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我一个弱女子?”伏波没给他说完的机会,直接道,“似我这样的女子,若不反抗,早就死在了海贼手里,就算打败了海贼,没有安身立命之所,迟早也会被官府逼杀。为了活命,为了报仇,我为何不能建一个属于自己的船帮?难不成跟父亲一样,听之任之,落得满门抄斩,死无葬身之地吗?”
那句死无葬身之地,听得徐显荣心都是一缩,然而下一刻,他心中的怒火也烧了起来:“正因为邱大将军,你才不该从贼,不该打着他的名头为祸四方!如此一来,朝廷的罪名岂不是坐实了?军门的冤屈又要如何洗刷?”
这一番话就如刀剑,锋锐狠辣,却撞在了坚壁之上,伏波只是淡淡问了一句:“那你来,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招安,是给邱大将军给洗去冤屈,因为有人被打怕了,害怕赤旗帮尾大不掉。徐显荣骤然闭上了嘴,因为王翎那蠢货,他的一切叱责,一切忧虑都成了笑话,愚不堪言。
伏波笑了,笑容中并无多少温度:“看来我没料错,你来是想劝降,还是想招安?”
徐显荣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开口道:“大帅想要尽快返回番禺,他愿向朝廷请命,招安汝等,还大将军一个清白。”
听到“招安”二字,严远还有些不屑,然而后半句却让他的神情略略变了,忍不住看向伏波。
可惜,伏波的神情未变:“难道天子还能认错?”
严远的心不由一沉,想要天子认下杀害忠良的大错,可有些异想天开了,以这条件来招安,未免假的厉害。
徐显荣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大帅说了,天子年迈,太子已定,等新君登位就能拨乱反正……”
严远闻言大怒,若不是帮主站在身前,都想痛骂一番了。这话大逆不道且不说,压根就是空口白牙的扯谎,他王翎区区一个总兵官,还能左右太子继位不成?这样的胡话,也敢拿来骗他们!
徐显荣也不怎么好受,心中愤恨自不必言,可是此时此刻,他更想用这说法劝邱小姐回心转意,再怎么想要为父昭雪,也不该如此啊。
两人都心绪难平,唯独伏波并不在意。历史上杀功臣良将的事情太多了,白起、韩信、周亚夫、檀道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才是封建王权的运作方式,“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只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了。而由新君施恩邀卖人心也是常规操作,就像宋孝宗,不也为岳飞平反了吗?说白了,忠臣良将不过都是工具,是用是藏,是杀是赦,只在君主一念之间。
轻轻摇了摇头,伏波道:“我想要的是报仇雪恨,而非为父平反。”
这一句,让徐显荣猛地抬起头来:“你要造反?”
是复仇而非昭雪,这话里的意思太过分明,也透出了杀气。她并没有接受招安的打算,为什么?是不忿军门死的冤枉,不愿在为朝廷卖命吗?然而对方的回答,再次出乎了徐显荣的意料。
“朝廷有安民之责,如今不能安民反倒残民,自然有人揭竿而起。”伏波直视着对方的双眼,缓缓道,“不论他们给出什么条件,我都不会答应的。朝廷不能让南海安定,那就由我来。”
她的话语平稳,坚定,没有太多的情绪,却也认真严肃,不容轻慢,徐显荣的嘴唇颤了颤:“再怎么说,这还是造反,朝廷会发兵来剿,那些官兵,你手下的将士,会因你一念之差枉死,何来安定?”
“天下没有白来的海晏河清。”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她的嘴角竟然微微翘了起来,“退让不能换来的,就用斗争来换。”
“那邱大将军的清誉呢,你也不顾了吗?”徐显荣忍不住踏前了一步,大声叫道。
“我父的清誉,是他一生为国为民挣来的。”伏波的神情再次肃穆了起来,“这份清誉,天子给不得,旁人也夺不走,青史自有分说。”
站在伏波身后,严远闭上了双眼,一切挣扎,愧疚,还有隐隐的期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他当初何尝不是跟徐小将军一样,然而跟在帮主身边越久,那些念想也就越弱。因为他看到了那些人的笑脸,看到了那些渔民、农夫、工匠、行商、妇人乃至疍民们脸上的欢喜和期盼。他们其实要的很少,不过活命而已,可是帮主给了他们很多,可以度日的钱财,可以存身的本事,乃至催他们向善的教化。她能看到这些人,她愿帮这些人,亦如军门当年。两人的手段虽说不同,本心却从未改变。
比起朝廷,他更信面前这女子。
徐显荣却不肯服输:“那你不顾大将军的遗命了吗?邱氏致死未反,你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吗?”
“如今我改名伏波,不再叫邱月华了。”伏波说完这句,突然伸手在怀中一摸,取出了一封信,“我父倒是有一封遗书,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这封遗书,她一直好好收着,然而当知道徐显荣在敌阵后,就带在了身上,为的正是此刻。
什么?别说徐显荣吃了一惊,就连严远也睁大了双眼,大将军的遗命不是让她投奔姓徐的吗?怎么能给他!
徐显荣却不管那么多,一把抢过书信,看了起来。下一刻,他的手抖了起来,泪流不止,哽咽难言。
那的确是一封让人动容的信,也是邱大将军真正的遗言。然而伏波想说的却不是这个,见徐显荣看完了信,她开口道:“先父托你照料我,你可愿听他吩咐,留在赤旗帮中?”
这一句简直天外飞仙,出乎了屋中两个大男人的预料,严远喉中一哽,死死攥住了拳头,而徐显荣则抬起了头,茫然的望了过来。
那目光中,有困惑也有惊愕,有挣扎也有苦痛,然而许久许久过去了,徐显荣摇了摇头:“我不能从贼。”
严远心头一松,旋即怒火上涌,喝道:“赤旗帮不是贼!”
“你们不愿听命于朝廷,你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夺权。月华,以后你真的不会被大势裹挟,起兵谋逆吗?”徐显荣改了称呼,不是叫那个匪号,而是唤出了她的闺名。
对于这一点,伏波没什么可隐瞒的:“朝廷想要禁海,我却不愿见海疆落入旁人之手,没错,若是必要,我会兴兵,用槍和炮来捍卫属于我的东西。”
这话太强硬了,让徐显荣瞳仁一缩,下一刻,他摇了摇头:“我是朝廷大将,岂会谋逆?”
“哪怕朝有昏君,哪怕奸佞当道?”伏波反问。
“就算有昏君佞臣,大乾也不该就此亡了。天下板荡,群雄逐鹿,说起来好听,苦的却只有万千百姓。于其任由贼匪作乱,还不如涤荡朝野,扫平离乱,还百姓一个安泰。”他的声音有些发抖,面上的泪痕也未擦干,然而话却字字音重,有一种披肝沥胆的执拗。
看着这小将,伏波想起了军武论坛上那句听腻了的老梗,“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文臣能为心中节义赴死,武将何尝不能?为了家国战死沙场,才是他们自幼学到的东西,是支撑起一国一朝的不灭英魂。他们选择尽的“忠”,也未必只是对着天子,而是他们自小生长的国家,和这个国家中所有无辜的黎民百姓。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才会被邱大将军看中吧?也因为同样的执着,邱晟才会坦然赴死,唯一的私心也不过是爱若掌珠的独女。
这样的人,理所当然不会为她所用,哪怕用尽一切花言巧语。
然而下一刻,徐显荣突然踏前一步,对伏波伸出了手:“月华,何不跟我一起离开?我会挂印弃官,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隐居,让你一生平安喜乐,再也不用被琐事烦扰。”
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庞上,满是孤注一掷,却也真诚的动人肺腑。他是认真的,若忠义不能两全,他可以为了恩义放弃一切,只为了一个承诺。
突然,伏波明白邱大将军为何会把女儿托福给这位远在边陲的小将了。他是如此的英俊,如此的像自己,爱女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同时,这人就连“昭雪”都是如此一板一眼,不肯行差踏错,怎么可能兴兵造反,搅得天下大乱?得到这封托孤信,他只会收起心中伤痛,好好得照顾邱月华,让她无忧无虑的安度此生。哪怕他根本不爱她。
一个完美无缺的托孤者,唯一的变故是,她并非邱月华。
轻轻摇了摇头,伏波道:“我心中还有抱负,不可能归隐田园。”
一个女子,坦然的说出了“抱负”二字,一个当年只会羞答答藏在父亲身后的女子……这一刻,徐显荣都有些恍惚了。她真的不像自己记忆中的邱月华,可是她却如此像她的父亲,像一手培养他的恩师。为何会出现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下一刻,徐显荣伸出的手缓缓垂了下来,握成了拳。她当年离开邱府,漏夜出逃时,经历了什么?她本该按照父亲的遗命来投靠自己,却未能成行,又是因为什么?
会让一个女子性情大变的东西,其实不用猜的。
他为何没能早点找到她?
这一刻,徐显荣心中的悔恨简直不能言语,他对不起邱大将军,对不起月华,更对不起死在海战中的将士。
伏波并未给他懊悔的时间:“既然如此,徐参将还是请回吧。”
徐显荣浑身一颤:“你当真不愿招安?”
这是一句废话,伏波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跟之前不同了:“区区总兵的承诺,还算不得数。”
这是什么意思?徐显荣脑中乱如麻,一时竟然没想明白。可是毫无疑问,这次出使彻底失败了。月华如今已经成了赤旗帮的帮主,只要她不点头,身在敌营,他根本不可能带她走。而这番交谈也让他明白了,他没法说服对方,她有心思抱负,连意志都远超常人的坚韧,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劝服的?
面对逐客令,徐显荣迟疑良久才道:“那你呢?真要继续与朝廷为敌?”
“你我今后怕是要兵戎相见了。”伏波答的坦荡。
这话让徐显荣心中一痛,旋即惨笑出声:“也未必。”
没能完成王翎的嘱咐,他未必还有带兵的机会了,只是这次对他而言,却是好事。不再言语,徐显荣转过身,就要离开,然而临出门,他还是忍不住顿了顿足,低声道:“你要保重……”
对一个敌人说这话,肯定是不妥的,然而一想到将来,徐显荣就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他不认同她的决定,但是月华终究还是军门的女儿。
伏波没有答话,徐显荣也没再等,缓缓走出门去。
一直等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严远才低声道:“帮主,不杀他吗?”
虽说他能理解徐显荣想法,甚至有几分同情,然而战阵上,不能降伏的皆是敌人,放走这么个强将,说不定将来会成为心腹大患。
伏波轻叹一声:“不必咱们动手了。”
如此忠臣良将,的确让人钦佩,然而他料错了一点,这不是天下板荡的时节,而是矛盾彻底激化,不得不洗牌重来的循环节点。在国朝将倾时做一个死节之臣,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敌人了,那巨浪是不分敌我的,站得越直,越不容变通,只是死的越快越惨,亦如邱大将军。
不过这些,已经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召集众位船长,咱们要开打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面前就是敌营,自己能依靠的却只有一叶孤舟,真是让人两股颤颤,坐立难安。王千户都开始后悔了,徐显荣那小子要是不知好歹,冒犯了人家,他岂不是也要死的不明不白?唉,要是刚才直接撤走就好了,现在闹得,连他都不得安生。
正心慌呢,身边突然有人叫道:“千户,那是不是徐参将?”
王千户赶忙定睛看去,果真见到一艘小船晃晃悠悠飘了过来,上面站着那人不是徐显荣又是谁?
“这么快?!”王千户心中大喜,人能安安稳稳回来,说明并未闹翻,然而等船靠近了,看清徐显荣的神色后,王千户又慌乱了起来。姓徐的不是胆子奇大,油盐不进吗?怎么去了一趟,回来就成了这副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模样,难不成还受了什么折辱?
也不知是不是真受伤了,徐显荣在登上官船时,脚步竟然有些踉跄。王千户可不敢耽搁,赶紧上前问道:“徐老弟,这是怎么了?那群贼人可是说了什么狠话?”
“贼人”二字,如今在徐显荣听来,当真有些刺耳。定了定神,他摇头道:“无事,他们不愿归降。”
听到这话,王千户倒不怎么意外,只是赶紧对身边人吩咐道:“快快,先掉头回去,得向大帅禀明此事。”
都谈崩了,还留在敌人的地盘,说不定会碰上什么呢。再说了,这次他又没上船,谈成什么样还不都是徐显荣一人的罪责,只是要想好怎么跟大帅禀报就是了。
徐显荣可不管对方的心思,摇摇晃晃走到了桅杆边,坐了下来。这一场会面,真的犹如身在梦中,让他心神动摇,举止失措。可惜这不是个梦……看着那插遍赤旗的船阵,徐显荣缓缓闭上了眼。
因为王千户的催促,回程可比来时快多了,等回到帅舰,见到王翎后,王千户就先火急火燎撇干净了罪责,贼人根本就不愿见他,只让姓徐的上船,他不也是为了大帅的吩咐,这才没能跟上吗?
然而话是这么说,王翎看向徐显荣的目光就有些不对了,冷声问道:“徐参将,他们为何只让你上船?你可见到赤旗帮的大头目了,究竟说了些什么?”
看着对方满是猜忌的神情,徐显荣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邱小姐只让他独自一人上船。这也是攻心计的一环啊,他真见到了赤旗帮的首领,可是那人是邱月华,是货真价实的邱氏遗孤,身为邱大将军旧部,他是怎么都撇不清了。
沉默良久,徐显荣才道:“赤旗帮的首领正是邱小姐,她不愿归顺朝廷。”
“什么?!”王翎都被惊到了,赤旗帮的首领是个女子,还是传说中的邱小姐?这,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下一刻,王翎的脸色突然一变:“于是你只见到了邱小姐,什么也没谈就回来了?”
他们当然谈了,谈了许多,可惜话不投机。徐显荣没兴趣把这些告知旁人,只冷冷道:“她说了,区区总兵的承诺,还算不得数。”
这不是指着他的鼻子骂吗?王翎顿时大怒,狠狠一拍桌案:“不亏是逆臣之后!”
这就骂到了邱大将军身上,然而此刻,徐显荣却觉得无所谓了。不论他有多不喜欢邱月华那番偏激的言语,有一点却是对的,邱大将军的身后名,青史自有评断。
见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也不想再说的模样,王翎心中真是恼怒异常。可是事到如今,发火也不顶用了,怎么应对这群凶残狡诈的贼匪才是关键。
若是能让人独领一军,挡住赤旗帮的人马,容他们徐徐撤退就好了。王翎不由自主看向徐显荣,然而下一刻,他在心底冷哼一声。这家伙独自前往敌舰,还不知道究竟谈了些什么,要是把殿后的兵马给他,说不定就领人降贼了呢?
不对!王翎悚然一惊,高声道:“本官派你前往敌营,是为了说降招安,你却连正使都不顾,私下跟贼匪勾连。来人,先把他压下去,好生看管!”
徐显荣这样的人,别的不说,带兵的本事还是有的,若是不把他关起来,谁知道等会大战时会闹出什么乱子。万一来个里应外合,那才是防不胜防,让人性命不保呢。
立刻有人冲了上了,而这次,徐显荣根本没有闪躲,被人死死按着,押回了原本的牢笼。在想明白邱小姐让他独自登船的目的后,他就猜到会有此结果。若不能为己所用,自然就是敌人了,还有什么交情可言?他曾想过与那些从贼的人割袍断义,对方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他呢?
好在,王翎未曾搜他的身,徐显荣缩在角落里,轻轻按了按胸口。方才离开时,他昏昏沉沉,忘了把那封遗书还给月华,对方也没有开口索要。此刻,那沾泪的纸页正贴肉放在他怀中。这是邱小姐留下的后手,还是如她所言,单纯的“物归原主”?徐显荣猜不透,也不想再猜了。
王翎蠢归蠢,但是有一点并未说错,如果赤旗帮太过厉害,朝廷恐怕真会再次招安。而那句“区区总兵的承诺,还算不得数”,究竟只是冷嘲热讽,还是对那些昏庸怯懦的朝廷大员们扔出的诱饵?
只要有一分招安的可能,朝廷对于邱大将军的旧部就不会赶尽杀绝。若他能安安稳稳回到番禺,多半也是降罪责罚,一路贬到边陲吧?若是运气差些,直接被冤杀也不无可能。
这片海,他怕是再也瞧不见了。
疲惫的靠在了墙上,徐显荣闭上了嘴,也不再管外面的动静。
处置了一个隐患,王翎面对的局面却未曾改变,而且要命的是,敌军竟然开始了动作,似乎要打过来了。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个拦路虎,冲出重围呢?
王翎绞尽脑汁想了半晌,这才招来了属下们:“如今贼人不肯归顺,又挡住了咱们的归途。想要硬冲过去,实在千难万难。番禺告急,咱们又耽搁不起,既然如此,不如兵分两路,绕道而行。”
这,这也行?下面将领又是一阵目瞪口呆,明明大军在握,直接全军突进不就行了?折损肯定会有,但是未必冲不过去啊。
察觉了众人心思,王翎冷哼一声:“你们可是想正面迎战?糊涂!如今各卫所,乃至番禺城才是吾等该惦念的,一旦被敌军缠住,拖个三五日,说不定岸上就是一片焦土了,到时候谁能付得起责任?还不如兵分两路,咱们的船毕竟多些,敌人一旦也跟着分了兵,想要拦住就没那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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