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独自往宫中偏僻处走了好一阵子,身边的人声渐渐歇了。她有些讶异正午的时候,宫中竟还有这样僻静的地方,便抬眸四顾。
四处皆是破败的宫室,殿顶的琉璃瓦已残破不堪,而墙面上亦早已剥落了红漆。沈陶陶沿着宫墙走了一阵,远远看见宫殿正门处,守着两名小宦官,正困得不住点头。
她便又走了几步,往那殿门上扫了一眼,隐约看见一块已有些腐朽的木质牌匾,上头隐约可见‘闲月宫’三个大字。
她竟绕到冷宫来了。
沈陶陶愣了一愣,旋即也定下神来,往冷宫后头僻静处行去。
这冷宫虽不是个好去处,但胜在僻静,侍卫们多多少少也得避着点嫌。守门的,多是些没什么资历门路的小宦官,即便是被发现了,也可以花点银钱,将事情掩过去。
再者说,这冷宫里头的娘娘们虽然疯得厉害,但是只要她不进去,倒也伤不着她。
沈陶陶这样想着,便在冷宫后不远处寻了一个废弃的宫室进去,找到了长满了蒿草的后院。后院里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她用带来的方巾擦干净了一角,又将瓷碗搁在上头,放进切好的排骨,加上一些料酒,酱料与一些食盐和醋让它先腌制着。
接着净了手,在一棵老树下,清出一小块地儿来,又捡了些枯枝,将小铜锅架上,放上蒸格。又取出顺手买来的半个南瓜,去掉了里头的南瓜籽与丝络,以小刀切成长条,一块一块地码在盘子里,撒上白糖。
之后,便在铜锅里加了水,将盘子放在蒸格里,盖上了锅盖,以火折子点着了枯枝。
火苗窜起,铜锅里的水一点点地滚沸起来。不多时,南瓜的那股子甜香便慢慢地自锅里头溢了出来。
沈陶陶已许久不曾用过东西了,方才又走了一路,还忙活了这一阵子,早已是饿了。又堪堪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便将锅盖挪开,以布巾裹了手,将盘子放在了石桌上。
南瓜已蒸得软了,上头的糖粒早已化成了糖水,溶进了橘黄色的瓜瓤里头,透着一点瓜果熟透的甜香。
沈陶陶取了一块,一道吹,一道小口小口地吃着。
新蒸好的南瓜绵软,入口即化,蔗糖的甜味很好地融进了南瓜本身的甜香里,增色而不显突兀,热热地吃上一块,十分慰藉已冷清了一夜的肚腹。
待沈陶陶用完一块时,排骨也差不多腌制好了。
她也不多耽搁,将锅里头的水倒了,用布巾擦净锅底后,往里头倒了一些油烧热。待油锅隐隐冒出青烟的时候,再将腌制好的排骨用长筷子放了进去。
‘刺啦’一声,迴异于蔬菜的浓烈肉香逐渐散了开来。
沈陶陶用长筷子翻炸了一阵,直到排骨翻出诱人的金褐色,便夹出,临时放在碟中。
而锅里则加入半碗水与一小匙醋,待煮沸后,又加入少许糖,再以筷子不停搅拌,直到粘稠成糖浆状,以筷子挑起,可拉出粘稠的灿金色糖醋丝。
沈陶陶这才又将排骨放回锅中,使其浸透在糖醋汁中,又不断翻炒,直至上头挂上一层厚厚的金红色糖醋汁,这才最后一次起锅,一块块摆放在碟中。
一股子酸甜鲜香的味道,顿时弥漫在整个荒园中。
沈陶陶深吸一口气,弯了弯眉眼,满意地将烧好的糖醋排骨放在桌上,刚将筷子洗了,想夹起一块来尝尝,倏然听得身后一阵细细碎碎的响。
像是有人踏过地面蒿草的声音。
沈陶陶愣了一愣,就这样的巧?刚做完,便又被人发现了?
她微微抿唇,却也没什么法子,只得一道往袖袋里摸自己的荷包,一道回头望去。
站在身后那人似乎比她还要慌张一些,她甫一回头,那人便一下子躲到了腐朽的殿门后头,只露出一角浅藕色的裙裾,在夏风中花瓣一般轻轻摇晃。
似乎并不是宦官。
沈陶陶有些出乎意料,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与那人僵持了一会儿,直到耳畔倏然传来‘咕噜噜’一阵肚响。
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腹部,却又反应过来,这似乎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便又抬目看向那破旧的门扉,迟疑一下,还是轻声道:“出来吧。”
殿门后,那一角裙裾颤抖了一下,又往后缩了一缩。
沈陶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让夏风将菜香味无声无息地送了过去。
果然不多时,殿门后又传来‘咕噜’一声响,比方才的还要大些。
躲在殿门后的人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低着头,捏着自己的裙摆,一步步地自藏身的地方挪了出来。
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梳着乖巧的双平髻,穿着一件浅藕色的齐腰襦裙。
只是那发髻有些歪,有些松散,许多小碎发自里头蓬了出来,有些毛茸茸的。而那件浅藕色的襦裙,看着料子倒是不错,做工也是精致,只是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起了毛边。
她低着头,一张蹭了几道黑灰的小脸上,隐隐透出一点红意,小手也捂着自己的肚子,似乎是为方才的声响有些羞怯。
沈陶陶回头看了一看,大概明白过来,小姑娘八成是被这菜香味给引了过来。
便取布巾擦了擦那两个石凳,又额外洗了一双筷子给她递了过去,柔声道:“我做了许多,一个人吃不完,要不要陪我吃一些?”
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把小脑袋点的捣蒜似的。生怕沈陶陶反悔一般,赶紧接过筷子,挪着自己的小短腿爬上石凳,探出大半个身子去夹碗里的排骨。
沈陶陶便也轻轻地在她身旁坐下,微微侧过脸去看她。
撇去脸上蹭着的几道黑灰,小姑娘生得真是玉雪可爱。眼睛大而清亮,睫毛长的蝶翼一般,嘴唇红而饱满,粘了一点金红色的酱汁。本是有些偏瘦的小脸,此刻被排骨塞得鼓鼓的,简直像个刚出笼的小包子一般。
沈陶陶待她吃了一阵子,吃得势头缓下来了一些,这才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里这么偏僻,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姑娘嘴里塞得鼓鼓的,一道伸筷子去夹下一块排骨,一道含含糊糊地说着:“锦颜,我叫锦颜。这里离我母妃的宫室近,我没事的时候,常来这里玩的。”
母妃?沈陶陶一惊,忙站起身来,微微福身道:“微臣唐突,还请殿下恕罪。”
小姑娘一愣,忙放下筷子来扶她:“你为什么要和我行礼?旁人见到我都不行礼的。还有你叫我殿下,总觉得听着怪怪的——”她皱着小小的眉毛认真想了一阵子,弯起那双大眼睛,甜甜笑道:“安乐,他们都叫我安乐。”
沈陶陶细细一想,隐约猜到安乐应当是她的封号。只是她方才说的话,总令人觉得奇怪。加上她的衣服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养尊处优的模样。
她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旁人见到你都不行礼?你母妃的宫室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们原先好像是行礼的。后来,就不行礼了。”安乐踮起脚,竭力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指去指远处的一座宫室:“我母妃以前一个人住在很远的宫殿里。不过现在住到那里去了,和一群娘娘们住在一起了。”
沈陶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渐渐明白过来。
她指得是闲月宫,冷宫。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似乎还并不明白,这座宫室代表着什么。她无忧无虑地四处玩耍,啃着排骨,一点也不明白,她身上,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陶陶默了一默,一时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倒还是安乐吃完了排骨,自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掖了掖唇角,又将帕子四四方方地叠好,这才奶声奶气地问她:“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沈陶陶清楚地知道,想在宫里平安度日,是不该和这样一位身份尴尬的公主扯上关系的。但看着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又对上她那一双满是笑意的大眼睛,骗人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陶陶挣扎了一阵子,还是如实答道:“沈陶陶。”
“你的名字真好!”安乐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我最喜欢吃桃子了!以前母妃的宫室里,就有不少桃树!母妃最喜欢桃花了,而我,喜欢桃花后结出来的桃子,甜甜的脆脆的,可好吃了。”
她说着噘起嘴来,嘀咕道:“现在她住的宫殿里没有桃树了。我上次偷偷从之前的宫殿里摘了桃花过去看她,她也不理我,是不是生我气了?怪我不该把花从树上摘下来?可不摘下来,她就看不着了。”
沈陶陶愣了一下,想起当初在尚膳司门口听见的一些话来。闲月宫里头,应当是……没有几个清醒的人了。而听安乐所言,她的母妃怕是也不曾幸免。
沈陶陶想了一想,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柔声道:“你的母妃不是生气了,她只是想自己院子里的桃树了。等你长大了,将桃树给移到闲月宫外头来,她就会与你说话了。”
“真的吗?”安乐闻言立时开心起来,笑道:“那我这就去和母妃说,等我长大了,一定把桃树给她移过来!”
她说着挪动着自己的小短腿,小心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足尖刚够着了地面,便匆匆地往闲月宫的方向跑。
刚跑了几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来,看向沈陶陶,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希冀地看向她:“桃子姐姐,你做的菜真好吃。比宫女姐姐们做得好吃多了。你下次,还会来吗?”
沈陶陶本想说今日来此不过是一场意外,但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那张显得不够圆润饱满的小脸,慢慢软下心来,柔声道:“得空的时候,我会来的。”
第53章 狭路
一晃神的功夫,安乐便已经跑得远了。
沈陶陶独自坐在石凳上,又用了一些,便也将东西收好,复又装回食盒中,顺着原路往女官寓所中行去。
刚转过几道廊角,行至略有些宫娥宦官们往来的地方,便听见身旁遥遥一声招呼:“小女官——”
沈陶陶听见这样熟悉的调子,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见顾景易兴冲冲地自远处跑过来,十分熟稔地与她招呼着:“小女官,你怎么在这里?你端午不回府吗?”
几日不见,顾景易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愈发见长了。
沈陶陶被他这样一提,立时便想起了沈府中发生的事情来,面色霎时淡了几分,只淡声道:“不回了。”
顾景易倒也没往心里去,仍旧是爽朗一笑道:“不回更好!这几日与我玩得好的几个都回府去了,就留我一个人在宫里当值,想找个一起吃饭的人都找不着——”他说到此,目光也下意识地落在了沈陶陶手上提着的食盒上,咧嘴笑道:“小女官,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可还没吃饭呢!”
沈陶陶抬眼看了看日头,下意识道:“还没用膳?这膳食都已经过去许久了,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顾景易嘿嘿一笑:“午膳是用过了,这不是还没用晚膳吗?”他看了看升得正高的日头,似乎自己也对这样的说辞有点不好意思,便伸手挠了挠头,又笑道:“这不是上次吃过你炖得鸡后,一直想着嘛!你那手艺,可比我府里的厨子还好!”
听他这样一说,沈陶陶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索性将自己的食盒打开给他看了看里头的东西:“没有了。你来迟了一步,我都吃完了。”
顾景易‘啊’地一声,面上显出几分遗憾,但很快却又释然了,他再度笑开:“没事,下回你做菜的时候提前叫上我!我就在这宫里当差,肯定能赶上!”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沈陶陶都被他唬得一愣,还没开口,却听顾景易又自言自语道:“我可不能白吃你的。光给银子也不成。要不,再帮你做点事?”
他上下看了看,目光又一次落在沈陶陶手里拎着的食盒上:“这玩意看着不轻,我帮你拿!”
他说着立时便伸出手去,指尖还没碰到食盒边缘,另一只肤色冷白的手,已下一步握住了食盒把手,稳稳将食盒接了过去。
两人皆是一愣。
还是沈陶陶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抬目看去,愕然道:“宋珽?”
她正想问宋珽为何会在这里,目光一落在宋珽手上另一只食盒上,便愈发讶异了,即将问出口的话也是变了方向:“你怎么也拿着个食盒?”
宋珽的面色依旧是淡淡的,只是在她开口后,略放慢了一些步子,正好走在她与顾景易之间:“回府时想起你还未用膳,便令厨子做了一些点心。”
沈陶陶还未答话,顾景易便已经凑了上来,大大咧咧道:“她方才已经吃过了!不过我还饿着呢!你看——”
他刚伸出手,食盒又在他眼前稳稳地移开了。
顾景易哼了一声,闷闷不乐道:“世子,你不会这么小气,连个点心都不让吃吧?”
宋珽冷眼看着他:“你要和小姑娘抢吃的?”
顾景易一噎,瞪着眼睛气咻咻地转过脸去,不吭声了。
沈陶陶有些不好意思,忙将食盒接了,一道笑着打圆场:“世子爷带什么吃的来了?”一道将食盒打开。
率先入目的,是两个精致的小碟,其中分别装着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
而这个食盒的挡板是镂空的,隐约又能看见下一层的情形。
下一层,是两份晶莹洁白的杏仁豆腐,盛在淡红釉的碗中,上头以宫中存放着的干桂花略作点缀,浇了蜂蜜与牛乳。碗边还略有水汽,似乎是在冰里镇过,此刻还淡淡往外冒着白气。
沈陶陶微微一愣,这不是上一次她去宋府中探望宋珽时,所带的糕点吗?
宋珽看出了她的疑惑,淡声解释道:“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想着你自己带来的糕点,总归是喜欢的,便令小厨房做了一些。”他顿了一顿,又道:“大抵及不上你的手艺,将就着用一些吧。”
顾景易在沈陶陶掀开食盒盖子的时候,已经迅速转过了头来,看他的表情,似乎很是垂涎那两碗雪白的杏仁豆腐,但是碍于宋珽那句‘和小姑娘抢吃的’又不好开口。这时候听宋珽这样一说,立时便拍着胸脯道:“要是吃不惯,我带你去燕京城里最好的‘醉八仙’吃一顿!”
宋珽的步子微微一顿,旋即平静问道:“上次你进宫寻我,说是要去醉八仙用膳,是他的主意?”
沈陶陶觉出不对,暗暗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仍旧是素日里的平静,但不知为何,总令人觉得,如手中这两碗杏仁豆腐一般,正一丝一丝往外头冒着寒气。
沈陶陶忙低下头去,想了一阵子。这若要说是顾景易的主意吧,还真不是。但若说不是,还真与他脱不开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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