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间人
他该信。不但该信,还该强迫自己抽身而去,别再纠缠不休。
可他做不到。自知陛下明明喜爱她,却仍是为了死心给她喝那样的药,他便隐隐明白了。
他无能为力。
黑暗中,他心底被苦涩淹没,一片沉寂。
数年前,河东边地军中的日子慢慢从脑海中闪现。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带着她离开这座巍峨的宫城,一起去辽阔的边境,骑马打猎,耕织度日。
可是他不能。
城墙那么厚,城楼那么高,城门那么重,出了宫城,出了长安,也离不了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逃得了?
况且,逃了又如何?
他身为裴家人,难道能放下家门的荣耀,长辈的寄托,和自己满腔热血,只带着她亡命四方吗?
她那样娇嫩鲜丽,引人注目,生来就该被捧在手心里呵护,那双柔润的纤手,那张娇嫩的容颜,怎么受得了风霜苦寒?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盼着陛下是真心爱她。
如今她已不会再有威胁,她身后的钟家也无权无势,不能像其他高门一般争权夺利,陛下——总不会再苛待她吧?
他无力地阖上双眼,转身与她相对,凑近去吻她的额头。
滚烫的双唇贴近额头肌肤,令她心口像被轻轻捏了一下。
她隐隐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由收敛起方才的嘲讽,平静道:“你不必怜悯我,我本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更不必寄希望于他对我如何。”
也正因李景烨的自私,她才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样做。他总会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而她到时只会冷眼旁观。
裴济一时没说话,只紧紧抱着她。
许久,低沉的嗓音传来:“不是怜悯。”
不是怜悯是什么?
他不说,她也不问。二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却都不会主动揭破。
长夜寂寂,裴济没急着离开,起身替各自清理一番后,仍留在承欢殿,直到天亮前,才趁她熟睡之际悄然起身,翻窗离去。
第51章 风霜
两日后, 裴济出发前往北方边境。
事成定局,朝中的争论也没了必要。杜衡本就年迈,经此事, 仿佛又萎顿了许多,其余事上, 几乎不再多言, 就连徐慵的事, 也不敢再开口求情,只恐适得其反。
韦业青的弹劾奏疏看来证据确凿,并无虚言, 实则多是夸大其词, 甚至肆意捏造。放在平日,徐慵甚至不必入大理寺狱,眼下风波过去, 只待查证后,不久便该将人放出来了。
然而他虽是个文弱书生, 却素有傲骨, 因平白蒙冤,心中难免郁结, 入狱后为了自证清白,竟是不吃不喝, 绝食度日。
到底年岁已不小,不过三日下来, 便在牢狱中一病不起。
狱中艰苦, 又有萧龄甫等暗中作梗,徐慵连就医也不方便,每日大半时间昏睡着, 只靠狱卒草草喂两口米汤吊着一口气。
徐家人好容易得了机会探视一回,当即吓得直接入宫,求告徐贤妃。
无奈之下,徐贤妃只好再度往紫宸殿去,欲求见李景烨,替年迈的父亲求情。
这日无朝会,李景烨将政事处理完后,便将丽质召到紫宸殿中,二人一同用了午膳,正要披上冬衣,往太液池边去观雪后初霁之景。
今日丽质发间插的是支摇曳生姿的金步摇,身上披的是李景烨才命尚服局替她新制的一件氅衣,颜色鲜丽,金线绣纹繁复精致,格外耀眼,再配上他亲自猎来的狐皮制的手笼,整个人立在一旁,仿佛冬日里骤然盛放的娇花。
李景烨才穿好玄色大氅,一转过头,恰将她带笑的容颜看在眼中,一时失神不已。
他情不自禁牵起她的手,另一手慢慢抚过她的眉眼,俯身吻了吻她贴了朱色花钿的眉心。
他一连数日都独自宿紫宸殿中,此刻美人在侧,心底自然意动,连贴上了的唇瓣也带着几分干燥的灼烫。
然而张御医的话还在耳边,他心里始终惴惴不安,犹豫一瞬,终是慢慢退开,仔细端详着她,微笑道:“走吧。”
只是才走出两步,还未到门边,殿外的内侍便匆匆进来,躬身道:“陛下,徐贤妃在殿外跪着,想求见陛下。”
李景烨面上笑意稍稍收敛。
何元士忙低斥:“陛下不是吩咐过,徐贤妃来,便小心劝回去吗?”
那内侍连连道是,面露难色:“大监,实在是贤妃一来,便跪在殿外,说今日若见不到陛下,便不回去了……”
李景烨面色又难看了几分,隐隐有烦躁闪过。
丽质冷眼旁观着他的反应,转头看一眼窗外堆满积雪的寒冬光景,轻声道:“天这样冷,陛下便让贤妃在殿外跪着吗?”
李景烨没说话,目光也跟着望向屋外积雪。
他自然也不忍如此苛待徐贤妃。可他一向不喜旁人步步紧逼,越是想焦急劝说,越会令他烦躁厌恶。
丽质隐隐明白他的性子,有心帮一帮徐贤妃,遂慢慢垂下眼眸,幽幽道:“若妾那一日也落到这样的境地,陛下是否也会让妾就这样跪在冰天雪地里,不闻不问?”
李景烨微微一怔,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眼神顿时软了大半,忙捧着她的手郑重道:“不会,丽娘,朕绝不会这样对你!”
丽质的眼前顿时闪过梦境之中,扶风城下被掩埋在沙土之下,只余一截雪白皓腕的尸身。
她心底不禁冷笑一声,面却不显,只轻咬下唇,似乎并不信他的话。
“丽娘啊,”李景烨轻叹一声,捏了捏她的手,无奈道,“这么久了,你仍是不信朕。”
说着,他揉了揉眉心,冲何元士挥手,示意他让徐贤妃进来。
丽质见状,似松了口气,冲他笑了笑,行礼后便先行离去。
殿外,晴朗暖阳下,却是一片冰天雪地。
徐贤妃未披氅衣,只穿了寻常冬衣,面色木然地跪在积雪间,见何元士出来,淡漠的眼中才微微波动:“大监,陛下如何说?”
何元士心下不忍,忙将她搀起来,道:“幸好有钟贵妃在,劝了陛下两句,眼下陛下正等着呢,贤妃快进去吧。”
徐贤妃眼神波动,自冰雪间勉强起身,待双膝的麻木与刺痛过去,才慢慢迈步往屋里去。
恰见丽质出来时,二人视线对上,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殿外的长廊上,凛冽寒风吹过。
丽质白皙红润的面庞被刮得有些麻,望着徐贤妃时,却仍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她们都厌恶殿中的那个人,只是都心照不宣。所以贤妃不会揭露她和裴济的事,而她也会帮贤妃一把。
若不是走投无路,这样孤傲的人怎会放下尊严,屡次祈求?
徐贤妃定定看着她,张了张口,吐出一串水汽:“谢谢。”
丽质望着那一阵水汽消失在空气里,待回过神来时,二人已擦肩而过。
春月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小娘子,咱们回去吧,外头冷。”
丽质朝远处看了一眼,没急着回去,却起了兴致,带着春月步行过北面的蓬莱殿,往太液池边去了。
冬日的太液池没了春夏秋三季的碧波荡漾,水天辉映,只在严寒的温度下结了层厚厚的冰,再覆上一层白雪,一片银装素裹。
远处有数个宫人在岸边最厚的一片冰面上嬉戏,笑闹声忽高忽低。
春月想着方才徐贤妃略显狼狈的模样,心中颇不是滋味,趁着周遭无人,小声嘀咕:“陛下也忒狠心了些,徐贤妃入宫多年,不曾有过打错,如今有事要求见,都得费这么多功夫。奴婢听许多人都说,徐尚书虽比不上当年的徐相公,可品行却是一样的,哪里会做那样的事?”
丽质望着眼前雪景,听着那一阵一阵的笑闹声,面色似乎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说出的话仍带着几分不明的情绪:“是啊,这些事,陛下自然也知晓,可他仍是把徐尚书关进了大理寺狱中。”
春月情绪也跟着低落:“也不知徐贤妃向陛下求情能不能奏效。”
丽质没再说话。
说到底,李景烨除了自私自利,也常优柔寡断,先前不见贤妃,恐怕也是不想见了她后便即心软。
眼下事情已过去,应当不会再为难徐慵。可他每每举棋不定,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
她脑中闪过日后自己有可能落到的下场,心口一阵紧缩,竟忽然想到了才离开不久的裴济。
那是她的一根浮木。
……
徐慵到底没熬到能出狱的时候。
听闻那一日,徐贤妃在紫宸殿中声泪俱下,哀哀恳求,本已令李景烨心底松动,答应不必等结案,翌日便先下旨让徐慵回家中延医养病。
可徐贤妃才离开,不过一个时辰后,舞阳公主府却忽然传来太后病倒的消息。
自李令月流产后,太后便亲自去了公主府照料女儿,连日操劳忧思,令她好不容易在温泉宫修养好的身子一下又垮了。
李令月年轻,几日下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太后却当众昏厥了过去。
内侍宫人们送回来时,李景烨再顾不得其他,径直去了太后殿中,亲自捧药侍疾。
徐慵自然也没被放出来。
错过一两日,本就已是奄奄一息的他,竟未能撑过最后几日的牢狱,于腊月二十这日咽气了。
消息传入宫中,徐贤妃几乎当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浑浑噩噩地被人抬回仙居殿,昏睡了一整日。
第二日起来,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静静写了书信送回家中,随即又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打理宫中事务。
春月心中疑惑,悄悄道:“先前在紫宸殿时,贤妃分明焦急狼狈得很,怎徐尚书没了,反倒无动于衷了?”
丽质蹙眉,轻声道:“并非无动于衷。”
近来几次见她,都觉她虽表面看来全无异样,可稍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近来瘦了些,本来秀丽的面庞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不知为何,丽质想起梦境里悬梁自尽的徐贤妃,心底隐隐有感觉,她一定在暗暗谋划着什么。
……
自调兵的旨意马不停蹄地先行送达,留后张简便即下令军中整装,翌日奔赴北方战线。
河东军本驻河东道太原府,幽州则位于东北方向的河北道,六万大军一路北上,到达灵丘附近时,恰遇领轻骑日夜兼程赶来的裴济,遂由其率领,终于在年关时赶至蓟县以北。
此时恰值隆冬时节,长城以北的大片荒漠与草原间都被风雪覆盖,正是物资粮草最短缺的时候,突厥人为了抢夺粮财,也比平日更凶悍数倍。
裴济才赶至前线,便发现卢龙军竟一时呈抵挡不住的态势,先前一个不慎,已让阿史那多毕的铁骑扫荡过两座县城,不但将城中粮仓一抢而空,更掳掠当地人口妇女,情状凄惨不已。
他心中有疑虑,只是来不及细思,与张简一同迅速定下战略,先派轻骑为先锋,从西面伏击,引突厥人追赶,借机将其兵力分散,与卢龙军共同作战应敌。
一番鏖战,七八日下来,待战局慢慢倒向大魏一方时,他始终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已是正月,这日,在两军联营中,与众将商议过后,他终于分出心神来,趁着周遭人都已离去,走近许久不见的睿王李景辉身边,斟酌着词句,将积压多日的疑惑问出:“殿下,臣先前赶来时,见我军似有不敌之势。可分明数月前,朝中便已知晓了突厥有异动的消息,这些时日来,卢龙军应当早已在备战,怎还会令敌军如此肆无忌惮?”
李景辉身为卢龙观察处置使兼都防御使,亦兼理防御军事,地位仅在节度使之下,如此大战自然也是统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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