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那个四仰八叉躺在暖暖的木炕上,在梦里笑出两只深深小梨涡的孩子,其平凡成长的每一步,都离不开董姑姑和杨氏沤心沥血的操心。
出了盛禧堂,苦豆儿一溜烟的小跑,灵郎那厮其实就在海棠馆后面等着,少年郎与灵俏俏的小丫头,相见不过片刻,塞了双鞋垫儿,苦豆儿继续往前跑了。
再往前,大雪中方衡两肩风雪,才从秋爽斋照料完怀着身孕的李悠容,还得赶紧奔回家去孝敬老娘,两边都是活祖宗,一边也不敢担搁。
虽说每日都要回荣亲王府探视一回,但难得从蜀中回来,他每夜都还是宿在自己家,夜夜给老娘洗脚,箅头发,掖被褥,回来几日,便睡在老娘榻前的地台上,陪她睡着了,才会自己的房间去睡。
男人么,在外无论多雄武,在家都得卑躬屈腰认个怂,谁叫咱都是秦州汉子呢。秦州汉子,便是身高八尺,回家在老娘和妻子面前,也都是软骨病的。
再往前,押送尹玉钊出了长安城的李少廷从城外疾马奔回来,停在风铃院外,只见三嫂尹玉卿披着件雪白的狐裘,在指挥几个小厮往马车上搬柳条箱子,却未见小裴秀和陈静婵。
他性子闷,认准一人便是一人,陈静婵是个文秀贞静的寡妇,虽说也不过因为送药,陪着御医见过几回,可一听说猛乍乍的人就走了,李少廷很有些放心不下,也不说什么,回头便要去追。
尹玉卿本是因为病了的陈静婵住在自己院子里,才耽搁了几个月,虽说住在荣亲王府,但与李少源两个却是各自写过和离书的,早成陌生人了。
这些日子,宝如手把手教她学做生意,教她为人处事,恨不能在她额头上书四个大字,难得糊涂。
所以尹玉卿一眼便看出来前小叔子对陈静婵那个小寡妇有意思,忍了几忍,刻薄的话终是没有说出来,望着急吼吼的李少廷抿唇一笑,转身进院子,从卧室捧了只金嵌蓝宝石葫芦式盒出来,紧赶慢赶追上李少廷,叫道:“少廷,烦你个事儿。”
李少廷已经进了北院马棚,正在解马,抬眉问道:“何事?”
尹玉卿犹还笑嘻嘻的,将那式盒递给少廷,道:“这里面装着川贝枇杷丸,是给小裴秀镇咳用的,你把它送到裴家去,如何?”
李少廷接了过来,总觉得尹玉卿像是看穿了自己,忽而摇头一笑,一把将式盒揣入怀中,低低说了声谢谢三嫂,策马便走。
这厢尹玉卿回到风铃院门前,三辆马车,一只又一只的柳箱箱子,这只是她嫁妆的十分之一而已,便风铃院中一应起居的家具,床,所有的一切,全都是齐国府置的,不过她已经不准备要那些东西了,于她来说,从在荆紫山上玉皇阁看到李少源发疯的那一天,便是她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从府正门娶进来的妻子,自然也从府正门出去。
三辆马车依次而出,尹玉卿就坐在最后一辆车里,车里各类首饰匣子堆的太高,她坐不下了,只能搭在沿子上,两脚晃荡着,伸手接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雪,和旁边要送她出府的苦豆儿两个说着天时,俩人一起顽皮,伸出舌头舔着天上飞下来的雪沫。
李少源居然就等在府门外,仰面道:“当初没能迎你入府,我送你一程,如何?”
活到眼看二十岁,尹玉卿爱了这个男人将近二十年,还是头一回见他于风雪中,笑的那般明朗好看,可惜了的,那是终于挣脱婚姻枷锁之后,卸下疲惫之后爽朗的笑。
尹玉卿正在马车上和苦豆儿两个嬉闹,于雪中一手搭着凉伞,回眸一笑,叫道:“不必了,李少源,咱们后会有期啦。”
她的笑声像银铃一般,果真多一眼都不流恋,转过脸,舔了点沾在自己裘衣风毛上的雪,乍着双手叫道:“如此再下三天三夜,老娘从今夜起要睡够三天三夜都不起来,豆儿,你今夜替我暖被窝去,如何?”
苦豆儿道:“别闹了,您莫不是吃了酒?”
尹玉卿偎在苦豆儿肩头,望着天上纷扬的大雪,笑的无比灿烂:“并不是吃醉了,只是此生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清明,痛快,我活到此刻,才算活明白了自己。”
放下才得解脱。想当初她缠着李少源,整日纠结于你爱不爱我,你心里有多爱我,你得表现出多爱我来。她因为父亲的死,齐国府的倒台而空前的没有安全感,也因为宝如的存在,恨不能剜出李少源的心来,明明白白看着那上面写着尹玉卿三个字才安心。
于是相互折磨,生不如死,此时再回想,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可怜又可憎,也难怪李少源会就那么看着她丑态毕露,当一个人连自己都没了,又如何赢得别人的尊重。
好在,从此天大地大,她放过了李少源,也放过了自己。
苦豆儿一直把尹玉卿送回了齐国府,于大雪纷飞中,折身往自家小院儿里去了,临近傍晚,心灵手巧的灵郎肯定做了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正在等着她。
今天灵郎还请了野狐和稻生一起吃酒,大家一起吃酒聊闲天儿,好不热闹。
盛禧堂的暖炕上,小修齐依旧沉绵绵的睡着,一生似乎很长,但讲起来,却也不过一个时辰便讲完了。
宝如默了良久,道:“所以,当初在关山里头,你说的那个叫人砍了头的,实则就是你自己?”
过关山的时候,他曾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男人,为了给妻子复仇,被人砍了脑袋在关山上,马驮着无头的尸体,让他死在妻子的坟前。
她低头在小修齐光亮亮的大脑门上吻了吻,拳头捶上胸膛,又道:“难怪土地庙里,东西藏的那样刁钻你都能找得到,果真上辈子,我是给你指过路的。”
那封血谕,若非有人刻意指引,谁能想得到她会把它藏在关山一座土地庙的砖基下?
季明德道:“你在陶罐上绘着流水人家,还有一处小院,窗前还有海棠树。彼时,临洮府的海棠不过苞蕾,你说,你要找一处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院子,和季棠两个永远生活在那桃源之地,也绝不会叫我找到你们。”
宝如手抚着儿子头上的胎毛,笑的两颊弯弯,真心实意道:“若你果真是故事里那个样子,我会很讨厌,很讨厌你。但我觉得,讨厌和爱没有关系,虽说嘴里那样说,但徜若你历千里迢迢而找来,并死皮赖脸要进家门,我还是会容纳你的。”
季明德眼里似乎有泪,那双微深的眸子,浮着浅浅的泪花,似乎颇有些不可置信,嫁给他两年多,她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果真?”
“果真。”宝如道:“爱和厌恶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有没有前世,我只知道在嫁给你的那一天,在你抬起我的脚欲要给我洗脚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我心说,神啊,瞧瞧这个男人,瞧他笑的多好看,他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人生苦短,也许明日就是死期,在他的庇护与呵护之下,便多活一日,也是我的福报,我又何苦非得要自己去寻死呢?”
季明德额头抵了过来,抵在宝如圆圆的脑门上,浅浅的抽噎着,穿过两生漫长的旅程,他没能寻回季棠,可他寻回了他的妻子,他最终还是获得了救赎,他哭的比修齐最任性的时候还要悲伤。
那只大陶瓮上,虽说只绘着一间茅屋,可在门口却放着三双鞋。俩双大人的,一双孩子的。
他一直以为,那双鞋是她给李少源留的。直至此刻才明白,便她恨他,不肯原谅他,但徜若他历尽千辛万苦寻到那个地方,跪在她在门前恳求她的原谅,她依旧会接纳他。
甚至于,在临死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期待他死后能去找她吧,当彼此间的仇恨叫生死磨平,她依旧能原谅他给的末路穷途,杀母之仇,并包容他上辈子的鲁莽与冲动。
她也依旧爱他。
雪越来越大,长安城的千街万巷全叫白雪覆盖。
杨氏终于跟着董姑姑学识字了。李少廷站在裴府门外,肩头的雪足有三寸厚,终于敲开了裴府的大门。
尹玉卿将头发高高撩起,狠着心割开又重新叫御医仔细缝合过的耳朵已经看不到疤了,她将自己整个儿裹在被窝里,一口酒一口菜,正在自斟自饮。
李少源策马上了城墙,在明德门的城楼上摘下手套,极目远眺,试着尝了尝天上飘下来的落雪,果真有些甜意。
回头远眺,白雪仿如倾天而泄的碎玉,遮盖了夜归人的足迹,遮盖了炊烟,遮盖了灯火,遮盖了这座都城中所有的悲欢离合,这座静阑,温柔的城市,终于熄去最后一盏灯,进入了憨沉的梦乡。
灞桥畔的垂柳唯剩枯枝,每一枝上都挂着晶莹透亮的冰棱,一颗棵仿如水晶雕裹而成的树下,尹玉钊背着沉甸甸的行囊,一步一个脚印,带着母亲的骨灰,他将重返儿时的故乡,也将成为一个牧人。
不过于季明德来说,这一夜才不过刚开始而已。
临近二更,仿如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的宝如终于从季明德身下逃了出来,哀求道:“明德,好啦,咱们是不是该歇啦?一会儿吵醒了修齐,你替他换尿布。”
季明德仰面笑了片刻,暗融融的屋子里一弯臂膀,又将宝如拉入怀中,也不说话,顺着她已经叫他吃肿的唇便吻了下去。
他便是这点不好,一开始哄她尝味儿的时候,极尽温柔,等她尝到味儿了,那掩不住的狼尾巴便往外露,前一番已是折腾的宝如生不如死,这又来了。以他的想法,反正她是寻着味儿了,这回才该轮到他了呢。
“好歹,好歹今夜咱歇歇。”宝如绞尽脑汁,灵机一动撒了个谎:“我怀着咱的棠棠呢,为着这个,咱今夜歇了,成不成?”
季明德果真停了。
也是怀着无比的期望,宝如悄声道:“怀修齐的时候,我在两仪门上望着在城楼下的你,我就想,我一定要生个像你这般勇猛的儿子,所以我才会生个儿子。可如今不同了,我想,我得把那个叫棠棠的姑娘生出来,否则,我的男人会哭的比我儿子还惨,所以,下一个孩子会是季棠的。”
默了片刻,季明德翻身又爬了上来:“一回终归不保险,那就顺势再多来一回?”
命运的神奇便在于此。次年的仲秋之时,皇后于宫中延嘉殿足月临盆,产下一胎。产程极短,皇后甚至未觉得痛孩子便出生了。
皇帝焦然等于殿外,闻啼而入,便见产婆怀中抱着个小婴儿,饱满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哭着哭着,睁开了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带着初入人世的懵懂与困惑,也许看到了面前的父亲,也许没看到,旋即闭上,乍着双手开始了新一轮的啼哭。
产婆道:“恭喜皇上,是个小公主呢。”
季明德整张脸都在抽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她叫季棠,确实是朕的公主。”
虽说来的晚,但总算她还是来了。
第255章 番外1
眼看就是中元节了从宝芝堂的二楼往下看生意最好的当属段其鸣家的寿衣铺子。门外香裱烛火一攒攒剪成串的金元宝银元宝前挤满了人。
赵宝如就站在人群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只差写着个贼字。眼盯着一只银元宝掉到了地上飞速的捡起来几根细指头飞快的照着那元宝的样子裁着花子待记好了,又双手将元宝捧给了伙计。
她没钱买元宝,大概想学着花样自己剪几个烧给已经去世的父母亲人。
“查明白了。再没别人,就是季白自己干的。”二楼帐房里,说话的是方升平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虎毒尚且不食子但杀明义的就是他。”
季明德立在窗前,定定望着下面的寿衣铺子出神忽而转过头来侧扭着的喉节上下急速喘动:“他放干了明义的血居然还敢腆着老脸说让我娶胡兰茵是季明义的安排。”
方升平耷拉着的眉头忽而一挑:“先娶过来再说吧咱们土匪这阵子叫官府追的紧,娶了胡兰茵你半只脚就算踏上了官途,秦州府有什么绞匪的动向也能随时听闻不是。”
街道上两个官差敲锣打鼓高声在问行人:“赵放府第何处?长安有官讯至,要报到他府上。”
秦州人好热闹,有人凑上前笑问:“官差,可是咱们相爷府有好事儿啦?”
“天大的好事儿,他家孙姑娘赵宝如叫荣亲王府退了婚,从此之后,赵宝如姑娘和李少源的婚约解除,可以自择婚嫁,两厢欢喜。”
一众人拍手跺脚:“这可真是造孽哟,从此之后,只怕赵放是真爬不起来了。”
官差冷笑:“我的好大爷,赵放早叫一把大火烧没在岭南啦,您这唱的还是那一年的大戏?”
官差敲锣打鼓,顺着街道去找赵放府第了,寿衣铺前,众人跺脚的跺脚,叹息的叹息,不用说,一致认为,从此之后,赵宝松两兄妹,算是真完了。
季明德将五百两银子拢入一只褡裢,转身要下楼,二房的老娘杨氏寻来了,将他堵在楼梯上,气哼哼问道:“明日就要拜堂,你给咱二房找到媳妇了不曾?”
“正在找。”
“娘没别的指望,屁股大些,好生养些的就成,哎,明德……”
季明德追到岔口胡同时,官差刚从污水横流的小胡同里出来,嗡嗡不停的苍蝇围着一堆狗屎嗡嗡叫,几条癞皮狗在舔污水。
屏息站在窗前,季明德闭上眼睛,听着屋子里黄氏的数落声:“你死,你以为你死了就完啦?我不得给你买棺木,不得把你抬出去,才十五岁的女儿家,祖坟是不能进的,我还得给你买墓地,赵宝如,你来,你从我身上搜,看能不能搜出三个铜板来,看我有没有钱给你置棺板。”
“她被少源退了婚已经够难受了,你又何苦骂她?”是赵宝松。
接着便是哐啷啷的锅盆碗砸声:“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谁没个为难的时候,脖子一抹,苦日子留给别人,自己倒是死了个轻松。
一家子挺尸的挺尸,寻死的寻死,我是造了什么孽才遇到你们这样一家子人?”
小青苗哇的一声哭,黄氏也是抽抽噎噎的哭,屋子里大大小小全哭了起来。
有个贼眉鼠眼的男子绕过季明德敲开着那扇破门,黄氏咣的一声开了半扇,见是隔壁的泼皮老五,问道:“你又要作甚?”
老五虽笑的很绵善,大毒日头底下,却寒意森森:“黄娘子,赵姑娘咽气了不曾?”
黄氏一盆泔水就泼了出来:“滚!”
老五抹了把脸,仍在笑:“黄娘子您这就不懂了,趁着新鲜,给她配房冥婚,她走的体面,您也不必折钱发丧,一举两得不是?”
这是个专门替人拉配冥婚的,季明德合着黄氏关门的声音,一把扼上泼皮老五的后脖子跟儿,将他的脑袋整个儿撞在土坯墙上,连着撞了三下,再往后一甩,又稳又准,泼皮老五栽在污水坑中那摊狗屎上,惊起一片苍蝇。
季明德掏出帕子揩了揩手,背着一褡裢的银子,敲开了宝如家的门。
接下来就不必说了。活着,能卖五百两,死了,配房冥婚,价格是五十两。
赵宝如坐在卧室的塌梁下,靠墙坐着,听隔壁季明德说自己是个兼祧,心说既他能娶两房,可见妻子并不值钱,能一下掏得起五百两,可见是个有钱的。那就等到了他家再寻死吧,总比配冥婚的强不是?
于是点了点头,婚事就这样定下了。
转眼便到了次日一早。
季家大房红绸高挽,处处彩绫,前院后院足足摆了百十桌,要给兼祧过继的儿子季明德办喜事。季白一袭紫绸面的袍子,纯白面的靴底纤尘不染,正在堂屋八仙桌旁坐着抽水烟,听管事回话儿,忽而眉头一挑:“什么叫他不肯去接亲,知府家的大小姐,说不要就不要,他季明德是个什么东西?”
水烟壶一砸,季白率着一众家丁出正门,正巧碰见季明德牵着匹高头大马,马上驮着个穿着吉服的新媳妇儿,瘦瘦的肩膀,两只交握在一处的手叫红衣映衬,分外绵腻。
“能耐了?都雇得起马了?”季白堵在马前,冷笑道:“明德,凡事总有个先来后道,我不论你给二房娶的谁,兰茵必须得先接先进门,这是大伯的规矩。”
季明德忍了又忍,把宝如从马上抱了下来,抱她进了家门,安置在西屋炕上。隔壁锣鼓喧天,季白追了进来,就在小西屋门外等着,太阳眼看将要升起,胡知府想必已经等的上火了。
“我叫季明德,在明明德的那个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