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玉倾欢
穆亭渊请公冶星召集镇上的爆竹和火.药专家一同商议, 几人进了书房, 随后激昂的争吵声从房间内传了出来, 晏枝吩咐县衙内的人不要去打扰, 等饭点直接将晚饭送进去。
雨越下越大, 天黑之后,夜幕深沉得像是只欲张口吞食人的野兽。
晏枝站在走廊里, 听着雨声,檐角坠落下来接连不断的雨水,几乎连成了一条密不见缝的线。莲心冷得打了个哆嗦,道:“小姐, 夜冷风寒,咱们去个避风一点的地方吧。”
“我不冷,你先回吧。”晏枝道,“我再等一下。”
莲心不解地问:“小姐在等什么?”
晏枝没说话,见莲心冷极, 便改口道:“不过是有些冷了, 你回去帮我拿个披风来吧。”
“哎。”莲心应声, 转身往房间奔去。
她走没多久,雨夜里钻出一个人影,他冲入雨幕之中, 快速往门外走去。
晏枝道:“洛将军,留步。”
洛无戈脚步一顿,在漫天大雨之中回头, 他看过来的目光像是一只被囚禁在牢笼深处的野兽,危险而绝望。
今日争吵过后,洛无戈外出纵马狂奔,回府衙之后又把自己关进房里,直到现在,夜深人静,才肯出来。
晏枝道:“我有些事情想跟洛将军说。”
“等我回来再说。”洛无戈回过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晏枝又道。
但洛无戈头也不回,晏枝又叫了他几声,声音被大雨吞没,她冒着雨追出去,用尽力气大吼道:“我已将你父母的坟茔迁去了安全的地方,你不必再去了。”
洛无戈猛得转身,心脏咚咚咚地剧烈跳动,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晏枝:“为何……”
她为何知道他父母兄姐的坟茔在那座山里?她为何要帮他把坟茔迁走?他明明已经做好了要当挖掘父母坟茔的不孝子,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为何她悄无声息地替他摆平了一切?让他卸去了所有烦恼和挣扎。
晏枝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睛,衣裳顷刻间被浸透,她浑身发冷,不想再停留下去,只看着洛无戈,冷声道:“夜深雨疾,将军自便。”
她正欲转身,背后却被一个温暖高大的身影包裹,洛无戈紧紧将晏枝拥在怀里,他在晏枝耳边低声喘息,像是野兽的呜咽,气息灼热得烫人。
“我该憎恶你的……”洛无戈闷声低吼,“八年前,我就该憎恶你。”
“洛将军憎恶我,我一直知道。”晏枝面不改色地说。
洛无戈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卸去了所有冰冷的伪装,丢盔弃甲,狼狈地在雨里倾吐所有心声,“不,你什么都知道,但你装作不知道——你明明知道——”
“将军!”晏枝想挣脱洛无戈,但男人一双手臂结实地将自己圈在怀里,她挣脱不得,“八年前,我只是为了报复你,那些话,那些所谓的动情都不过是为了报复你当年对晏枝的不屑一顾。”
“我没有不屑一顾。”
“你有的不只是不屑一顾,而是蔑视和践踏。”
洛无戈的手臂环得更紧。
他早就对自己说,内心的悸动不过是年少时的傲骨难收,她突然之间收去了所有喜欢和贪恋的目光,从此眼里有天有地,有星辰有日月,却独独没了他的身影。她有她的坚持与抱负,而他不再是她人生里的任何影子。
他不甘心。
但八年来,远离北都,他在边关过着喋血的日子,一日又一日,漫长地数着生命走过的日子,那股年少时因不甘而生出的心悸渐渐变成刻骨铭心的思念。他常常坐在篝火旁,看着满天星斗与一轮难得圆满的月,想起远在北都的晏枝此刻是否会偶尔想起他,记起她曾经对自己的一点心动。
可是没有,从边关回北都那日,他在驿站花了大把的时间将自己整理好,他从未如此注重自己的仪容。风尘仆仆多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依然如年少时俊美,他忐忑不安地骑着高头大马上,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地撞击着他的信心。
那一日,阳光依然炽热,前来迎接他的人将大街堵塞,左右高楼上,有大胆热烈的女子向他抛来绣帕,无数的人都欢呼着他的名字,一如当年他年少一战成名,征夷大获全胜,他该是如当年一样俊俏吧?但是,街头巷尾都没有她的身影,她看不到。
她早就对自己不屑一顾了。
八年前如此,八年后依然如此。
他告诉自己,不必回头,他们永远不会走到一起,心被打磨成坚冰,他自以为已经无坚不摧。
他该是对她憎恶的,为什么不能一直是憎恶,如果一直憎恶的话……
“晏枝,”洛无戈痛楚地唤着晏枝,“我——”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洛无戈下意识放开手臂,得了机会,晏枝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洛无戈抬起手臂,看了一眼上面一道伤口,渗出的鲜血很快被大雨冲刷成稀薄的血水,他又看向晏枝,待看到晏枝手里握着的他曾经赠与她防身用的匕首时,呼吸一扼,竟是有一种浓浓的命运弄人之感。
他不服地看着晏枝:“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帮我?”
晏枝道:“我是感念周家忠烈,不愿让他们的尸骨毁于爆炸之中。”
“你为何知晓我是周家子嗣?”洛无戈道,“当年周家因粮仓一事被弹劾,发配边关时,遭到不明袭击,若非义父赶到,我亦必死无疑。”
“多年之后,你手刃仇敌,将奸臣鞭尸于城门,大仇得报。”晏枝接道。
“是!”洛无戈深深地看着晏枝,进一步逼问道:“你从何得知?”
“任何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只要用心去查,总会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晏枝道。
“因为你从前在乎我,”洛无戈目光灼热,“那现在呢?”
“洛将军一定要在雨中说话吗?”晏枝冷冷地问他。
“是我疏忽,你别恼我。”洛无戈看到她发脾气,心里柔软,他脱掉蓑衣罩在晏枝的肩头,被晏枝避开。
晏枝快步走回屋檐下,一阵穿堂风过,带来一股冷意,洛无戈脱下还显干燥的外套递给晏枝,带着哄劝的语气道:“穿上,仔细风寒。”
晏枝咬唇,实在抵不住冷意,接了过来,就在这时,肩膀上罩上一件温暖干燥的披风,柔软的狐裘滚边轻轻拂着她的脸颊,晏枝回头看去,穆亭渊站在背后,曾经的少年长成了男人的身体,站在背后越发显得他高挑结实。
像是自己的靠山,她看到穆亭渊时突然生出了许多底气,就连身体都不那么冷了。
穆亭渊抬眸看向洛无戈,他常年读书,体格比洛无戈稍差些,但论气魄却丝毫不输给洛无戈:“洛将军,夜已深了,你与我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洛无戈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正巧碰上晏姑娘。”
“真是好兴致,”穆亭渊冷笑,“洛将军身强体壮,又备了蓑衣,倒叫我姐姐浑身湿透,站在寒风中与你说话。”
洛无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看着晏枝冷到发白的神色,又愧疚地软了神色:“抱歉,晏姑娘。”
穆亭渊心里一阵发酸,忍不住刺他一刺道:“洛将军欠我姐姐良多,是该道歉。”
“是我的错,我自会道歉。”洛无戈冷声回应,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穆大人,炸山一事可已定好?”
“还有些细节尚未敲下,”穆亭渊极力撇开所有的负面情绪,正色对洛无戈道,“洛将军若是得空,等下来书房,和诸位一同商议。”
“好。”洛无戈应声,他看向晏枝,眸中的灼热温度从未降下半度,“晏姑娘,今日大恩,我牢记在心,此恩此义,我用尽余生必会偿还。”
穆亭渊心里翻涌的酸意几乎将他淹没。
“我送你回房休息。”洛无戈柔声道。
“不必了!”穆亭渊深沉的眼凝视洛无戈,“不劳你费心。”
晏枝道:“炸山一事重要,你们早做准备,时间紧迫,都耗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洛无戈一怔,笑了起来,他转身离开,未走几步突然回头道:“炸山一事所导致的后果,我愿与穆大人一同承担,穆大人可放手一搏。”
晏枝意外地看着洛无戈,憋了一憋,没憋住讥讽道:“你义父能让你这么干?要是做不好,可是会被砍头的。”
“我在边关待了这些年,不曾畏死,更何况,”洛无戈忽然看向晏枝,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晏枝的身影,他凝视晏枝,笑着说,“我心悦你,自是不会让你疼爱的弟弟独自承担后果。”
晏枝:“……”
穆亭渊:“!”
穆亭渊的手收紧,冷笑:“洛将军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晏姑娘,我心悦你,我想求娶你。”
“你配吗?!”穆亭渊眼角微红,牙关紧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晏枝拉住了手,晏枝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此次炸山一事,洛将军费心。”
随后,洛无戈回房更衣,穆亭渊坚持送晏枝回房,他一路一声不吭,晏枝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治洪的压力太大?还是方才洛无戈那些话激着他了?
晏枝道:“他愿意帮忙是最好的,你同他置什么气?还是孩子脾气。”
“我——”
“小姐!”莲心看到晏枝时一惊,埋怨地看了一眼穆亭渊,“穆少爷说帮我给小姐送去披风,我才留在屋里准备洗澡的热水,怎么让小姐淋成了这样?小姐,快进来,洗个澡去去寒气。”
话没说完,晏枝被莲心拉入屋内。
穆亭渊站在屋外,听着屋里的声音,轻声喃喃:“在你眼里,我仍是个孩子吗?”
晏枝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听清他说什么,她洗好澡,换好衣裳,看到门上仍倒映着影子,她推开门,看到穆亭渊站在瑟瑟冷风中。
“不冷么?”晏枝问他。
“不冷。”穆亭渊道,“刚才听那些人吵了一会儿,听得头晕脑热,正好散散风。”
晏枝拉他进屋取暖,道:“这等大事,意见相左是应当的,你要调剂好他们。”
“我知晓的,”穆亭渊颔首,他看着晏枝散发的样子,柔声问,“姐姐发湿了,我替你梳头。”
“哎。”
两人在铜镜前坐下,穆亭渊看着铜镜里的晏枝,她眉眼细长,不同于北都女子的洒脱大气,她的五官更为温婉柔和,褪去了八年前少女时期的稚气,此刻的晏枝正如饱绽在枝头的寒梅,美得让他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他握着梳子,小心翼翼地给晏枝梳理着柔软的发丝。
“炸山一事筹备得如何了?”晏枝问。
“县中没有火.药调配的好手,加之近来暴雨,房租湿漏,能用的火.药分量不多,得从周边城镇调一些过来,至少需要一日,”穆亭渊有条不紊地说,“我已经差人去办,信使之事不会再发生。”
“嗯,”晏枝道,“那县官想来也没插手的机会了。”
“姐姐,明日你带人撤离这里,之后的几日,无论是洪灾还是爆炸都很难预估。”
“好。”晏枝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帮不到什么,于是道,“我把常奕留给你,兴许能帮你。”
“常奕留在姐姐身边,他是能将,姐姐的安全在我心里是头一位的。”
晏枝被他哄得笑了起来,也不跟他争辩:“好。”
“我已经长大了。”穆亭渊恋恋不舍地抚着晏枝的发梢,他俯下身,靠在晏枝身边,看向铜镜,“姐姐无需为我操心太多。”
镜子里映出他的人影。
他清俊儒雅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穆亭渊轻声道:“姐姐你看看我,我已经长成了男人的模样。”
第83章 ===
穆亭渊看过, 她曾经吃过的那些苦,知道很多源于洛无戈而加诸在她身上的流言蜚语,再加上当年花悦庭一事, 所以他憎恶洛无戈, 总是对洛无戈怀有敌意。时至今日, 他依然对洛无戈抱有敌对的情绪。
但公务在身, 他公私分明, 他丝毫没有让这种负面情绪影响到他和洛无戈的合作, 他善用洛无戈的军队,以皇权和兵权绝对的威力不容豪绅们反抗地压制住了他们所有的行动。
若是对洛无戈有半点怀疑, 他无法做到如此雷厉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