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崔绿真走过去,双手卷成喇叭状,气沉丹田:“啊——北京——”小时候她做梦也想来的地儿。
“啊——人类……”竟是如此美好。
她觉着自己做人做上瘾了。
其他人虽然不明所以,但都觉着她声音好听,一个个鼓动她再喊两声,胡峻怕她伤了嗓子,倒了一杯开水,吹啊吹,吹到不烫嘴才递过去,“歇歇吧。”
春晖看在眼里,放心的笑起来。
经过一阵“鬼哭狼嚎”,大家很快熟络起来,把桌布铺开,吃的摆上,一面吃一面聊天。这个季节刚好是出太阳暖和,不出太阳凉爽的时候,大家就着瓜子儿饮料,说起以前的事,学校的事,以及春晖的工作。
她能力强,人又漂亮,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像大姐姐似的认真倾听,绿真的男同学们,很喜欢追着她问工作中的趣事。律师的工作惊险程度丝毫不亚于胡峻这做刑警的,在很多人的职业生涯里,总会遇到让当事人不满意,被辱骂,被威胁的,甚至还有伺机报复的,虽然不多,可一旦发生,都是铭记终生的。
大家听她讲得栩栩如生,简直身临其境,绿真虽然过年的时候就听过一次了,可并不妨碍她再听一次,八卦啊。
胡峻在附近转了一圈,这个点儿人不多,山顶上就他们,太阳渐渐升高,气温上来了。大家席地而坐,或躺卧,或盘腿,或靠树上,打起瞌睡来。
“怎么样,市场选址定下没?”春晖小声问绿真。
“还没,姐以前就在北京念大学,有没有什么建议?”
春晖俯视山脚的城市,宽阔,繁荣,蒸蒸日上,不知道是阳城的多少倍……可十年后的北京,二十年后的,三十年后的,不知道又要在这基础上扩大多少倍,曾经的荒郊野外,或许就要变成不亚于市中心的好地段。
就像苏家沟,曾经只有里沟外沟两个生产队,背靠大山,谁能想到短短几年功夫,大山被推平,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连接着大河口乡和阳城市人民广场,沿路还多了一个菜市场,一溜儿的饭店?
大河皮革厂还专门设了个以此命名的公共汽车站,幺妹当年说的没错,阳城市的中心正在往大河口倾斜,总有一天会完全转移到大河口来。
春晖指着山脚下不远的地方,那是一块巨大的空地,残垣断壁,破败的早已没了屋顶的厂房,“那儿要不要考虑一下?”
崔绿真一看,这地方她有印象,刚才经过的时候看见墙上斑驳的石灰刷着几个大字,缺胳膊少腿儿的,她最喜欢玩“填空”游戏了,根据残缺不全的笔画辨认,应该是“东阳生产队制糖厂”。
曾经是个村办企业,墙上都长青苔了,至少也是废弃七八年的厂子。
“姐的意思是,把电器市场办在这儿?”
春晖点点头,笑眯眯的打趣:“我知道你不会嫌弃它偏僻的。”
绿真也笑了,只要是北京城,哪儿偏僻?现在偏僻,以后可都是高攀不起的!
可问题是——“如果这里办批发市场,车辆进出可能成问题。”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进村道路,她刚才就发现了,胡峻的吉普车几乎是龟速爬行进来的,因为公路两旁盖满了高高矮矮的房子,稍不注意就会擦碰到墙壁,而墙壁上,是红油漆刷的几个歪歪扭扭大字——严禁擦碰墙壁,违者罚款五十。
甚至后头还带一行小字——东阳村宣,以证明这条“规矩”的合法性、权威性。
这样明目张胆的毫无法律依据的“宣言”,再加各个小路阴沟里总有老人孩子探头探脑的打量,见他们车子是北京牌照还遗憾的撇撇嘴……让人感官十分不好。
吉普车都只能勉强过来,拉货的农用车直接免谈,没有货车进出,市场开再大也没用,因为没货,也没顾客。
不然的话,这旧糖厂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占地起码有上千平,地势又足够平坦,距离市区也不算远。
春晖没想到,就走了一趟,她居然就能观察出这么多情况,刚才看她东张西望,大家还以为她是孩子气,好奇呢。“妹啊,你这脑袋瓜里,到底装的啥?”
绿真眨巴眨巴大眼睛,掰着手指头数:“酱牛肉,酱鸭子,卤猪蹄,红烧排骨,糖醋里脊……”
要不是其他人都在午休,春晖差点忍不住爆笑,“小土妞你咋只想着吃呢,姐问你正事儿,别打岔。”捏了捏她饱满的还带婴儿肥的双颊。
嗯,手感真不错。
前几年,单看个子,崔绿真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大人”,常常给陌生人她是“成年人”的错觉,可这两年真正成年了,个子基本定型后,她脸上的孩子气又不时流露出来,婴儿肥看着有种无忧无虑的娇憨。
一看就是从小没吃过苦,富养大的小姑娘。
“姐,我感觉这村子民风不怎么样,要不咱们还是考虑别的地方吧,况且……”
“况且什么?”
绿真吸了吸鼻子,“你闻闻。”
春晖闻了闻,“没闻到啊,怎么了?”
绿真不确定,是她地精灵力让她嗅觉更敏感,还是怎么着,“总感觉空气里有股怪味儿。”
春晖再次嗅了嗅,真没闻出来。
绿真也就不再说了,反正村子里的人都不担心,大家伙陆续醒来,提议去挖草药,因为胡峻有个师弟是中医世家出身,据说还是河北某个很有名气的流派传承人,他一路上看见好几种药材,直夸东阳山钟灵蕴秀,人杰地灵呢!
“我听人说,东阳山盛产银耳,以前整个村子都是卖银耳的,好银耳销往全国各地,还能出口。”
绿真这才想起来,难怪听着“东阳”两个字莫名的耳熟,原来是东阳银耳啊,奶奶给煮的银耳汤就是用这儿的银耳,听说道地的不好买到,人不熟还可能买到其他地方冒充的。
绿真在中药店帮过忙,也认识不少药材,跟在他身后跑得最欢,可能是季节不对,一片银耳都没看见,倒是中药材看见不少。“光明哥这是白术吗?”
“光明哥这是杜仲吗?”
“光明哥这是……”
为了检验自己的记性,她特意关闭灵力,全靠半年前的记忆来辨认,居然还都认对啦!
光明师弟朝胡峻挤挤眼:哥你对象可真聪明,啥都懂点儿,他们聊政治,她懂,他们聊军事武器,她也懂,女生们聊文学和歌星,她也如数家珍……好家伙,现在连中药也认识了!
而且,绿真给人的感觉很真诚,很会照顾别人,一点儿也没有“故意卖弄”的嫌疑,是真的让人佩服。
崔绿真感受到他的好感,得意极了,一得意,不小心打开灵力,听到白术和杜仲抱怨:“臭死啦,又开始做臭银耳啦!”
杜仲很沉稳的安慰道:“银耳本身不臭,是他们堆久了才臭,人心啊……”
绿真赶紧在心里问:“人心怎么啦?”
白术“哇”一声叫起来:“刚谁说话?谁出声了?”
“是我呀,我能听见你们说话。”
一片白术丛立马沸腾了,唧唧喳喳怪叫起来,绿真早已习惯这样的情形,干脆走到杜仲树旁,轻轻的给他挠痒痒,抓抓杆茎,摸摸叶子,把它舒服得不要不要的,这可是来自地精的按摩呀!
“杜仲哥哥你能告诉我吗?什么人心?”
杜仲这才眯缝着眼说:“以前天旱的时候他们常来浇水,我不能忘恩负义,只能告诉你,这村里的银耳全是坏的,他们出的药不能买。”
崔绿真听得满头雾水,银耳不是炖汤喝的吗?怎么是“药”?如果东阳村的银耳是坏的臭的,那外头市面上卖的那么多“正宗东阳银耳”又是哪儿来的?她疑问太多了,可杜仲的嘴巴却撬不开了,其他植物压根不知道她说的是啥,问了也白问。
崔绿真最旺盛的就是好奇心,她打定主意,下星期再悄悄来一趟,打听打听,这事跟她关系大着呢!因为奶奶一年四季都爱炖银耳汤给大家喝,要真的臭的那会吃坏身体的。
太阳落山,大家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了。
原路返回的时候,绿真特意留意才发现,这村子真的不对劲。
那种不对劲不是说墙上那让人难生好感敬而远之的大字,而是村民看他们的眼神,好像带着某种防备。
前头有村民赶着一群羊,车子过不去,只能停在路中央,绿真从带出来的零食里掏出一罐钙奶饼干,还没打开过。她摇下车窗,冲不远处伸头探脑的小孩招手:“小朋友,拿去吃吧。”
孩子们一看盒子就咽口水,可却没人上来。
要知道,这要是在大河口,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好吃是孩子的天性,更何况是对他们有致命吸引力的高级零食,他们眼里的渴望,身上的穿着都证明他们是想吃的,可却不肯过来,像在防备着她。
绿真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自认为还是长得挺亲切的,家里家外的小孩都喜欢跟她玩儿,怎么现在却不好使了?
绿真还想再“诱惑”他们,有个年轻女人从小巷子出来,狠狠瞪了她一眼,“现在的人坏着呢,谁知道里头掺着什么东西,忘记村长说的话了吗?”
孩子们立马大声说“没忘”,跑了。
崔绿真:“……”敢情是怕她在饼干里下毒?人和人之间还有信任吗?
这不,女人看见她的错愕,还得意的笑了笑,扭着腰肢走了。
崔绿真实在忍不住,“胡峻哥你说这村子奇不奇怪?咋把咱们当贼防啊?”她在北京半年多,遇到的所有本地人都非常热情友善,话唠,祖宗十八代的事儿都能给她唠清楚,买东西三分钱以下都会让,像这么不友好的还是第一次。
胡峻看了一眼村子,这个点儿该是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可村里却没多少炊烟,凭着干刑侦的直觉——这村子不对劲。但一车都是女孩,当务之急还是先送她们到家,他可以稍晚再来看看。
羊群“咩咩”叫着走远,两辆车这才得以压着羊粪球驶出村子,绿真拆开送不出去的饼干,“卡擦卡擦”吃起来。
“哥你说他们为什么防着咱们啊?”
胡峻怕她好奇心太旺盛自个儿找来,想要打消她的疑虑,“估计是怕咱们偷拿他们东西吧,我闻见一股糖味,估计是有糖厂。”他在臭水沟边看见许多用剩的甜菜粕。
北方制糖跟石兰省制糖不一样,北方以甜菜为主要原料,不像石兰省是用甘蔗。
绿真这才想起来废弃糖厂的事儿,看来这村子的企业还办得挺不错,光糖厂就能有两家。废弃的厂子规模都那么大,那新盖的岂不是要更大?比姨妈家食品厂还大了吧!看来,乡镇企业管理局的成立,让全国的乡镇企业壮大不少啊。
正想着,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绿真惯性之下往前冲,胸口直接撞得生疼,小彩鱼在后头也被撞得不轻,“怎么啦胡峻哥?你技术不好,还是让我姐开吧。”
胡峻却没心思笑,他赶紧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大爷你怎么样?撞到哪儿了?”
地上躺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春月看这儿离村口不远,以为是东阳村的人,立马急了,不会讹人吧?
大爷似乎是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没事没事,我捡个野果吓到你们了,对不住。”
确实是他突然冲出来的,幸好胡峻没分心,刹车也踩得快,要是反应慢个一星半点的肯定就撞他身上了。“大爷您确定没事?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儿,我自个儿滑倒的,你的车子没碰到我。”老大爷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空气里立马飞舞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灰尘。
绿真见他为了捡个野果差点被撞,知道是饿得狠了,立马掏出几片吃剩的炸馒头片,黄金灿灿再抹点儿友娣姐姐的秘制果酱,简直爽翻了。“爷爷你吃这个吧,我们没吃过的。”
老头儿看着金黄的馒头片咽口水,“我吃了那你们吃什么?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绿真见他跟村里小孩的反应不一样,立马双手将东西递过去,老头儿连说两声“谢谢”,狼吞虎咽,显然是很长时间没吃饱肚子了。
“爷爷你是东阳村的吗?”
大爷点点头,“嗯。”
“那怎么……”流落在外啊,如果村办企业搞得好,村民福利待遇也好,很多村直接给老人发劳保工资呢,像天津的大邱庄,江苏的华西村,还有河南的南庄,都是赫赫有名的“集体村”。
怎么还会让自己村的老人在外饿肚子?
村办集体企业就是挣了钱人人有份的啊!
崔绿真怕他被人欺负了或者冒名领了劳保工资不知情,善意的提醒了几句,谁知老人却叹口气,“我是被赶出来的,糖厂没我的份……呵,糖厂还是我先……”
绿真好奇极了,赶紧让他上车,开到东阳村人看不见的地方,才听他讲起自己的故事。
原来,老人名叫陈东阳,是东阳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一手祖传的制糖手艺,曾经在村办制糖厂干过多年,可因为制糖厂效益越来越差,。
他眼看着这么好的生意黄掉,心疼那么多制糖设备,包产到户后四处举债把制糖厂买下来,自己带着老伴儿、儿子儿媳,把制糖厂开起来,刚开始那两年因为他手艺好,糖分纯度高,也挣了点钱。
后来儿子死于一场设备意外,儿媳改嫁,老伴儿也病死了,他心灰意冷,糖厂也就废弃了,带铁的设备被村民偷净,甚至连屋顶的瓦片也偷没了。可他哪儿也不想去,一直住在厂里,仿佛那儿才是他的“家”。
几个年轻人唏嘘不已,可怜天下父母心,要不是儿子意外,他现在说不定就是村里的大富翁了!最先干个体的农民,那眼光是没话说的。
可惜啊可惜,天意弄人。这么大年纪也没处去,住没顶的房子,吃野果喝生水,病了全靠扛……绿真不由得想起黄永贵老爷爷,跟他的遭遇有点类似,现在过得可顺心了,有工资还有分红,养老也有了保障,在皮革厂“呼风唤雨”发号施令,谁不羡慕?听说上个月还有人给他介绍老伴儿呢!
崔绿真心软,想要帮帮他。
“爷爷你要去哪儿?如果没去处的话,要不要找份工作?”
陈东阳坚决摇头,“谢谢你的好意小姑娘,我一把老骨头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等着看他们怎么遭天谴!”
“什么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