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涴
顾玄微微皱眉, 右手微抬, 在半空中按了按,示意顾玦别太激动,“行了,听听刚才说的话,粗鄙,哪像是个世家子弟?谁都有小心思,没必要太在意,生那气干嘛?再说了,这次交锋,最终不还是我赢了吗?”
顾玦还是忍不下这口气,愤愤不平道:“果然是礼乐崩坏,乱象纷呈。这要是太平时期,他冯克己别说为难爹了,就连站在爹的面前都不够格!这老小子可真行,咱们脾气好胸襟宽广不跟他计较,他一庶民还敢跟士族叫板了?这胆儿可不是一般大啊。”
顾琉的脸上也露出愤怒之色,父子三人中,居然是被冯克己暗中针对的顾玄最为平静,沉声道:“行啦,这事儿没什么好生气的。你都说了,他是寒门,我们是士族,天生就是对头。听淮儿之前传来的消息就能知道这冯克己同赵冀关系不一般,但我们来了后,赵冀对我足够礼遇,隐隐有压他一头的意思,换谁心里都会有点意见。另外,就事论事,他这主意确实不错,要是有难的是另一个地方,我也这么干。”
顾淮之倒是能理解,这就后世进公司一样,大领导跟本来已经打算提拔你当二把手,结果啪叽一下来了空降了一个背景咖,立场还跟你不一样,换谁都憋屈。更何况,冯克己那提议合情合理,完全没毛病,说他趁机搞小动作也站不住脚,反而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这么一琢磨,顾淮之忍不住嗤笑一声:“这位冯大名士,可真是个厉害人。”
顾玦的脸色十分难看,咬牙切齿道:“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他!”
顾玄赶紧一把拉住他,皱眉道:“别胡闹!”
“我怎么就胡闹了?他玩手段都玩到您头上来了,我能忍?”
顾玄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啊,才说你有长进,怎么又变得莽撞了?官场本就尔虞我诈,当年在京城时,哪怕我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过的挤兑还少吗?你再问问你大哥,他任虎贲,统管所有禁卫军,就一定能令行禁止所有人都听他的吗?”
顾玦冷哼一声,还是觉得心里直冒火,“那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好戏才刚刚开始。”顾玄微微一笑,慈爱地看着顾玦,温声向他解释,“你关心我,我高兴。不过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冯克己既然置身其中,那我就在里头和他过几招。”
说完,顾玄还感叹一声:“这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啊,碰上个对手过过招,也不错。”
顾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行行行,你们两只老狐狸过招,就我一人瞎着急是不是?”
顾淮之忍不住笑出声,结果顾玦立即把枪口调转到他身上,捏了一把顾淮之的脸,磨牙道:“笑什么?”
顾淮之的左脸被顾玦捏着,说话有点含糊:“就是觉得……小叔你这性子……果然不适合当官。”
这话说完,顾玄和顾琉也忍不住笑出声,揶揄地看着顾玦。
顾玄还顺势补了一刀,“你看看,连淮儿都能看出来你性子中的弱点。真是,都要当爹的人了,还没个正行。”
“得,你们祖孙仨是一伙的,就我没人搭理。我就不该瞎操心!”
顾玄欣慰一笑,“谁说你瞎操心?你这么关心爹,爹心里高兴得很。”
“谁关心你?想得美!”顾玦两眼一翻,“行了,既然没什么大事,我就回去了。”
顾琉笑着摇头,“儿子也先回了。”
书房内就剩顾玄和顾淮之两人,良久,顾淮之才小声问顾玄:“阿公,你真的不生气吗?”
顾玄笑着摇头,“我要是为这么点小事生气,那早些年当丞相的时候就该气死了。冯克己是个不错的对手,也是个不错的同僚。说起来他也没什么坏心,不过就是想着趁此机会多削弱世家的力量罢了。可是很快他就会发现,世家的力量,若是真能这么轻易地被削弱,那也不配称为世家了。”
顾淮之想了想,突然语出惊人道:“既然我们已经这么厉害,何必要受别人的气呢?”
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顾玄目光如电地审视着顾淮之,顾淮之平静回视,轻柔的日光透过窗纱洒在两人脸上,在两人脸上留下斑驳的掠影。
空气似乎都静止了,良久,顾玄才收回目光,冲着顾淮之招招手,领着他走到一处书架前,指着上面放的竹简帛书和书籍问他:“还记得这里放的是什么吗?”
背了好几年谱系的顾淮之当然知道,点头回道:“是我们虞川顾氏的谱系。”
“没错。”顾玄的手指轻轻从书架拂过,低叹道,“我们顾氏先祖,在春秋战国时期便已崭露头角,传承一千多年,声名更甚以往。你所想过的事,先祖也曾想过。”
顾淮之不由挑眉,这事儿他可没听说过啊。
顾玄却没再接着往下说,反而问顾淮之,“以往也有士族当了皇帝,你还记得是哪家吗?”
这个顾淮之很清楚,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伏阳秦氏。三百年前秦氏建了新王朝,却只撑了八十年就灰飞烟灭。”
“那秦氏后人现在何处?”顾玄含笑看着顾淮之,伸手将一册竹简取下放在顾淮之手中,“皇位更迭如云烟,王朝既灭,后人皆隐姓埋名连祖宗都不敢认。而我,惟愿我顾氏传承万万年,永不断绝。千百年后,我顾氏后人还能如我们现在一般,保护好家族传承,地位尊崇,永不坠落。”
顾淮之接过手中的竹简,翻开一看,上面记载的正是顾氏第一位先祖的事迹。手中的竹简分量似乎重逾千斤,顾淮之垂眸,喃喃自语道:“愿我顾氏,荣光万年。”
“没错!”顾玄重重地拍了拍顾淮之的肩膀,“这,就需要一代代的家主永远不走错路。”
顾淮之低低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如果想要让顾氏长盛不衰的话,顾玄的选择是对的。封建王朝基本都有个三百年魔咒,顾家哪怕真的历经千辛万苦坐了龙椅,也就能存在短短三四百年,接下来就得或者隐姓埋名的日子了。相比起顾氏已经存在的时间来说,实在是不够看的。
聊完后,祖孙两默契地绝口不提此事,就连顾琉都不知道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么吓人的问题。
作为领导,赵冀的行动力极强。私下安慰顾玄一番后,立即调兵前去支援宁州。
给京中的请战表还在路上,赵冀便亲自领兵往宁州而去。
冯克己站在顾玄身边,看着赵冀的身影越来越远,忍不住感慨道:“尚未得到朝廷明确的答复便私自出兵,老丞相心里也清楚,使君此次冒了极大的危险。在下先前之言,只是顾全大局,并非针对老丞相,还请老丞相见谅。毕竟,咱们云州,比不得幽州和平州,万一陛下降罪下来,大家日后可都举步维艰了呐!”
顾玄淡淡一笑:“冯先生不必向我赔不是,我担心族人,你为使君考虑,并无对错之分。既然使君已经出兵,咱们应该先想个办法,将这事儿给圆过去,免得被御史参上一本。”
说到官场中这些弯弯绕绕,冯克己毕竟没参加过大朝会,不知道京城那帮君臣到底是什么做派,一时间也拿不准到底该怎么把这事给瞒住,脸上立即露出为难之色。
顾玄含笑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道:“冯先生不必担心,使君既是因我相求才发兵,我定然不会让使君收到牵连。”
冯克己恍然大悟,这才明白顾玄之前让赵冀不等朝廷命令便出兵时,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顾玄这巴掌回得猝不及防,冯克己心下羞愧,只能拱手赔罪,“当日是在下太过忧心使君贸然出兵坏了大事,这才出言劝阻。如今想来,以老丞相之品性,即便担忧家人,也不会出如此莽撞的主意。在下虽空有名声,却无处政之才,让老丞相见笑了。”
顾玄脸上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样子,伸手扶了冯克己,温声道:“冯先生言重了,大家都是一心为使君着想,日后还要一同议事。如今时局动荡,各方枭雄相继登场,倘若你我私底下还要闹点小手段,那,就不知便宜了何人咯!”
冯克己了然,再次拜谢,“老丞相所言极是,冯某受教。”
顾玄微微一笑,毫不避让地受了冯克己这一礼。
不远处,顾淮之跟着顾玦跑出来看赵冀出征,这一次,因为担心顾毓一家的安危,顾琉也跟着去了,顾淮之难免有点担心。
大军刚一开拔,顾淮之就感觉自己的背被人用手指戳了戳。这么幼稚的事,顾淮之都不用想,肯定是他小叔干的。果不其然,顾淮之一抬头,就看见顾玦对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往顾玄的方向看。
顾淮之顺着顾玦的目光望去,正巧就看到了冯克己向顾玄拱手行礼那一幕。顾淮之不由挑了挑眉,含笑道:“这赔礼道歉,怕是能让这位冯大名士憋屈好几天了。”
一般来说,孩子的性格或多或少都会遗传父亲一点。顾淮之和冯适接触了这么久,早就看出对方性子孤傲,有种读书人特有的优越感,并且好胜心强。这么一推论,冯克己估计也是个极为傲气的人,哪怕是输在顾玄手中,这位大名士心里怕是也不好受。
“不好受就对了!”顾玦忍不住冷哼一声,“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玩心眼都玩到我们顾氏头上来了。就该好好收拾他!”
顾淮之生怕顾玦越说越没谱,这可是在大街上,丢脸还得带上自己。于是,顾淮之明智转移话题,低叹道:“希望阿爹这次能顺利把小叔他们接回来。四弟我都还没见过呢,据说长得颇为肥壮。”
话音刚落,顾淮之左脸又被顾玦捏了一把,“小孩子就该长得肥壮点!”
换来顾淮之一个大白眼。
宁州的情况不算太糟糕,被乱军占领的郡,郡守基本都是废物。乱军来了立即跑路,有的甚至还在外面游山玩水根本不管事,结果战事一起连个能调兵的人都没有,一盘散沙自然比不过杀气腾腾的乱军。结果就是这么一疏忽,乱军的人数就到了五万。
吴刺史手上能调动的兵就六万,剩下的需要镇守其他郡,还都没怎么练过,对上战意熊熊的乱军,也不敢轻易开战。如此情况下,竟然让乱军攻破了虞川,直奔顾氏庄园而来!
庄园中,顾毓高高站在墙上,命令部曲拼死守住大门,又在城墙上架了弩.机,和乱军拼了个旗鼓相当。
吴刺史略显狼狈地站在顾毓身边,忍不住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也该好好练兵。六万官兵,竟然敌不过乱军,真是可笑。”
顾毓勉强分神说了句公道话:“你那六万兵,还有些老弱病残,士气不足,你自己也没领过兵,吃了败仗也不足为奇。”
吴刺史只能苦笑。
危机时刻,赵冀的三万精兵来得正好。并且用势如破竹的攻势,告诉天下他们的战力有多强。原本气势汹汹的乱军在赵冀的攻势下瞬间乱了阵脚,打仗,赵冀颇有天分,专业选手碰上业余玩家,装备还比对方高一截,不完虐对方都说不过去。
七月,赵冀领兵来到宁州,短短半个月便从乱军手中收回了三个郡,精兵战力之强,让同为刺史的吴使君也忍不住眼热。同时,云州军队强大的战力也给了吴刺史一颗定心丸,想到之前顾玄给他的建议,吴刺史心中立即有了决断。
云州,提心吊胆一个月的顾淮之收到信后终于露出爽朗的笑容,对着顾玄和顾玦兴奋道:“太好了!阿爹和小叔他们都没事!”
第26章 熟悉的骚操作
这一仗, 赵冀打得相当漂亮。值得一提的是,此去宁州,赵冀还带了三个儿子过去, 赵猛这家伙也在其中, 据说表现得还挺亮眼, 比他那两个哥哥还要强一点。
顾淮之听着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赵猛也就十三岁, 哪怕长得强壮点,也就一半大孩子, 万万没想到真上战场竟然这么厉害, 当真没辜负他名字中的这个猛字。
不得不说, 遗传, 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赵冀大军回云州时,顾淮之惊讶地发现, 大军人数好像变多了,忍不住戳了戳顾玦的腰, 小声问他:“怎么带了这么多俘虏过来?吴使君也舍得放人?”
顾玦瞪他一眼, 将顾淮之的爪子拿开,同样压低了声音,“人家赵使君千里迢迢赶去帮忙,辎重粮草还自己出, 还不许人回来时顺点战利品啊?”
“那这战利品也真够别致的。”顾淮之忍不住吐槽, “这俘虏也得有两万来人吧, 亏他能全数带过来, 真是胆大,也不怕中途生变?”
顾玦瞪他一眼,“你忘了,云州百姓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了?之前那些逃过来的流民不也被安置得妥妥当当的吗?”
顾淮之恍然大悟,原来赵冀用的是这招啊,又忍不住皱眉,“不对啊,难道使君不打算把他们全部充军?”
赵冀安置流民的方式堪称教科书级别,只要来云州的百姓,官府便允许他们开垦两亩荒地,若是老老实实地守着云州的规矩,五年后,这些地就自动归他们。考虑到他们生计艰难,官府先低息借点应急粮食给他们,等他们得了粮食后再归还给官府。头两年还减了他们一半赋税,可以说是非常人性化了。
也就是这会儿信息不通畅,不然的话,流民在云州这待遇要是传了出去,怕是立马就有一大堆人收拾行李拖家带口往云州赶。
赵冀若是拿平民百姓的待遇招降那两万乱军,那就别说两万了,就是再来两万人,也会开开心心地跟着赵冀走。
要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谁愿意干这种掉脑袋的事?现在赵冀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就算赵冀赶他们走,他们心里还不乐意呢。
顾淮之也只能感叹赵冀的手段真是一套接一套,怪不得能把这帮乱军给忽悠瘸了。
这么一想,顾淮之也明白赵冀的意思了。反正先把人给忽悠进云州,给地给粮,等他们老实了,再来补充兵源,完美。
套路可真深!
不过这也不关顾淮之的事,反正跟了个心机深沉有能力的主总比碰上一个智障好。
顾淮之的关注点还是在顾琉身上,长长的军队整齐有序地进入城内,顾淮之等了许久才看到顾家的车队,顾琉兄弟坐在车里没露面,顾淮之还是靠着自己极好的视力认出了庄园中的部曲,这才能确定那就是顾家的车队。
不过这一看,顾淮之又忍不住纳闷:“怎么就只来了这么点人?”
顾玦笑着回道:“怎么,还真想让族人来个举族搬迁啊?虞川之危已经解了,族人对虞川感情深厚,许多族老根本不愿离开故土。这次,也就你二叔和部分年轻族人赶了过来,其他的,还在庄园守着咱们的祖产呢!”
顾淮之沉默了片刻,心里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说实话,这种感情,顾淮之其实不太了解,毕竟他上辈子满世界飞,全国各地都有落脚的地方。虞川那个庄园在其他族人心里是祖宗基业,在顾淮之眼里也就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住处,要是没了,再建一个便是。
不过,虽然顾淮之不了解这种情感,但他同样尊重族人的选择,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当日顾玄在书房所说的话,“愿我顾氏,荣光万年,永垂不朽。”
这,大概也是所有族人的希望吧。
*
顾府。
顾琉他们回来后,顾淮之立即跑过去同长辈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冲着顾凝之招招手,偷偷套他话:“我听说乱军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了,你没吓着吧?”
顾凝之正是爱表现自己的年纪,闻言立即摇头,大声道:“怎么可能?我们在庄子里待得好好的呢!大哥你是不知道,我们养的部曲可厉害了,州府官兵都不如他们呢!”
顾淮之微微松了口气,就见顾凝之突然低下头,低声道:“就是……战事太激烈,我们家的部曲,死伤惨重,折了一半。”
顾淮之也沉默了,那些部曲的训练计划都是他一手制订的,他也曾喊着口号命令他们越过重重障碍,不成想现在竟然没了一半。
顾琉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摸着顾淮之的脑袋轻声安慰他,“保护主子,本就是他们应做的。他们的家人我都安排好了,你不必再为此伤怀。”
顾淮之勉强笑了笑,默默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玦也凑了上来,一把搂住顾淮之的脖子把他往外拖,“你不是说还没见过你四弟吗?赶紧的,去看看那小家伙,长得跟凝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被顾玦这么用力搂着,顾淮之险些要背过气去,什么伤感都没了,翻着白眼先把顾玦的爪子从自己脖子上扒拉下来,忍不住在他胳膊上掐了几道,疼得顾玦直抽气。
叔侄俩一路明争暗斗到陈氏面前,说来也巧,他们过来时,老四顾泽之刚睡醒,揉着眼睛一脸迷糊地给了他们一个软乎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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