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短短两年时光啊。
饶是陆俭,心中也不由恍惚了一瞬,然而下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清醒了起来,若是只有自己,恐怕还只有三五分的希望,若是伏波也亲自动手,陆氏还有逃脱的可能吗?那烈焰滚滚翻腾,烧的他五内俱焚,当真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这一低头,很多事就尽在不言中了。
第三百零六章
沿海的商船,向来是根据风向所动,秋冬南来,春夏北往。每到夏初,就有无数商船载着自南洋、交趾运来的货物,北上泉州甚至更远的江东,再运回生丝、绸缎、瓷器、铜钱等等,或是发卖或是外销,赚取巨额利润。
然而此时此刻,距离初夏还有些时候,第一茬生丝都没上市,更别提远洋船归来了,没有川流不息的商船,一支船队孤零零行在海上,还真有些惹眼。
一艘条三桅福船打头,还有十数条大大小小的船只,瞧着也是气势逼人,然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船队是由数家商号拼凑起来的,除了都挂着赤旗帮的令旗外,根本就是各自结阵,只顾自家的安危。若是放在赤旗帮的地盘也就罢了,出了番禺,依旧是一条值得垂涎的大鱼。
然而想是这么想,真上来劫掠的却一个也没有,不知是附近的海盗都被青凤帮吞了,还是这个时节的船队没什么值得拼命来抢的。在海上行了数日,也不过只有一队青凤帮的船过来看了一眼,瞧见赤旗帮的令旗就大大方方让了路,可谓畅通无阻。
饶是还有几分担心,陆俭也不得不承认,青凤帮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要好不少,未曾因帮内纷争丢掉手上的地盘。只要能安安稳稳渡过这片海域,之后的航程就安稳多了。毕竟越是靠近江东,海上的贼寇就越有眼色,都是世家经营已久的地盘,可没独霸一方的大豪。
只是如此行程,会让伏波有些扼腕吧?毕竟她可是做了不少准备,只等鱼儿上钩呢。
没错,他们的船队看似散乱,船只有大有小,实则载了足有两千精兵,别说对上贼寇,就是官军来了都有一战之力。如此安排,一方面是为了隐藏兵力,遮掩自己的行踪,另一方面也是伏波想看看沿途的势力,有没有胆大妄为,或是实力雄厚的大海盗。如今连一个冒头的都没有,恐怕就要花费更多兵力和时间来探查了。
只是对于陆俭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对海上的情况可没多大兴趣,只盼着能尽快抵达余杭。
深深吸了口海风,陆俭对身边人道:“伏帮主可起来了?”
“已经用过早饭了,可要去通禀一声?”亲信立刻道。
陆俭却摇了摇头:“不必。”
说罢,他站在原地,继续遥望远方的海天一色。走了这么多天海路,再怎么壮阔的景象,也不免乏味起来,反倒衬出了心中焦躁。
在甲板上吹了会儿的海风,那熟悉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今天怎么下来了,可是坐不住了?”
甲板上收拾的再怎么干净,也不免有些杂乱,陆俭平日都是在上面的望台观景,今天突然跑到下面,伏波自然要打趣一声。
谁料陆俭却点了点头:“心中焦虑,难免坐立不安。”
他竟然大大方方认了,要知道这几天陆俭可是装的似模似样,最起码面上的焦虑和恨意都压了下去,一派翩翩贵公子的风头。伏波眉峰一挑,就笑了:“急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放松一二,找些消遣。”
刚刚启航那几天,他们的确谈了不少东西,从江东几大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到各家的政治立场,还有立储上的站队和操作,以及陆氏可能存在的弱点。毕竟陆俭也是个陆家子,还在余杭住了十来年,之后又整天惦记着搞垮他爹,因而真是储备丰富,知无不言,故而在大体定下方略之余,也让伏波了解到了江东的内情。
然而再怎么仔细的收集情报,也有说完的一天,现在没有“正事”了,难免就生出了尴尬。水手们除了航行之外,每天还要日常训练,擦洗甲板,偶尔也会角抵嬉闹,撒网打鱼,反正谁也不会闲下来。她也会跟着看几场比赛,找林默她们几个跟来的丫头聊天,还要保持锻炼,处理公务,安排今后的规划。早就习惯长途航行了,这种十天半个月的航程更是不在话下。
但是对于陆俭而言,这样的航程肯定还是挺难熬。没有娱乐也就罢了,还要为心中压着的事情煎熬,就连计划也没法立刻制定,毕竟相隔太远,具体还要等上了岸,从提前布置的探子得到的最新情报,才能再做安排。
因而陆俭突兀的摆出这副姿态,用意就不难猜了。
果不其然,陆俭转过了身,认真道:“手谈一局如何,不知帮主肯否赏光?”
“我可是个臭棋篓子,若是明德不见怪,那便下一盘吧。”伏波笑道。
三两句决定了消遣的方式,两人转身回到了上面的望楼,直接在书房摆开了架势。按理说围棋是很能打发时间的,然而这一局却比预料中结束的还要快,实在是伏波落子太过迅猛,输的倒也干脆利落。
等到盘终提子的时候,陆俭道:“若是不太喜欢围棋,不如换别的?”
这下棋的水准差到这样,肯定是不常玩的,而且她出乎意料的在棋局上没什么胜负心,估计更不会上心了。陆俭却不想这么早早结束,因而换了个提意。
伏波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随意挥了挥:“不必麻烦了,我对这些本就不热衷。”
别说是围棋这种老古董了,她连打扑克都不怎么有兴趣,也就是偶尔陪人玩一把的水平。
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陆俭突然道:“那不知帮主喜欢做什么呢?”
两人接触的时间太少,而伏波又是个跟他差不多,一心扑在公事上的人,这一问,还真是发自内心。
这话题有些私密,伏波却没有隐瞒:“逛街吧,或是逛庙会,我喜欢烟火气重的地方。”
这还真不是假话,除了逛街外,她还喜欢去博物馆、景点之类的地方晃荡,看看人间烟火,再看看留存下来的文化遗产,就觉得自己出生入死换来的都值得了。当然,现在有了整整一个大帮,白手起家也另有一番趣味。
这回答未免也太小女子了点,陆俭都怔了怔,这才笑道:“那我之前带你闲逛,倒是误打误撞合了心意。”
之前他的确带着伏波逛过番禺的店铺,不过彼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个女子,更没有投其所好的意思。
伏波微微一笑,反问道:“那明德喜欢做什么呢?”
陆俭再次怔住了,就连捏着棋子的手都僵在了半空,许久之后,他摇了摇头:“我会的东西不少,可惜学来都是为了充点门面,没什么偏好。”
他会琴棋书画,会吟诗做赋,会一个世家子应当知道的一切。他也会骑马射箭,会寻欢作乐,会每一种可以用在商场上的消遣。然而这里面,没有一样是他真心喜欢的。
对这答案,伏波倒是不怎么意外,工作狂嘛,没什么能比工作带来的快乐更大,更别说他还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辣人物。
见她一副了然神色,陆俭轻轻呼出了口气,低声道:“若是你不问,我到从未想过。十数年都只为了扳倒陆氏,哪有心思想别的。”
这话刻意留下了扣子,伏波却没有发问,只是颔首道:“那这次可要得偿所愿。”
陆俭却没敷衍过去,直接问了出来:“你就不好奇,我为何要如此癫狂,做这些悖逆人伦的大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过是个外人,何必深究。”他之前已经说过一些,虽然不深,但也大抵能猜得出来。高门大户,乌七八糟的东西可太多了,她还没有跟人交心的意思。
这毫无兴趣的话,让陆俭心中不知怎地沉了沉,然而下一刻,他就换了话题:“江东不比番禺,若是参加宴会,诗会,多半也要有些风雅的消遣。你要男装,还是提前学点为好。”
这次伏波的身份可不止一重,扮个书童他是能放心的,但是其他就未必了。既然都坐在了一起,自当找些话题,继续下去。
这一刻,陆俭想的已经不止是那让他焦心的复仇大业了,更有别的心思难以压下。他自诩善识人心,但是对于伏波,总有些猜不透,摸不着的别扭,往往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若是以后要再退一步,他得更了解面前这女子才行。
第三百零七章
都在一条船上呆着,就算是条三桅的大船,也不过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眼瞅着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还经常谈些公务之外的雅事,难免就让人浮想联翩了。
黄月身为女兵,因为身量合适,模样也算周正,而且称得上心细,此次也被挑中跟在了帮主身边,明里是做贴身婢女,实则也是护卫亲兵,可以说抢在好友石昊之前达成目标了。
然而打定了主意,想要好好保护帮主,要跟好友一样建功立业,做出一番成就。谁料还没开始执行任务,倒是先瞧见了这般景象,简直让黄月哑口无言,憋得厉害。她可是第一次看到帮主和男子相处的方式,是都如此,还是只对那贵气逼人的陆公子如此呢?
憋了几天实在事憋不住了,她偷偷找到了林默,问了出来。
“帮主是否对陆公子有意?”林默听到手下这么问,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平淡的复述了一遍。
这语调让黄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我就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应对什么,陆公子吗?”林默也不作答,继续反问。
这一问,倒是让黄月有些忐忑起来,讷讷说不出话来。
林默冷冷道:“你是赤旗帮的人,是帮主手下女兵,如今还选作亲兵,旁人就跟你没有关系了。任何接近帮主的人,才该是你关注的目标,永远不可放松警惕。”
这话让黄月心头一凛,不由站直了身体,这的确是她成为亲兵时就明了的,也作为行事守则,现在被这么一呵斥,只觉脸上滚烫,生出了羞愧。
然而羞愧之余,心中困惑反而又大了几分。忍了又忍,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那帮主的夫婿呢,也要防着吗?”
“不然呢?这赤旗帮是帮主的,旁人还能越过她,对你指手画脚吗?”林默冷笑一声,“别说是倾慕帮主的男子,就算真成了婚,也不过是个外人罢了,这种能整日跟在帮助身边的,更要小心防备着,以免生乱。”
这可跟黄月学到的东西截然相反了,她张了张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到她的神情,林默更加严肃了:“别忘了教你读书习武的谁,既然是亲兵,就要有亲兵的本分。而不论帮主挑了哪个,这赤旗帮也不会改了名姓!”
如此两句,彻底让黄月安定了下来,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队长放心。”
见她的确是听懂了,林默松了口气,若是放在以前,她兴许也会对陆俭生出警惕,可自从那天登上了高台,被帮主亲自授勋后,她突然就不怕了。自己这点功绩都要视若珍宝,何况是赤旗帮这偌大基业呢?没人能从帮主手里夺走这些,哪怕是枕边人也一样,那选谁不选谁,又有什么区别吗?她们这些心腹亲信,根本就没必要讨好未来的“帮主夫婿”,只要对帮主本人负责就行了。
这就是帮主曾经说过的,选择的权力。
如今林默是真的听懂了,自从她拿着那金灿灿的勋章,让娘亲看过后,就连那些絮絮叨叨的催婚都变的少了。若能照顾好自己,能建功立业,自然都不用急着找一个能托付的“良人”。她走出的路越远,能选择的必然也就越多,就如兄长,就如帮主一般。
所以是陆公子又如何?是沈帮主又如何?她只需要跟着帮主,完成任务就行了,这些私事,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
那隐隐出现的骚动,几乎是瞬间就被消弭干净,让一直暗中观察的陆府家丁都有些惊讶,原本升起的一丝得意,也不免变的飘忽,甚至为家主担心起来。
不过这些,对陆俭本人都没什么意义了,他如今已经在船上,跟伏波朝夕相对,那传闻如何自然就不再重要,总有更值得他在乎的东西。
然而原本漫长的航路,不知怎地突然变短了,几天后,目的地也就到了。自入海口,船队要变作几股,分头行事。有装作盐商的,有贩卖南货的,还有大张旗鼓抢购生丝的,而有这些人,陆俭的行踪就更不容易被人察觉了。
“等到了城中,我会派人寻你。虽说赤旗帮在余杭名声不显,但你也要小心行事。”临到分别时,陆俭还是忍不住叮嘱道。
就算邱大将军已经平反,赤旗帮也是正儿八经的反贼,若是被人知道身份,还真不一定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早就换了一身衣裙,打扮的宛若个明艳小妇人的女子却轻笑一声:“比起我,倒是明德要小心点,别早早就失了风。”
这么多安排,不就是为了藏匿身形,来个出其不意。现在被这么点出来,颇有一份调笑的意思,然而下一刻,陆俭就想起了她之前的丰功伟绩,连闯府衙的大牢,跟贼寇里应外合搅动一州都不放在心上,这次对她而言自然也不算什么。
然而就算如此,他依旧有些放不下心来。无意中察觉了这一点,陆俭并没有跟着露出笑容,只是肃然点了点头,就转身下了船。
随着陆俭的身形登上另一艘船,偌大船队也开始分崩,化作几股,汇入了那越来越多的船舶中。
※
最近这些时日,就连余杭都不太平了。身为吕氏的当家人,吕敬之可是心绪繁杂,北地大旱,流民不知闹出了多少,连余杭这样的地方都遭了殃及。各家都在争抢流民,也怕吃得太多撑破了肚子,很是麻烦。更要命的是新帝登基,京城大乱,官场已经没什么指望了,连带余杭一遭的大族都要震荡,他得防备旁人动手,也得想法子找一个猎物,试一试手中的刀。
正考虑这事关吕氏前途的大事,突然有下人前来禀报,说是有人持着汀州萧老爷的书信前来拜访。萧霖可是吕敬之的姻亲,两家关系也极为默契,还有生意往来,听说是萧霖派来的人,他当然得见见。
然而真把人请进门,吕敬之却大吃了一惊,只因来得并非是萧氏子侄,而是一位女子。
没等他发问,就见那明艳妇人就行了个礼,笑吟吟道:“妾棉城江氏,冒昧登门,还望吕老爷勿怪。实在是萧公有托,不敢怠慢。”
吕敬之有些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棉城江氏他听都没听说过,估计只是个小门小户,怎么就派了个女子千里迢迢来到余杭,还能带来萧霖的书信?
不过怎么也是浸淫商场的人物,他只笑着请对方落座,就温言道:“不知江夫人带来了何等消息,可是萧公那边有碍?”
就见那小妇人笑道:“吕氏是余杭大族,吕老爷应当也知道京中变化。萧氏有意起复,奈何汀州宿敌不去,实在有些麻烦,这才想请吕老爷施加援手。此乃萧公的信,还请过目。”
短短一番话,说得吕敬之心中狂跳,他当然知道萧氏在汀州的宿敌是谁,不正是江东四大世家之一的陆氏吗?听闻之前汀州遭袭,陆氏吃了大亏,让萧氏抢去了粮道,两家如今已经水火不容,想来也是听说了陆侍郎在京中失利,这才要更进一步。可是陆氏在汀州才有多少势力,在余杭又有多少身家?他哪来的本事施以援手?
接过了小厮递上的书信,吕敬之也顾不得那女子了,立刻看了起来,半晌才神色古怪的抬起头:“江夫人原来是盐商啊。”
那小妇人笑着颔首:“都是些小买卖,让吕老爷见笑了。”
信里写的东西很简略,估计也是不愿把把柄落于纸面,只隐晦的说了陆氏恐怕不稳,如果在余杭施压,必然能让他们进一步放弃汀州的势力,还有这位江夫人的出身来历,以及她坐拥大批西洋货物的事情。
一个盐商,是不可能弄来这么多西洋货的,她又跟文城钱氏有些牵连,那背后站着的势力就不难猜了。难怪明明只是个女子,就能有如此人脉,传闻赤旗帮的帮主也是个女子,恐怕也是走通了门路。
那她代表的,是不是就是赤旗帮的意思呢?陆氏的远洋船队,可就是失陷在南海的!越想越深,吕敬之的神情反倒和煦了许多:“夫人何必客气,萧公也是对你赞不绝口,只说夫人天资过人,是经商的奇才。只是不知道这次前来余杭,是想做什么买卖呢?”
余杭可是不缺盐的,萧氏也不会放掉西洋货,她被派来搅乱陆氏,会选什么样的手段呢?吕敬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果不其然,那妇人笑道:“番禺如今开了海贸,自然还是丝绸最为紧俏,不知能不能找些门路,做点生丝的买卖呢?”
果不其然!陆氏除了海贸外,最大的两桩生意,不外乎粮食和生丝,如今粮道被萧氏抢了,若是丝坊再受影响,恐怕是要闹出大乱的。
然而话虽如此,吕敬之却微微蹙眉,叹了口气:“夫人的胃口倒是不小,只是今年北方大旱,谁知夏季这边会不会生出洪涝,生丝的价格已经一路走高了,想要靠丝价达成所愿,恐怕不容易。”
越是行市不稳定,丝价就越是波动不休,何况今年情况的确不同,赤旗帮已经占据了南海,听说还一意扶持海贸,稳固航路的,今年海贸必然要大大兴盛。现在来搞生丝,别说是陆氏,其他几大家恐怕也不会允许,更不是他们吕氏一家就能动摇的。
谁料那小妇人闻言却笑了:“妾可不是要打压丝价,而是顺势往上抬一抬,这个想来不算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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