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溯时
“不打扰,快进来坐。”
付蓉知道陈艳菊这段日子过得不太好。
在周老太闹出这么多事之后,公社自然不会姑息,让她写了好几回认错信,当着全体社员的面念,直到确保她念得情真意切,才放她一马。
周老太每回都是硬着头皮念检讨,走的时候沉着一张老脸,而后没多久,他们家就会传出一阵阵争吵声与哭泣声。
吵架的是陈艳菊与许广中,哭泣的则是许妞妞。
日子成天这样过,谁都吃不消,陈艳菊会来找她说说话也是难免的。
“广中去隔壁村打木工活了,我一下工就回家做饭,等收拾好了,才有空出来上扫盲班。有时候真不想在家里待着,你说我整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图什么呢?”陈艳菊叹气道。
“那你有没有什么打算?”付蓉想了想,“小叔在外面干活应该能赚些钱,要不你们俩攒起来,到时候建一间屋子,大小不要紧,一家人自己关上门过日子,也算有个盼头。”
陈艳菊苦笑,“他看起来孝顺他娘,掏心掏肺地疼他娘,可实际上,啥事都扔给我一个人干。我们要是搬走了,他娘咋办?我看我要是不离婚,这辈子都得跟他们娘俩耗着。”
听陈艳菊说出“离婚”的字眼,付蓉一脸震惊。
在她看来,陈艳菊的性子是极其传统的,过去在家中,她虽心直口快,嘴巴不饶人,可对待丈夫与公婆却是尽心尽力。
这样的人,考虑离婚,必定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广中对我呼来喝去,跟他说话也像是没听见似的。我想着,他嫌弃我没文化,就去上扫盲班,学认字,学知识。可上了这么长时间的课,连俩儿子都觉得我不一样了,他愣是没看出来。”陈艳菊冷笑,“我看他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就像那祁寡妇一样的。他咋知道我就不行?我以前在村里也是一枝花!”
陈艳菊长得不差,只是有点胖,皮肤比较粗糙,又因常年在地里干活,肤色又黑又红,看起来就显老。
再加上她也不讲究,平时村里头的妇女一年到头总会给自己做几身衣裳,可她偏不舍得,穿的衣服还都是以前孙秀丽穿剩下给她的。孙秀丽都不要的,自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件件打着补丁的破布裳往三房屋里丢,陈艳菊还当是宝贝似的!
陈艳菊还在吐苦水,付蓉已经站起来,给她找了几身衣裳。
付蓉身材纤细,腰身也细,很多衣服陈艳菊没法穿,她便找了几件冬天穿的袄子,又打开自己的雪花膏,拿了个小罐,挖了一大勺出来。
“嫂子,你这是干啥?”陈艳菊瞪大了眼睛。
付蓉将东西塞给她:“你和小叔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你现在坚持上扫盲班,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以后再对自己好一点。这些衣裳都洗得这么薄了,就别穿了,冬天会受冻。穿我这几件吧,款式不新了,但到底天凉了还保暖。”
陈艳菊压根不是来占便宜的,可此时怀里捧着付蓉递来的几件衣裳,她也不舍得拒绝。
“嫂子——”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
“这雪花膏也给你一些,每天洗完脸抹一抹,皮肤不会干得起皮。”
陈艳菊的眼眶湿润了。
离开娘家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对她这么好。
从付蓉家里出来,陈艳菊的心里头,还是一阵酸楚。
既是感动,也是为自己感到无奈,她收拾着心情,去上了扫盲班,回到家,发现屋子里黑漆漆的。
许大宝见她回来,立马哭着说:“娘,我腿疼。”
陈艳菊立马给儿子检查,才发现原来是孩子摸黑在家里走,不小心摔了一跤。
“咋不点煤油灯?”陈艳菊问。
许二宝小声地说:“奶不让点,费油。”
陈艳菊气得笑出声。
她站起来,一下子就推开里屋的门。
周老太仍旧像平时那样,要死不活地躺在炕上,只是那煤油灯还燃着,里屋亮堂得很。
“给我打盆洗脚水。”周老太指使着,从炕上下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啥毛病,每天去上那扫盲班,学会认字能换肉吃?”
可她话未说完,忽然眼前一阵黑。
“搁你自己身上咋不说点灯费油了?老太婆这心咋黑成这样?”
周老太被这一骂,整个人怔住了,上前就要撕陈艳菊的头发。
可她不想,自己的手还没碰到陈艳菊,就被猛一把推倒在炕上。
周老太疼得哇哇叫:“等广中回来,我让他打死你!”
陈艳菊嗤笑:“你儿子那细胳膊细腿的,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我!老太婆我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你别逼我!”
话一说完,陈艳菊转身出屋。
周老太躺在炕上叫唤咒骂,如枯树枝一般的手死命拍打大腿,可没人理会她。
一阵阵声响在耳边响起,许妞妞窝在墙角,心跳骤然加速。
她如今过得还不算太凄惨,正是因为仍有陈艳菊在家里照顾老太太。
可刚才听陈艳菊说话的语气,仿佛是要跟老太太撕破脸了。
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她该怎么办?
许妞妞心乱如麻,觉得自己的头更加胀痛了。
……
一大早,卢妮在睡梦中醒来,肚子上酸酸的。
低头一看,嗒嗒的肉腿子正挂在她肚子上,两条短胳膊将她的脖子搂得紧紧的。
这两天,卢妮住在卢德云家,眼看着爷爷似乎愿意跟自己说话了,她的心里头甜滋滋的。
每天晚上,她和嗒嗒一起听爷爷说完他年轻时发生的那些事,心满意足地回屋,只是进屋之前,嗒嗒总是会拉着她的手,说要跟她一起睡。
卢妮可是大孩子了,平时在家里也是一个人睡,哪愿意陪嗒嗒睡觉觉啊,于是她义正言辞地拒绝。
只是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都拒绝了,睡到半夜或是大清早的,这小不点总是躺在自己身边呢?
卢妮想起床,可嗒嗒缠人得很,紧紧黏着她不撒手。
她也无奈,只好将那条肉腿子抬起来,挪到一旁去。
嗒嗒这才醒了,揉揉自己的眼睛,软声道:“姐姐,早上好。”
卢妮撇撇嘴,又忍不住想笑。
她忽然觉得,有一个妹妹还挺好的。
要是爸妈能把这个小不点带回家,那就好了!
卢妮与嗒嗒的感情突飞猛进,与爷爷的关系也是越来越好了。
虽然大多数时候,爷爷在她面前总是板着脸,可卢妮现在一点都不怕她。
她觉得爷爷板着脸,就像自己故意在嗒嗒面前板着脸一样,想吓唬人!
卢妮在卢德云家里过得很开心,算着时间,不舍得回家。
可还是到了要回去的时候,卢锋与沈冬惠来接她了。
俩口子这两天一直在家里等着老爷子将孩子送过来,可没想到,这回闺女居然很争气,没让他赶走。
卢锋心里头舒了一口气。
这会儿夫妻俩来到卢德云家,脸上满是笑意。
“爸,我们来接孩子了。”卢锋说道。
沈冬惠招招手,让卢妮过来,而后笑着问:“爸,这两天妮妮没给你添麻烦吧?”
“麻烦大了。”卢德云懒洋洋地说。
沈冬惠嘴角的笑意一僵,低头瞅自己女儿,见她居然一点都不难为情,拍了拍她的脑瓜子:“妮妮,你平时不是一向很乖的吗?是不是跟一些坏孩子待在一起玩,沾染了一些坏习惯?”
沈冬惠的目光往嗒嗒身上落。
她的女儿可和嗒嗒不一样,一个是城里娇养出的乖孩子,一个是乡下泥地里摸爬滚打的野孩子,能放在一起比较吗?
沈冬惠抿了抿唇,挺了挺腰,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嗒嗒的脸,刚要将视线挪开,忽然看见小丫头板着小脸,像是生气了。
“嗒嗒不是坏孩子,是妮妮姐姐的好朋友!”嗒嗒严肃地说道。
谁要跟个乡下野孩子当好朋友啊?
沈冬惠在心底哼一声,但也不好在老爷子面前太刻薄,便对嗒嗒说道:“抱歉啊,小朋友,我们家妮妮的朋友挺多的,都是她平时学校里的小孩,你可能不太符合她选朋友的要求。”
她本来不过是想要让嗒嗒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可没想到自己这话音刚落,就听卢妮脆声声地开了口。
“妈,你别这么说小不点,一点都不好听。”卢妮的脸色不太好看。
“交朋友还有三六九等?”卢德云也皱眉,“你们平时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沈冬惠立马有些窘迫。
“爸,你别生气,她就是不会说话。”卢锋的后背都冒冷汗,扯扯卢妮的手,“妮妮,明天还上课,我们先回家了,你跟爷爷说再见。”
卢妮点点头,跑到卢德云身边。
“爷爷,我走了。”卢妮小声说。
卢德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见他别过脸,卢妮有些失望,转身刚要走,却听老爷子又出声了。
“别忘了把我的牙膏还回来。”
“好!”卢妮笑得眼睛一弯,答应下来,走的时候又对嗒嗒说,“小不点,下回见。”
嗒嗒满心舍不得,她踮着脚尖,看着妮妮姐姐坐上自行车后座,而后车轮滚动……
直到妮妮姐姐的背影渐行渐远,嗒嗒才叹气,收回视线。
她会想念妮妮姐姐的!
不过好在她们还相约下一次再见面呢,等到了那时,她要带着哥哥来和妮妮姐姐见面!
他们一定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卢妮坐在她爸的自行车后座,感受着身后灼热的光芒在目送自己渐行渐远。
想到就这样分别了,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妮妮,这两天你爷爷有什么说什么?”微风将卢锋的声音吹到她耳中。
卢妮摇摇头:“没有。”
边上沈冬惠骑着另一辆自行车,追上了他们,大声道:“你以为你爸真喜欢我们家孩子啊。他就让妮妮去陪那个农村小丫头玩的。一个是亲孙女,一个是野丫头,也不知道爸是怎么想的……”
“什么亲孙女,什么野丫头,爷爷是陪着我和小不点一起玩的。”卢妮生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