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也正因此,何灵在妇人营里一遍又一遍的提起她家公子,提起这位赤旗帮真正的主人。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让她们活得像个人的是谁。要让她们一同感恩,念着伏公子的好。要让她们的儿女,让她们的子孙都记住这份恩情!
那两百套快得出奇的成衣,足能看出众人为之付出的汗水,看着何灵那双亮晶晶的眼,伏波笑道:“好姑娘,我果真没选错人。”
一个毫无管理经验的小丫头,能管住十几个比自己年长的人,还保质保量的让她们超前完成任务。这样的丫头,如果懂得更多,会读会写呢?而这个小小的船帮,又有多少人像这小丫头一般,是被耽搁的可塑之才呢?
是该为他们找个更合适的老师了。而招募知识分子,也就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需要更大的势力,更多的人马。
伏波站起身来,脱去了身上的外衫。长长的布带仍旧裹在胸前,只露出一截韧而细的腰肢,肤色已经晒成了麦色,似泛着蜜一般的光泽。没料到她会脱衣,何灵第一反应竟然是涨红了脸,错开眼睛偷偷观瞧。下一刻,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家“公子”啊,她这个伺候在犯什么傻?!然而此刻再想服侍,却已经来不及了。
伏波把那件粗麻衣套在了身上,料子黑中泛灰,最是耐脏,血溅上去也不会太过显眼,然而低调的外衫配的是一条色泽艳丽的红色腰带,对比极其鲜明,就像把一道火焰扎在了腰间。
边整理袖口,伏波边转头问道:“这么穿精神吗?”
那其实就是平头百姓穿的短褂,可是穿在伏波身上,却不知怎地带出了让人侧目的干练和飒爽。何灵用力点着小脑袋,恨不得把头都点掉了。
见她那小模样,伏波失笑:“行了,去叫三位船长过来吧,我有事吩咐。”
也是时候,让赤旗帮凝聚力量,成为一个真正的团体了。
第三十一章
当日,二百套衣裳就发了下去,船员和前来操练的青壮人人都有,每人两套,可以换着穿。
都是渔民出身,这些汉子何曾正儿八经做过衣裳?拿到新衣,个个都喜笑颜开,兴奋不已,连最老成持重的,也忍不住直接穿在了身上。
这身衣服是伏波改良过的,有点类似作战服,袖口和裤腿都有收束,但是上衣和裤腰颇为宽大,什么身材的都能套进去,只要扎上腰带,系上绑腿护腕,就是劲装一套。
在送来前,所有衣裳都经过妇人们的浆洗捣衣,服帖挺括,穿在身上极为舒适。灰黑的面料,红色的腰带,沉稳又不乏鲜亮,再把袖口裤腿一绑,精气神简直扑面而来。一群被太阳晒得黢黑的大老粗,竟然也能显出几分英武了!
因而当船长们吩咐他们换了新衣,在沙滩上集合时,没有一个耽误事的。百来号人,个个挺胸收腹,目光炯炯,只恨不能让自己更显眼些。
站在台上,伏波也是一身同样的新衣,目光在每个人面上扫过,她缓缓开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入了赤旗帮,就得立下些规矩,让你们知道何事当做,何事决不可为。”
这话让众人一阵骚动,都是村里出来的,哪个族里没点规矩?现在族老、船长都要听帮主的,那帮主订些规矩,也是理所应当嘛!
见众人如此表现,伏波高高抬起了右手,竖起了第一根手指:“第一,吾等并非打家劫舍的海贼,自岸上来,也要回岸上去,岂能肆意作恶?未经帮主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攻打岸上村落,违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字,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摒住了呼吸,然而没人反对的。他们的确不是海贼,只是想挣一条活路的渔民罢了。大多数人也没有杀官造反的打算,若是能不劫掠,自然还是不劫为好。
若说三个村子来的还只是心底认同,那些外村来的苦力已是双目赤红,流下泪来。他们的家园因贼寇而毁,他们的亲人因贼寇而亡,谁能不恨?而赤旗帮,跟那些恶贼绝不相同!他们不会作恶,反而会收留如自己一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人,重新给他们立足之地。只凭这一道禁令,就足以让他们投效卖命,死心塌地了!
伏波没有等众人反应,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不可淫人妻女,不可强占妇人,违者杀无赦!人生在世,谁没有姊妹妻女,没有娘亲生养?丧尽天良者,必遭被鬼神共罚,我赤旗帮绝不能容!”
这条可就有些出人预料了,然而人群中却爆出了一声吼:“欺负弱女子的,也敢说自己是个爷们儿?!”
人群顿时哄笑,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伏波也笑了,高声叫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顶天立地,是个汉子,自有女子倾心!”
她身量其实并不高,瞧着也不健硕,反而长着一张让人侧目的俊俏脸蛋。然而此刻听到那句“大丈夫何患无妻?”不少人心中都一片火热。是啊,帮主这般年轻,就能杀人,能练兵,能开粮道,能建船帮,还能救出深陷牢狱的李家船长。有志不在年高,他们又岂能被人看低?女人嘛,只要有了钱,窑子里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欺负良家呢?
当然,也有一些人暗自咋舌,心底隐隐生出遗憾。赤旗帮如此厉害,他们也偷偷升起过念头,想着早晚有一日能攻打县府,分富人的钱粮,或是劫掠村庄,肆意享用女子。恶念一起,真是心痒难耐,然而还没等他们真去尝试,禁令就摆在了面前。
那是“格杀勿论”,是“杀无赦”。而说出这两条的,是能连杀数人,能让县令退避,能一手救下两个村子的强人。若违背了他立下的禁令,还有活路吗?一下子,所有念头都被压住,再也不敢翻起。
待那笑叫声稍稍低了些,伏波才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今后帮中会建立公库,每条船都分出一到两成归于库中。若是击溃海盗,夺了船只,所获也要全部上缴,八分入库,二分平分,任何人不得私藏战获。而这公库,就是用来赏人的,英勇杀敌者赏!悍不畏死者赏!立下大功者赏!若有因战重伤身亡的,也会从公库中取来钱粮,让伤残者衣食无忧,让战死者家小无患。为船帮效死者,汝父母妻儿自有人养!任何擅动公库者,皆当杀!”
这话让所有人都静了,谁能料到,帮主还能分出钱财,给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帮众?就算在村子里,也多的是身死之后被侵占家产,逼死妻儿的,可是帮主告诉他们,他会让伤者衣食无忧,也会养活死者的家小,让他们死而无憾……
下一瞬,整个沙滩都沸腾了,不知多少人欢呼起来。这船帮来的突然,主事的又是个少年郎,就算被一时鼓动,热血上涌,也总有暗自懊悔的。被官府盯上,会不会闹出麻烦?若真成了贼子,会不会连累家人?正因为并非一无所有,才容易让人心生动摇,后悔踏上了这条道路。
然而没有什么路,能比伏帮主指出的更好了。他们不会为贼,不会丧尽天良,也不会被人用过就弃之不顾。伏帮主自大牢里救出了李家那几人,轻而易举,甚至能让使坏的员外老爷登门致歉。那他当然就能救其他人,能够让加入这个帮派的人无忧无虑,不用惧怕官府,不用惧怕贼寇,甚至连死都不用怕!
这三个杀无赦,又何尝不是保他们,保沿海所有村落、妇孺的性命?!
在那漫天的欢呼声中,酒坛摆在了伏波面前,她手持短刃,在掌心一划,淅沥血水滴落坛中。不止是她,身边的孙二郎、林猛、李牛三人也伸手割血,混入酒中。
“今日我伏波在此立誓,不弃兄弟,不伤无辜,不违禁令。若有背誓,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伏波倒酒入碗,一饮而尽。“啪”的一声,瓷碗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一声,也似砸在了众人心间。三位船长也是同样发誓,同样饮酒,同样抛碗,不过誓言的第一句换作了“愿听帮主号令”!
那一句极为坚定,极为响亮,也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当最后一只酒碗摔碎时,沙滩上众人也喊了起来。
“愿听帮主号令,不弃兄弟,不伤无辜,不违禁令。若有背誓,死无葬身之地!”
那声音浩浩荡荡,带着威严肃穆,也含着坚定果决。原本还轻飘飘的“赤旗帮”,在这一刻凝成了一体。他们都是歃血为盟的兄弟,都对着天地神佛许下誓言,还有什么可犹豫,可退缩的?
只要他们的帮主在前,他们就绝不后退!
李牛只觉得浑身都在发颤,他的伤还没好,才勉强能够下地,此刻却觉得马上就能提刀上阵!
待到盟誓完毕,众人带着喧闹和欢喜散去,他第一个凑到了伏波身边,急急道:“头领,我等是否要发兵攻打罗陵岛了?”
这是他从孙二郎那边听来的,但是跟孙二不同,他不觉得打海盗有什么难的,只要有伏帮主带着,那群贼人吓也给吓跑了!
伏波瞧了他一眼:“怎么,伤刚好就忘了痛了?”
李牛一怔,立刻站直了身体:“我只听头领命令,头领说打就打!”
这姿态,倒是让伏波笑了:“打是要打,但不是现在,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你们要从队里挑选一批脑子活泛的人,我来教他们陆上的攻防战法。学成后放他们回村,训练村人,让三个村子都有自保之力。”
孙二郎一惊:“难不成是防备官府?”
他们也算被官府知晓了,若是船队出海,村子还真不一定能挡住官兵。
“不止是官府,还有海盗。赤旗帮成立的消息,不久后就会传遍海疆,到时还不知会引来什么人。”伏波肃然道。
三位船长神色齐齐一变,林猛忍不住道:“难怪要打罗陵岛,那群贼人肯定不会放过吾等!”
他原本不觉得能打败那群恶贼,但是现在想想,哪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这是能不能安稳活命的问题啊!罗陵岛距离他们太近了,一个经商的船帮还不知能引来多少人垂涎。一旦消息传出,贼寇来袭,可比官兵打来还要糟糕!
孙二郎也是色变:“难不成要用村子诱敌?”
海贼人多,他们人少,这可能是唯一能击败对方的法子了。但真用村子诱敌,他们的家人妻小可就危险了。刚刚发过誓,岂能如此施为?
伏波摇了摇头:“在自家地盘打仗是最不智的事情,而且想要击溃海盗,还需要钱财和人手。”
罗陵岛可是有十几条船上千号人,他们才四条船百来号人,拿什么拼?可是话虽如此,钱和人是那么好弄的吗?
李牛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头儿,咱们从哪里弄人弄钱?”
伏波把底牌扔了出来:“若是有更多人手,更多船只,说不定能跟陆公子谈谈条件。”
众人一凛,那个卖给他们粮食的陆公子?
“他手上没船,却有海贸的心思,只要咱们够强,不难引他上钩。”伏波解释道。
“那人和船从哪儿来?”林猛忍不住追问。就算他们能用粮食换来一些劳力,船也不是好搞的。更别说现在还成立了船帮,恐怕更会让一些心生畏惧,避之不及。
伏波微微一笑:“想要招人,就要立威立德。如今在沿海赊账、收货,其实已经为咱们立了德,剩下的不过是捏一捏软柿子,让人瞧瞧咱们的威风罢了。”
赊账也能立德?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吗?可是软柿子又是谁呢?
面对众人困惑又渴盼的眼神,伏波不再卖关子了:“晚稻已经收割,也到了官府收税的时候。今年加收的盐税,想来也让不少村子苦不堪言。若能带他们抗税,这些人会不会站在咱们这边呢?”
三位船长齐齐失色,李牛惊叫道:“头儿你要抗税?”
“为何不抗?今年税官可去了你们东沟村?”伏波反问。
李牛顿时哑然,还真没去!可能是怕他们跟海盗有勾结,这次竟然连个税官也没上门。可是一个村不交也就算了,岂能村村都不交?
“若都抗税,岂不是也让官府盯上了?”孙二郎忍不住道。
“鱼税是朝廷收的赋税,可以缴纳。盐税却是曹县令私自摊派的,只因他补不齐朝廷赋税,才擅自加征。吾等不交,他又能如何,带兵来收缴吗?”伏波冷冷一笑。原本她也没这想法,但是见过县令之后,这念头自然而然就生了出来。面对贪生怕死的昏官,当然可以捏上一捏。
见众人尤有疑虑,伏波又道:“这只是其一,不交盐税的村子越多,县官就越摸不清咱们赤旗帮的底细,越对海边局势心惊。水浑起来,咱们自然就安全了。如此不但震慑了官府,也能使别附近村落知晓赤旗帮的名头,明白咱们并非歹徒,而是可以替他们做主的强人。如此一来,还怕没人投靠?”
这可行吗?孙二郎也是亲眼见过那狗官的,此刻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
倒是林猛有些犹豫:“可若是收不齐赋税,县官要拿人开刀呢?”
这可不是一村两村的事情了,联合数村抗税,那税收缺口可不是一星半点啊!县官万一被逼急了怎么办?
“让咱们多交,那肯定就是有人少交了。一县之主,没能治理之能,还不知道怎么欺软怕硬,横征暴敛吗?”伏波唇角一挑,“只是以前他肆意鱼肉的百姓从了贼,不好对付了,那转过头来对付不是贼的乡绅、富商不就行了?”
这也行?!李牛简直目瞪口呆,然而万员外送来的三百两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关乎性命,这群人当真是能屈能伸。
孙二郎则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头领吩咐,吾等自当从命!”
他们喝过血酒,也把自己的命,以及全村人的命压在这位帮主身上,自然要唯命是从,办好对方交代的差事。而这份信心,有何止是他有。
果不其然,李牛和林猛也齐齐拱手:“但凭头领吩咐!”
这不只是他们三人的回答,也是三村人的答案。背负这些,就等于背负了成百上千条性命。伏波能保证她的决策万无一失吗?其实是不能的。然而此时此刻,这却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出路。
这片海岸太狭窄了,背后是腐败的朝廷,面前是凶恶的贼人,而且村子还在盐场旁边,一不小心是真能引来官兵的。这种四战之地怎能立足?还是要尽快铺开局面,让那赤色的旗帜在一方海域扬起。
而这,是需要用命来拼的。歃血时留下的浅浅刀口已经结痂,伏波轻轻一揉,抬头道:“去选人手吧,越快越好。”
第三十二章
每到收税的时节,都是“总催”们最忙碌的时候。所谓“总催”,就是给县太爷跑腿的催税官,一人掌管十来个村子,专门负责挨家挨户征税。这可是个吃香的活儿,富户想要逃税,少不得给他们一些打赏,穷户想要逃过牢狱之灾,也要看他们的脸色。当然难处肯定也是有的,万一收不齐税,他们也要挨些鞭子,不过比起所获利润,还是让人趋之若鹜。
身为一个“总催”,张有德的运道可不怎么好。他是张县丞的族侄,原本负责催收县西南十二村的赋税,这边靠着盐场更近,多多少少都有些余财,收税颇为轻松。谁料今年县太爷突然发了疯,要向渔民加一重盐税,还要的相当不少。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县尊老爷怕完不成上面摊派的税额,临时想法子凑钱。可是这么高的税,人家能不能掏出来真不好说啊。偏偏今年又冒出了海盗,上岸袭扰不说,听说还杀了不少人,万一引起民愤,他这个“总催”岂不坐蜡了?
张有德也是个谨慎的,前思后想,专门去请了两个衙役跟着,加上数名仆从,几位帮闲,一行十来人浩浩荡荡奔赴乡下。这么多人,还有官差,一般的村子瞧见都是不敢惹的,他再威逼利诱几句,还能敲不出税款?
心头大定,张有德也就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去了小王村。这边距离盐场最近,家家户户都有腌鱼,收他们点盐税,又算得了什么?
“今年的税,想来村长也知晓了吧?每户除了鱼税外,还要再缴一两的盐税。”瞥了眼村长的脸色,张有德赶忙又道,“这数就是听起来多,现在城里的粮价一石还要七钱五呢,你们这税钱加起来才值多少米?况且今年还不用交兵饷,已经是朝廷开恩,县尊大人体恤了。”
说着张有德还似模似样的冲天拱了拱手,以示恩德。
小王村的村长此时已经是面色铁青,海边人家,拼死拼活干一年,也未必能赚到十两银,这一口气就在原本的税钱上加一两,还谈什么恩德?!
然而看看张有德背后站着的衙役,他勉强压住了怒火:“张总催,若只收鱼税,我等绝不推脱。但是这盐税,实在没个道理。我们海边人家,哪还用买盐?海里捞上来的鱼晒一晒,都能晒出盐花。若是朝廷派兵剿匪,交些兵饷也就认了,现在海贼频出,还平白交盐税,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嚯!这还挺硬气啊,张有德面色一变:“你难不成想要抗税?不知这次上官有令,拖欠盐税的,皆做贩私盐的处置吗?”
他一板脸,后面两个衙役也横眉立目,握住了腰刀。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差,是能拿人下狱的,更别提还有外面的奴仆和打手呢,若是这小小村长敢说个“不”字,他当场就能把人按住了!
然而设想中的服软求饶并没有出现,那村长竟然拍桌站了起来:“若真逼得吾等走投无路,贩私盐又如何?说不定还能跟着强人吃香喝辣,混个肚圆呢!”
这话顿时把张有德吓出了一声白毛汗,他不由坐正了身子:“老哥,老哥莫置气,咱们不过是交个税嘛,万事好商量的。”
这要是当场把人逼反了,他可逃不出村子,人家连衙役都不怕了,还能怕自己?
谁料他服软,那村长却依旧横眉以对:“话就搁在这儿了,鱼税,村里不会拖欠。但是盐税这等荒唐事,老夫万万不能答应!谁知这税是从何而来,要是奸人私设,吾等闹到省城也要讨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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