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步长安
未近公冶楚的书房,便听到里面传来重重的几声咳嗽。
他真的生病了。
那咳嗽声又沉又黏,想来已经入肺。便是这样他都不肯喝药,怕是真当自己身体是铁打的不成?
守在门口的柳则见到裴元惜,低低说了几句话。原来公冶楚病了有几日,咳嗽一直不见好,既不肯请太医也不肯喝药。
她闻言,不知为何有些无语。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过像公冶楚那样的男人也会生病,而且还是一个病了不肯喝药的病人。她曾以为他不是人,也曾将她妖魔化。却不想再是狠绝无情之人,依旧是血肉之躯。
既然是血肉之躯,生病当然要医治。拖着不肯就医那是糟蹋自己的身体,若是病灶一直不好到头来受苦的是他自己。
他若是身体垮了,重儿怎么办?
进了书房,里面的布置令她极为吃惊。
倒不是说有多奢华或者多简单,而是细节之中随处可见正德殿的影子,大的布局更是和正德殿一般无二。
柳则观她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原本大人的屋子不是这样的,也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突然让人改了布局。
他以为她会多想,却不知她压根不会。
她是知情之人,心知公冶楚是念着旧日环境。但世人不知,定会以为他司马昭之心早已将太凌宫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书房碳火足,暖如阳春。
公冶楚坐在书案之后,书案上堆着不少奏折。有的是批阅过的,有的还未来得及看。那些原本应该是皇帝的工作,全都堆在他的案头。
白色常服之外披着一件中薄的藏青披风,清俊的眉眼之下是难懂复杂的眼神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伴随着时不时的咳嗽声,仿若他不是位高权重的大都督,而是矜贵的病弱公子。
这样的病弱公子,哪里会是噬血残暴之人。
行了礼,她默默取出做好的护膝和袜子,“天气寒冷,大人保重身体。”
护膝的针脚实在惨不忍睹,歪歪扭扭极其丑陋,她自己都觉得没眼看。袜子是后做的,倒是顺眼许多。
他冷冷看一眼,还是那句话:你有心了。
她真想讽刺他几句,什么又是她有心,她没有心!要不是他事多,又是要护膝又是要袜子的,她才不会上赶着给他送。
念在他生病的份上,她不同他一般计较。
“方才我在外面听到大人咳嗽,大人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嗯了一声,眉头皱起,“偶感风寒,无事。”
“大人,万事抵不过自己的身体。既然生病了,那还是让太医看看的好。重儿很担心你,他说你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担心吗?”他问,垂着眸。
她担心吗?
她问自己,确实是有些担心的。或许是不想儿子难过,或许是因为他好朝野上下才能太平,总之她确实希望他好起来。
“我希望大人身体康健。”
正是这样一句话,让他的眉心慢慢舒展。他依旧垂着眸,不知是故意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在小声嘟哝。
他说:“药太苦了。”
她怔愣着,然后忍住笑意,“所以大人不肯请太医不肯喝药,是因为怕苦?”
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这个世人眼中的煞神,他竟然会怕苦。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笑出声来。她千想万想都想不到,他不肯喝药居然是这个原因。
都说男人有时候很像孩子,还真是不假。这位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男人,有谁知道他的骨子里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很好笑吗?”他问,眉间倒是不见恼色。
她死死憋着笑,一本正经,“不好笑,我没有笑。我知道大多数的小孩子之所以不肯吃药,也都是因为药太苦了。”
所以她是将自己当成小孩子,在笑他连个孩子都不如。
他眸一沉,不知在想什么。
她立马收敛神色,认真道:“大人若是嫌药苦,可在喝完药后吃上一颗果脯或是含上一口糖水,可能会好一些。”
“不好。”他冷着脸不看她。
还说不是小孩子心性,听这语气莫不是在赌气。堂堂大都督这么任性,说出去谁会相信。他明明在生气她却半点不害怕,反而觉得这样的他似乎多了一丝人味。
只不过他不肯吃药还使性子,她可不愿意哄。反正身体是他的难受也是他的,和旁人有什么有关系。
她告辞后迫不及待地离开书房。
刚走出院子不远,书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她突然停下脚步。望了望天似乎在挣扎犹豫,过了一会后转过头来问柳则府上可有梨。
柳则先是不解,然后满脸感激。
都督府上怎么可能没有梨,举凡是进贡之物府中都有。梨是上等的白梨,个头又大又圆,皮薄肉脆清甜多汁。
不过都督府的厨房真是冷清,冷清到和它的主子一样。厨房的下人也不多,除了烧火的下人之外她一个也没留。
削皮切丁,再熬煮。梨子特有的香气慢慢飘散着,氤氲之中尽是香甜的味道。煮好的梨水放入霜糖,极是润肺止咳。
她端着梨水去书房,刚进去后便一下子愣在原地。
只见那原本冷清的男子正把护膝往左腿上套,他的右腿上已经套好一只护膝。他弯着腰的姿势略显笨拙,抬头后表情如她一般错愕。
他的脚上,是她做的那双袜子。
棉袜子的针脚不是很好,却白得刺眼。这白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觉得心中酸涩。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涌上来,眼中很快有了湿意。
这情绪真够莫名其妙的,她想。
第85章 仗病行凶
时光仿佛就此定格,彼此错愕的凝望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化解隔阂。一室的温暖中仿佛越来越热,他的脸有些不太正常的红。
良久之后他缓缓直起身体,整个人又恢复成冷漠不近人情的模样,然而他微微往内缩的脚泄漏他此时的窘迫与尴尬。
裴元惜收敛心神,不去理会自己突然涌上来的莫名情绪。他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位高权重杀伐果决,世人敬而远之,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无一不手到擒来。如此恣意随心的人生,哪里需要别人的可怜。
她放下梨汤,说一句趁热喝。梨汤泛着甜甜的气息,安安静静地被放置在桌案上。
半晌他将梨汤端起来,握着汤匙的手说不出来的修长好看。梨汤恰到好处的甜,带着梨子特有的果香。入口滋润,由肺入心。
他慢慢垂眸,叫人瞧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白色的常服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温暖的书房暖化他的冷漠。此时他并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都督,而是矜贵的病弱公子。
安安静静喝汤的病弱公子,着实赏心悦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美男膝盖处的护膝,一只倒是系在恰当的位置,另一只未来得及绑好往一边歪着。正因为原本就没有绑上,加上那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针脚,裴元惜不由得脸颊发烫。
也不知是一时脑热,还是人随心动。在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蹲着身子替他调整护膝。
当她的手碰触到护膝时理智回笼,然而此时住手已然没有任何意义。无论何事既然动手了,那便不要给自己半途而废的机会。
葱白如玉的手,绕过他的腿系好护膝。他的腿一动不动极其配合,倒是少了许多的不自在。她低头整理护膝时,自然是看不到他眸中的风起云涌。
梦里梦外时空交错,一时是他们初遇时她装痴卖傻的娇憨之态,一时又是她隐在花中深情唤他名字时的娇羞模样。一时是她恨不得和他划清界限的防备,一时又是她喂自己吃东西时的亲昵。
他早已停下动作,握着汤匙的手僵硬到骨节泛白。垂着的眸暗涌翻滚,瓷碗中的梨汤仿佛都在起着波澜。心之所以不平,人之所以静止,皆是想用表面上的平静来掩饰心中的巨浪滔滔。
裴元惜系好最后的带子,努力忽视护膝原本的丑陋。果然人长得好看腿也长,便是再丑陋的护膝绑在这样一双腿上也成了精品。
她直腰的瞬间调整心态,尽力面色如常地站起来。
美眸那么一抬,便看出了些许不对劲。他的脸很红,红得极为不正常。在她看他的时候,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中带着重重的痰音,一声比一声听得让人难受。
“大人……”
“我没事。”他没看她,继续喝汤。
汤已凉了不少,喝到口中像是冰沁的水,却浇不灭周身的热。那热氤氲中,他感觉自己被团团困住。
这时一只柔滑温玉般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他听到她说发烧了。
谁发烧了?
“大人,你发高热了,必须请太医。”
“不要。”他低语着,不知不觉中带出几分任性。
烧成这样还咳嗽,却死也不肯看太医,这个男人怕苦怕到这个份上也是难得。她倒是不想管他,可事情既然叫她碰上了,她总不能一走了之。
“不行,必须让太医过来看看。”
她态度强硬,当下把柳则叫进来。柳则听到她说让去请太医时,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大人的脸很红,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太好。
可是大人的固执他是知道的,别说是这样的小病,便是刀箭无眼时受的伤也只是敷药不肯喝药。
“大人?”身为属下,他自然要请示自己的主子。
公冶楚也知道自己生病了,热气将他包围着他感觉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他拼命压抑着咳嗽,以拳抵在唇边。
“不用,送裴姑娘回去。”
裴元惜真想一走了之,却不知为何非要拧着他来,“不行,今天你必须看病。柳护卫,你赶紧让人去请太医。”
柳则左右为难,大人不肯看医,裴姑娘又非要他去请太医。他到底听谁的?若论职责自然是听大人,可是大人的身体要紧,他也希望大人尽快好起来。
公冶楚烧得有些难受,身体热心更热。他好久没有体会过如此温暖的感觉,早已冰冷的心在慢慢暖和起来。
裴元惜见他不说话,又对柳则说一遍去请太医。柳则这次没听到自家主子说出拒绝的话,连忙跑了出去。
忙不迭地命人去请太医,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难怪主子会去宣平侯府提亲。倘若以后裴姑娘嫁进都督府,或许大人便有人照顾了。
太医来得极快,都督府去请那是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飞过来。被请来的太医是熟人,正是以前给裴元惜看过诊的龚太医。龚太医现在可是太医院的红人,因着他入了商行的眼,已然是太医院里品阶最高的太医。
龚太医跑得气喘吁吁,要不是两个柳卫挟着他,他早就瘫倒在地了。到了公冶楚的院子,这才从另一个柳卫手中接过医箱,理了理衣服进去。
一进去,看到裴元惜后倒是没露出惊讶的表情。裴元惜已经是公冶楚的未婚妻,她在公冶楚生病的时候出现在都督府并不为奇。
赶紧探了脉,眉头皱得能夹死虫子。
他是不敢斥责公冶楚,却也是本着医者父母心再三叮嘱他们不敢再大意。他心里叹了一口气,风寒拖到这个地步的他没见过。以前听过穷苦人家看不起病,小小的风寒拖死人的事。但那是穷苦人家,大都督可不是。能拖到这个份上,也真是……
柳则被他的眼神一看,心里叫苦。不是他们不给大人请太医,而是大人不肯哪。今天要不是裴姑娘在,只怕大人还想自己扛过去。
“龚太医,该用什么药你尽管开。”裴元惜道。
柳则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道裴姑娘肯定不知道大人有多不愿意喝药,反正他跟了大人这么多年就没见大人喝过药。
晕沉沉的公冶楚一言不发,若不是他脸色实在红得诡异,旁人只怕瞧不出他是个病人。他听到药字,沉沉的眼皮略微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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