

  小修齐在李少瑜怀中,手里一只拨琅鼓儿,笑裂出牙胎来。少瑜忽而捅了捅身边的少廷:“瞧瞧,他这颊上,仔细看有两个梨涡。”

  少廷兴致勃勃转过身来,盯着看了许久。果真,三个月的小修齐从此长出了小梨涡儿。他们兄弟其实都到该有孩子的年纪了,所以对于修齐这个小宝贝儿格外的偏爱。

  永世子拽了拽少廷的袖子,悄声道:“四哥,我能抱抱小侄子吗?”

  少瑜随即一个白眼:“抱他作甚?臭小子而已,抱着有甚意思?等你十二岁的那天,哥哥带你开回荤,你就知道,抱着女人,才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儿。”

  抱孩子好还是抱女人好,少瑜其实觉得都好,但女人很容易抱到,花银子就行了。修齐却很难,杨氏就像只抱窝的老母鸡,连季明德两夫妻从她怀里都抢不到孩子,更何况李少瑜?

  今天,借着上朝之机,少瑜一马当先抢到了小侄子,自从抢到手就不肯松手,这软软的,总在笑的小家伙激发了少瑜的爱子之情,他打算从此收收荒唐性子,上伯府提亲,把陈娟姑娘娶回英亲王府,也给自己生上这么十个八个小团子出来。

  永世子比李少瑜要些脸面,况且还是小孩子,那里敢想女人。莫名有点臊,红着脸垂下了脑袋。

  李少源也不说话,带着几个弟弟依次下了阶,双手齐眉,正揖礼而跪,有他起头,群臣自然山呼万岁,三叩九拜,跪伏于地。

  季明德也不坐那龙椅,缓步在台阶上掏心掏肺,陈述自己想回秦州做个耕夫的愿望。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诸臣工打死也不肯同意季明德要回秦州的决议,满朝上下再无二心,一力簇拥这个土匪头子做了皇帝。

  三个月后,大理寺。

  一辆雕金鎏银,玄木辕边的马车得得而来。膀大腰圆的侍卫们两边扇形散开,车上下来个穿着月白面银丝暗花圆领袍子的少年,身后几个侍从,一人手中一只大食盒,大摇大摆便要进大理寺。

  先帝大行不久,新君就在大理寺审人,大理寺戒备森严,自然不肯让他们入内。

  李少瑜铜铃似的鼓眼一瞪,笑了个僖皮赖脸:“爷奉季都督之命,是来审逆臣贼子尹玉钊的,小哥行行好,放爷进去,行不行。”

  守门的侍卫拿鼻子一嗅,笑道:“世子爷这又是烤鸭又是美酒的,要不,您放过尹玉钊,审小的一回,如何?”

  三个月时间,李少瑜每天都要来一回,回回被拒之门外。忽而大理寺衙署中一声凄惨无比的哀嚎扬天直上,李少瑜叹了口气:“罢,看来老钊是不得活了,爷就坐在这儿吃酒,遥空敬他一盏,只当是给他送行吧。”

  隔着一道高墙,几重院落,大理寺内,季明德穿一件松香色缎面袍子,一手抚着蹀躞带上的坠玉,站在狱署二楼的走廊上,冷眼望着前方。

  少廷和少源俱是牙白面的袍子,一左一右,就站在他身后。

  狱暑的二楼是整个儿相连的,六部九卿俱皆是年青官员,俱皆恭垂双手,将二楼走廊围了个水泄不通。

  院内,青灰色的砖地上一片血肉模糊。正殿檐柱上绑着个年青男子,全裸,贲张的肌肉与满身浆紫色的鲜血形成鲜明的对比。刚从窖里打出来的,冰冷刺骨的水泼上去,血浆随着水往下滑着,流到青砖地上,流到叫铁琏拴着的狼狗脚边,七八条狼狗汪汪叫着,挣着狗琏往前冲着,竞相舔噬。

  待两桶水泼上去,混身的血浆浅浅褪去,整具极尽男性阳刚之美,瘦削有力的身躯才展露它的原貌。二楼的官员群中起了轻微的噪动,光禄寺卿何积背手捅了捅太常寺卿阮昆腰间的玉带,道:“那玩艺儿还在呢,还是个男人,就不知道皇上一会儿还要不要卸他那玩意儿,尹侍卫好歹也是个真汉子,缺了那二两肉,就真得入宫做内侍了。”

  阮昆道:“这得全看皇上的意思,他杀了荣亲王,理该当诛的,咱们也不好替他求情。”

  舞弄权柄,率河中路军叛乱过的前禁军侍卫长尹玉钊身上淋的,并非自己的血,而是热猪血,猪血喷身,再叫恶狗舔噬。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杀也不是刮,而是看着恶狠狠的狼狗冲上来,犬牙大张咬自己的大腿。便尹继业,也没有这样折磨过他。

  男人没了鸟,还算什么男人?

  尹玉钊向来善于示弱,方才见七八条狼狗朝着自己冲过来,亲爷爷不知叫了多少回,待廊下狱卒松开铁琏,摸了一把,见那玩艺儿果真还在,冷笑了两声,爬了起来,光着身子于院子里站着。

  狱卒上前一步道:“皇上大恩大德,不取你的狗命,换件新鲜衣服,您还得入荣亲王府,见皇后娘娘的圣驾呢。”

  说着,几个狱卒就用那冰冷的井水将他洗涮干净,又仔仔细细替他换了套衣衫,一行人簇拥着,就往荣亲王府去了。

  这厢季明德自然先到一步,入府之后比李少源兄弟先行一步,才经风铃院,便止步,闭上了眼睛。

  宝如要在何处,不必出声也不必人告知,只要一听声音,季明德便能知道。她要在那儿,那一处必然十分热闹。

  陈静婵自打小裴秀归来之后,两眼翻插晕了过去,从此成了个沉疴,因重病之人不好挪动,当时挪进风铃院,到现在还在风铃院住着。

  从此,宝如就有了照顾小裴秀的理由,整日盘桓在风铃院,照顾小裴秀。

  季明德就停在风铃院门上站着,一脸阴霾。虽还未经策封大典,未搬入皇宫,但他已经是皇帝了。

  太监总管刘典负责皇帝在荣亲王府时的起居,只待皇帝进了后院便紧赶慢赶了来,大气也不敢出,远远跪着磕罢头,在旁恭立着。

  “那陈静婵的病,就好不了了?”季明德冷冷问道。

  刘典笑呵呵回道:“御医们诊过脉说是大好了,但奴才问娘娘的意思,她说还得再息养上几天。”

  季明德挥手道:“就此刻,把她和那孩子都挪出荣亲王府,若你家娘娘问起,就说这府与陈静婵八字不对,要住在这儿,病永远都好不了。”

  言罢,他也不停,经海棠馆时略停了停,看了眼自己曾经住过的院子,转身往盛禧堂去了。

  其实这院子窄小,住着更舒服,但如今身边人太多,院子太小碰头碰足,不得已,在未搬入皇宫之前,季明德一家子就搬入了荣亲王府最大的院子,盛禧堂。

  就在盛禧堂前的桂花树下,季明德站定,不一会儿,董姑姑和苦豆儿俩个带着一溜水的丫头与内侍们来了。

  董姑姑才从皇宫里出来,各处大殿正在重新修葺,她头上还沾着点儿刨花沫子,苦豆儿余光瞥见,连忙替她摘了下来。

  季明德一目巡过去,所有人利利落落行礼,精精干干,这皆是董姑姑调教出来的人,要跟着入宫的。他转身往上东阁的山上走着,余人止步,唯有董姑姑一人跟了上去。

  “以朕的心思,万事,绝不能让你家娘娘操心。”季明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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