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捂脸大笑
“若我能,就该背负。”伏波的眉眼舒展开来,也吐出了心底郁结。
她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在被世事推动,不停歇的奔波操劳,为了身边人挣一条出路。然而她心中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可以作为目标的推动力。这里没有她要守卫的祖国,没有她要保卫的人民。但是这里确实有需要保护的人,有需要洗刷的冤屈,有需要继承的宏远。既然接收了这具身体,又何妨背负些责任呢?
严远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仍旧固执的摇了摇头:“那也不该为贼,军门一生清誉……”
“一生清誉,也换不回一家老小的性命。”伏波打断了他,“而且我不是贼,赤旗帮也不会成为匪帮。父亲想要守护海疆,想要让海边的百姓安居,这世道,这朝廷却不允许。既然如此,我就重新找出一条出路!”
这番话简直太干脆,太果决,也太让人无法辩驳了。天子如此昏聩,朝廷如此败坏,如何完成军门的遗志,为他昭雪平反?可是聚众纵啸,搅乱海疆,又跟反贼有何区别?
严远只觉脑中乱的厉害,连话语都结巴起来:“邱氏满门忠烈……”
伏波笑了,笑得讥讽:“我不是忠臣良将,我是个女子。”
千万种劝诫都被堵在了喉间,噎的严远吐不出话来。若她是个男儿,自己也许二话不说就听令行事,只盼能为军门报仇雪恨。可是她偏偏是女子,严远怎能不纠结,不犹豫,不想劝上一劝?然而现在,这理由又被摔回在了脸上。一个女子,跟她讲道理有用吗?可是不讲,难不成还能违命?再怎么说,她也是军门的遗孤啊……
眼看严远一脸错乱,伏波也不管他,直接道:“以后别再叫那个名字了,我现在名叫伏波,降伏的伏,海波的波。赤旗帮中只有几人知道我是女子,也别露了口风。”
严远听到这个新名字,突然就僵住了,过了许久,他缓缓道:“军门曾说过,惟愿海晏河清,天下安宁。”
“伏波”二字,又何尝不是军门的夙愿,是他未尽的遗志呢?
这话说的轻而缓,却让伏波心头狠狠一颤,想起来那个给她起名的人。他曾炫耀过,这名字取得太好,即是“伏波惟愿裹尸还”,又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名字,盼着她也能为国效力。他也曾怒骂过,不该取这么个名字,让她不像个女儿家,太争强好胜,太自不量力。
然而现在,一句“海晏河清”,将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合在了一起。也跨越了时间和空间,让这个属于她的名字,有了全新的意义。
她已经“惟愿裹尸还”了,是不是也能来一次“但愿海波平”?
一抹笑浮上了唇角,伏波迈开了脚步:“走吧。”
而这一次,严远没有开口,就这么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
奴仆住的院子在寨子最西角,并未被火势波及。而且因为乱起是在夜间,奴仆们缺衣少食,多有雀盲症,哪敢趁夜出逃?再说了,这是海上岛屿,逃又能逃到哪里?大多数人都蜷在草棚里瑟瑟发抖,胆大的也不过出来看看,只盼别闹到这边,给他们留条活路。
谁料只闹腾了半宿,外面就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是打完了?青凤帮的人胜了吗?会有人来处置他们吗?正惊疑不定,院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众人被赶出棚屋,聚在了院中。
此刻天刚蒙蒙亮,一宿没睡着,又担惊受怕,所有人都畏畏缩缩,低头弯腰,生怕触怒了新主人。
目光在这群骨瘦如柴,被困贼窝的可怜人面上扫过,伏波高声道:“如今罗陵岛经易主,归我赤旗帮所有。尔等估计都是被劫来的,若是想走,过几日我可派船送你们上岸。”
这话一出,别说下面的奴仆们大哗,就是严远都变了面色。不是来劝降的吗,怎么一上来就要放人?
有个双手被捆在背后,一脸鞭痕的汉子急切地问出了口:“这位头目,你说的可当真?真能放我等归家?”
“赤旗帮并不是匪帮,亦有帮规约束,不得攻打岸上村落,不得劫掠妇人,自然也不会逼迫良人为奴。”伏波平静答道,“不过岛上还得几天才能安顿好,你们得再等等。离岛之前若肯参与灭火,清理街道,多做些杂务,还能有一日两顿的干饭。”
这下所有人都沸腾了,这小哥看起来年少,但是气度摆在那儿,身后还跟着能几个持刀的大汉,显然也是有身份的。若真能如此,干些活算什么?之前被那些贼人抓来,不也要被打骂使唤,连饭都吃不饱吗?
见众人欢呼,伏波又把脸一板:“但是丑化说在前面,若是敢趁乱闹事,有一个杀一个!别的我不会,杀人却是顺手,若敢添乱,别怪我刀快!”
这几句话说的杀气腾腾,顿时让场面又安静了下来。这下众人才想起来,这位俊俏的小郎是那个“赤旗帮”的人,就算没出院子,他们也听了一夜的杀喊声,现在面熟的当家的、头目一个都没出现,不会是被杀光了吧?这赤旗帮到底来了多少人,又有多厉害?
见众人噤若寒蝉,伏波才缓缓颔首:“等会儿五人一组,听严头目分派任务。”
说完,她作势就要走,突然又有人叫道:“这位头目,若是不想归家呢?可否留在岛上。”
说话的是个面容悲苦的男子,瞧着弯腰驼背,满脸皱纹,不好分辨年龄,但他说出这话也没什么出奇。这些年民不聊生,就算回去乡里也未必能有口饭吃。年纪大些的,村子被攻破的,早就没了家人的,只要能活下去,谁在乎身在何方呢?
伏波看了他一眼,语气淡然:“只要勤恳干活,留下也无妨。若是干的好了,还能盟誓入帮,上船帮工。”
那问话的没吭气,刚刚被绑着手的汉子又叫了起来:“你不是说赤旗帮不是匪帮吗?怎么还要上船!”
伏波挑眉:“若是海上经商不赚钱,贼寇为何要劫商船?若是能护住自家船队,又何必浪费时间去抢别人?”
两句反问,让院中都静了下来。那汉子也闭上了嘴,不再吭气。他其实是个苦力,在船上混口饭吃,也是运气不好,碰上了贼兵不说,还让人抓了回来。亏得这些日贼人需要人手,没直接杀了他,想要打骂服帖了再用。结果他还没服软,那些贼人们倒是死了个干净。如果真如这少年所言,赤旗帮只是海上商队,他是不是也能重新登船,做个不杀人的力工呢?
伏波却没工夫管他们如何想,转身对严远道:“这些人就交给你了,先灭火,遇到没法扑灭的就拆屋隔离,控制火势。清理街道时,记得把尸首都叠到一起,运到码头,我还有用。”
严远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来的目的就是用这些奴仆,自己想的是如何威逼利诱,小姐却用轻轻巧巧一句话,让他们全都俯首听命。她给了他们自由。一句送回岸上,说的轻巧,却让多少人心中生出了盼头。有了盼头,自然就会信给他们盼头的人。
这决定,也许会平白损失一批人力,却能在极短时间内收拢人心,控制岛上局面。而当火灭了,寨里寨外清扫干净,秩序也会随之恢复。甚至可能会留下一批人,成为赤旗帮忠心耿耿的帮众。
有这等手段,难怪短短时间就能拉起帮派,她若是个男子……然而这次,这念头一闪而逝。是男是女已不重要,只要能洗刷军门的冤屈,他就愿肝脑涂地,为之效死!而严远相信小姐——不,是伏波帮主,有这个决心和能力。
心念一定,他便垂下了头:“属下遵命。”
第四十八章
整整一日精神紧绷,又熬了大半宿,陆俭也是撑不住先去睡了,等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暗道不好,陆俭翻身坐起,叫道:“三丁,外面情形如何了!”
陆三丁赶忙进了屋:“家主放心,火已经灭了,街上也清理干净了,还备了饭菜。”
陆俭一怔:“都是赤旗帮的人做的?”
不应该啊,伏波会能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吗?岛上说不定还有多少躲起来的贼寇,码头肯定也需要打理,还有那几个库房得好好守着。灭火也就罢了,哪有清扫街道的时间?
“不是,脏活都是岛上奴仆做的,饭菜是女营那边备的,连码头都有人打理。赤旗帮的人只管搜寻逃匿的贼人,半天功夫就找出了百来个……”陆三丁说话得声音越来越低,实在是他也想不到,那位伏帮主竟然如此能干!
收服了岛上奴工仆妇也就罢了,怎么连贼人们都不闹腾?三十几个人绕了两圈,就把躲藏的人都揪了出来,这省了多大麻烦啊!他难不成会术法,谁见了都要俯首帖耳,听命行事?
陆俭立刻道:“带我去看看。”
他之前是和衣而睡的,外衫难免有些发皱,也不顾换件体面些的衣裳,陆俭快步走到了院外。果真,目所能及处,火都熄了,连一点黑烟都不剩,街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也被搬了个干净,地上甚至还撒了点水,连血迹都洗去大半。远处烧毁的院落里,还能隐隐看到有人在搬东西,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样。
那小子不让青凤帮留下,果真是心有成算啊。明明睡下前,岛上还是狼烟四起,乱成一团,醒来竟然就成了模样,瞧着比当初海盗在时还整齐些呢。
好不容易回过了神,陆俭问道:“伏帮主呢?”
“在码头,家主可要去瞧瞧?”陆三丁赶紧问道。
陆俭连回答都省了,大步朝码头走去。
这一路上,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修好了的寨门,圈起来的牛羊家畜,带着一串俘虏前行的赤旗帮精锐,还有那些搬运东西的奴仆。果真收拾的又快又好,简直不像是刚刚占下的地盘。
然而等到了码头,陆俭脚下一顿,突然举手掩住了口鼻。不是他喜洁,而是面前的景色实在让人心惊。
一艘烧焦了大半的船上,叠起了一座尸山,瞧着都有两三人高,怕不是有百来具。哪怕隔着几百米,都能闻到血腥和恶臭。饶是见过死人,也亲自在修罗场里走了一遭,陆俭也没见到过此等景象,只觉得空荡荡的胃里一阵翻腾,险些没吐了出来。
“咦?明德兄你醒了,可吃饭了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陆俭转过头,两眼中都是控诉,这是提“吃饭”的时候吗?
似乎读出了他眼里的含义,伏波笑了:“其实只是看着吓人,底下垫了不少柴火,没那么多尸首的,让你受惊了。”
被小自己好几岁的少年调侃,陆俭再怎么难受也要把场子撑起来。缓缓放下了手,他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把贼寇余党都找出来了,怎么这么快?”
“让人提着大小头目、两个当家的脑袋吆喝一圈,投降不杀,顽抗必死,这群人自然就出来了。罗陵岛毕竟是个海岛,想要独自一人活下来才是痴心妄想。”伏波答的轻松。
这也是跟陆地上剿匪最大的不同,那些流寇往山窝窝里一躲,不把山翻遍了肯定是找不着的。但是岛上地方才多大,谁也不敢轻易往未开发的林子里跑,没了淡水、粮食照样是个死。就算夺了小船,造出木筏,也未必能安然穿过大海,回到岸上。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只要是上过船,出过海的,其实都相当习惯于服从命令。毕竟风浪无情,若是不听船长的话,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还要连累旁人。能在昨晚逃出去,或是被青凤帮抓走的,多半有些能耐,身边肯定也有帮手。而第一时间没跟上大队伍,缩头缩脑藏起来的,九成九都是杂鱼。听到头领都死光了,哪还有不投降的道理?
没想到答案这么简单,陆俭愣了愣,突然道:“那摆出这样的阵仗,是想杀鸡儆猴吗?”
这是想树立威信,降伏人心?那群乖乖忙碌的仆从们也是这么来的?
“算是劝降吧。他们人是降了,心思却还不定。想要让人归心,就要使些手段。”伏波似乎不愿详谈,只随意答道。
听他这么说,有些话倒是不好问了,陆俭笑了笑:“原本还以为贤弟只是想赶走青凤帮,没想到真有成算,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伏波微微一笑:“想掌控此岛,还得费一番功夫,急不得。倒是有些东西得提前准备了,还要明德兄想想法子。”
“什么东西?”陆俭问道。
“发弹用的炮药。”伏波给出了答案。
之前伏波检查了一遍岛上的库房,居然找到了几门炮。口径不大,都是前膛炮,瞧着也有些年头了,不知还能不能用,偏偏库里一点弹药都没有。关于这个,严远也跟她解释过了,岛上没人会用炮,配套的药料早早就制成抛投弹了,想要弄来新的估计得走些门路。不过之前陆氏能弄来,想来陆俭应当也能。
陆俭面上显出讶色:“怎么,你还会用炮?”
这东西可是实实在在的杀器,就算是青凤帮也只有几条大船上配了,难不成他学过怎么用火炮?
伏波坦然道:“不会,但是可以学。有炮放着不用才是可惜,这玩意迟早能派上大用场。”
所说不清楚这个时代火炮的发展程度,但是有了热兵器,战争模式就必然会发生变化。伏波不是炮兵出身,更没有摸过这种老掉牙的前膛炮,不会并不可怕,束之高阁,不闻不问才是自断生路。
闻言,陆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合浦也有卫所,我看能不能给你寻个制炮药的老药料。”
既然对方有这心思,何不卖个人情呢?反正卫所早就败坏,弄出来个人,恐怕比弄出些东西出来还简单。
伏波大喜:“有人自然更好!若是有会制弓弩的,也弄来两个!”
如果只是送火药过来,数量和质量就都掌握在陆俭手里。但送匠人过来,事情就不一样了,不但能自己掌控军需资源,还能进一步推进武器改良。伏波可是比别人更清楚,改良需要的永远都是技术型人才,而古代从来不缺人才,缺的只是创新的动力罢了。
陆俭失笑:“贤弟倒是不客气。也罢,等我回返合浦,就着手操办。”
“那明德兄什么时候启程?”伏波立刻追问。
陆俭一怔:“我倒是想走,但现在岛上缺人,走不开吧?”
陆俭当然希望尽快返回合浦主持大局,但是他们现在一共才两艘船,哪怕只带走一艘,也要少一半的人手啊,不怕出事吗?
伏波笑道:“我正要派人回去换防,明德兄可随船先走,不耽误事的。”
怎么可能不耽误事,他就这么有把握控制岛上局面吗?还是说……转头看了眼那艘堆满尸体的船,陆俭缓缓道:“看来贤弟是想用降兵了,我可得瞧瞧贤弟的手段。”
岛上局势危如累卵,以陆俭的性格能放心才有鬼了,伏波倒也不怕他看:“今天下午就能准备妥当,明德兄何不先用个饭,再来观瞧?”
看着对方那清亮的眼眸,陆俭笑着拱了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一晚上担惊受怕,拼了命的又躲又藏,好不容逃过了青凤帮的魔爪,没想到又来了个赤旗帮,把他们全给抓了出来。
饿了两顿,一宿没睡,那群降兵全都面有土色,东倒西歪。若不是有绳子捆着,有人牵着,恐怕现在站都站不住了。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两腿发颤的,是面前那条大船。那是条单桅船,被火烧的半毁,本就瞧着瘆人,如今甲板上更是叠满了尸体,垒出丈高,惨白的四肢密密匝匝挤成一团,血腥味隔着老远都闻见,简直让人魂飞魄散!有些人吓得尿了裤子,也有人吐的脸色发青,他们哪能想到,只一晚上就死了这么多人!
然而谁也不敢喧哗,更不敢瞧那些披着甲,持着矛的黑衣汉子。他们腰间扎的红带,不会是用人血染的吧?
在这片沉闷又惊恐的寂静中,有人登上了高台。那是个极俊俏的少年,身量不高,看着也不怎么凶悍,偏偏他面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搁了一排的首级。
“都给我抬起头,仔细看着!”伏波冷冷看着台下人,高声道。
随着呵斥,那些俘虏或快或慢的抬起来头,看清了那人,还有他身前的首级,身后的尸船。
“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昨夜里杀的。不论是大小头目,还是敢还手的贼子,全都杀了个干净。”伏波冰冷的目光在他们面上扫过,“你们倒是聪明,没出头送死,也没负隅顽抗,如今才能好好站着。若是不想死,就听清楚我下来要说的话。”
有了尸首堆出来的威赫,谁还敢小瞧这少年?别说是那些降兵,就连跟来的奴仆们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喘气。
“这岛,被我们赤旗帮夺下了,将来也会作为一处据点。若有在岛上生事的,杀无赦!有不听号令的,杀无赦!有勾结外人的,杀无赦!”伏波微微一挑唇角,“而且你们的脑袋可没资格摆在桌上,我会把它们悬在寨门上,挂在船头前,让所有人都看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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