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而不论最终是出自何种目的,是为了弥补还是为了旁的什么,他最终还是不可抑制地对沈陶陶动心了。
愈是如此,他愈是不敢与沈陶陶言明,甚至不敢去想,这件事被戳破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眷恋这段从未有过的温情,还是害怕坦白之后,沈陶陶会决绝地弃他而去。自己又会回到上一世里,大雪夜独自饮酒的寂寥。
其实从没有打碎后还能复原如初的陶器,也没有千里万里永远都会飞回的鸟。
一切早在最初的时候便已无可挽回,无法弥补。
重来一世,也并不是上天对他的恩赐,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去看清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并为此痛悔终生。
他曾经伤害过的小鸽子,这一次,永远都不会再飞回他的身边。
……
沈陶陶坐在回宫的马车上,身子紧紧地贴着车壁,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肩,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绝望,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
想起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在偌大的辅国公府里艰难过活。
想起了当初宋珽灵前,云珠指认她珠胎暗结时心中的惶然与恐惧。
想起了……寒冬腊月里,冰冷的池水一点点浸透四肢百骸的滋味。
这些时日中,一点点模糊了的前世之事,如今却如山岳般重重倾来,迫得人无法喘息。
大悲之后,便是麻木。
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茫,已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了马车,怎样验了腰牌,又是怎样回到了女官寓所的。
待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在榻上,江菱握着她的手,担忧道:“陶陶,怎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沈陶陶这才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只觉得冰冷而湿润,触手可及之处,尽是泪痕。
她想安慰江菱,说自己没什么,让她放心。
但张了张口后,却吐不出一个字节。
两世了,她真的毫不在意,真的能对宋珽所作的一切,轻描淡写地用一句‘没什么’草草盖过吗?
她缄默了一阵,慢慢垂下眼去,哑声道:“江菱,我有些累了。”
江菱见她如此,心中焦灼,但也知道,如今不能再问下去。便也只是强自颔首,轻声道:“你且等等,我给你拧个热帕子来,你擦擦再睡。”
江菱说着疾步出去,很快便带着新拧的热帕子进来了。
沈陶陶伸手接了帕子,一点一点地将面上的泪痕拭去,又轻声与江菱道了谢。
许是今日耗费了太多的心力,仅仅是这个一个动作,她便觉得疲惫至极,遂轻轻阖上了有些发烫的眼睛,慢慢地睡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只是再抬起眼来时,室内的光线已彻底暗了下来。
江菱见她醒了,忙拿了桌上一盏莲子粥过来,对沈陶陶道:“你一睡就是这大半日,身子怎么挡得住?这粥熬得还算软烂,你多少用些。”
“不了,我没有胃口。”沈陶陶闭了闭眼睛,低声道。
江菱见她如此,迟疑了半晌,还是轻声道:“陶陶……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事你想不想听。但我总不能瞒着你。”她皱了皱眉道:“辅国公世子一直在门外等着。你……要见他吗?”
沈陶陶闻言,被褥下的肩膀狠狠地颤抖了一下,旋即转过身去,面向墙壁,语声冰冷而疲倦:“让他走,我不想再见到他。”
第75章 决绝
女官寓所之外,暑热微褪,金红色的余晖在地面上打出深浓的光影,将青石上落着的一道剪影衬得愈发萧索而寂寥。
宋珽独自立了良久,素日里清冷的面上已显淡淡的疲态,却仍旧如木雕石刻一般,固执地立于门前,不肯离去。
槅扇微微一响,他霎时抬起眼来,眸光有一瞬的轻颤,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复又无声垂落。
江菱皱着眉自槅扇里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这幅情形,心中愈发肯定,他定是欺负了沈陶陶,语声便也冷了几分,不客气道:“陶陶说了,不想再见到你!”
宋珽闻言,那垂落的鸦羽长睫似乎轻颤了一刹,令那落在睫尾的日光也随之轻轻一晃,在他肤色冷白的面上,打出凌乱的碎光。
淡而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他默了良久,却并未开口,只是轻轻颔首以示知晓。
只是足下却仍不肯挪动半步。
江菱冷哼了一声,一把将槅扇关了,转身回了内室,对沈陶陶皱眉摇头道:“他不肯走。”
她在沈陶陶榻边坐下,一双略显英气的眉因不悦而深深皱起:“陶陶,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只要你说是,别管他什么身份,我一定帮你欺负回去!”
沈陶陶将身子往被子里缩了一缩,也不知道是仔细想一想江菱的话,还是根本就不愿去回忆。好半晌,她的嗓音才自锦被里传来,有些发闷,听着格外的疲倦疏离:“他不肯走,那便不用理会。反正等日落了,宫门快要落锁的时候,总会走的。”
她这是答了江菱第一句话,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样缄默地,避开了江菱的第二句问话。
江菱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宋珽总不能在宫里,在这女官寓所前过夜。便也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落在了之前放在桌面上的那盏莲子粥上。
这一碗粥还是满满当当的,只是在这热夏里放了一整日,已经凝结成块,若是凑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馊味。
“我给你去换一碗新的。你多少吃点东西。”江菱又劝了一声,端着碗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的天光,便又推开了槅扇疾步往尚藉司膳堂中走。
宋珽仍旧立于门外,钟义正于他身旁抓耳挠腮地焦急劝道:“世子爷啊,这宫门就要落锁了,就算是要等,我们明日再来等成不?这再不回,等下金吾卫可就要来拿人了!”
江菱冷哼了一声,只当做没听见,没看见,直直地自两人身旁走过。
宋珽缓缓抬起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那碗馊粥上,见那粥平齐了碗沿,剔羽般的眉缓缓皱起,哑声道:“她这一日……还不曾用过东西?”
江菱一听,心中便来火,顿时就冷嘲了一声:“拜你所赐!”说完也不看他什么反应,转身就走。
此刻已是黄昏,尚藉司中晚膳的时辰已经过了。江菱在膳堂里寻了许久,也只寻到两个不软不硬的白面馒头与几块下粥用的腌萝卜。
“这怎么行?”江菱皱眉,想去尚膳司里给她买点现成的,但是又想起沈陶陶这大半日水米未进,怕她等得久了,便也先将东西拿着,打算先给她垫垫肚子。
她疾步走回女官寓所门口的时候,瞥见宋珽已不见了踪影,心中也不意外,只道是赶着宫门下钥的时辰出宫去了。
她三两步走回槅扇前,伸手推门。
这指尖刚挨上门扉,却听伸手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
江菱微微一愕,下意识地转过身去,正见到宋珽自马上翻身下来,疾步上前赶上她,抬手将一只食盒递来:“食盒里装得是她爱吃的点心。”
他语声微微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眸光轻轻一黯,复又低声道:“她与我提起过,吃不惯尚藉司中的膳食。”
江菱皱眉,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食盒,见上头有尚膳司的徽记,又扭头去看旁边的骏马。
见那马正重重地喷着粗气,皮毛微微发汗,大约明白过来,宋珽这定是一路策马疾驰去尚膳司里买点心了。
她这样想着,犹有些不放心,将食盒掀开看了看,见里头果然是清一色的精致糕点,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馒头与腌萝卜。迟疑了一阵,还是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将食盒接了。
她关了槅扇,复又行至沈陶陶跟前,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拿了出来,放在她的床头。怕她听了是宋珽送来的反倒不肯用,便绝口不提这茬,只轻声哄道:“陶陶你快起来看看。尚膳司里的点心做的可精巧了,快趁热尝尝。”
锦被轻轻拉下一点,沈陶陶慢慢支起大半个身子看向她,一双眼睛仍旧是红红的,嗓音也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喑哑:“尚膳司?”
她轻轻垂了垂眼,慢慢地有些疑惑,下意识道:“尚膳司里此处可不算近,你怎么这么快便打了个来回?”
她说着,便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到了那敞开的食盒上。
上头一共两个小碟并一只青白花的瓷碗。
小碟里分别装着如意糕与松子百合酥,青白花的瓷碗里,则是盛了一小碗雪白的杏仁豆腐。
虽是换了盛放的容器与制作的方法,但这三样东西,却正是她第一次去辅国公府里探望宋珽时,给他带去的点心。
她闭了闭眼,倏然想起了自己去辅国公府里看望宋珽的初衷。
彼时她被李贵妃拘在宫中,生死未卜,是宋珽冒着大雨,策马一座宫室一座宫室地寻她。最后,还替她挡下了李贵妃抽来的那一鞭子。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李贵妃的鞭子是以棕绳拧的,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毛刺。
太医诊治的时候,他的掌心中满是鲜血,一根根棕黄色的倒刺深深嵌在里头,触目惊心。
而也是那一次里,她才第一次知道了,宋珽并不喜爱甜食。
但出乎她的意料的是,宋珽却也将这几道点心给记住了,之后,还曾带来宫中给她。
记得那时,是沈静姝假死骗她回府,想令她与通州来的狂徒定亲。
彼时她被困在厢房中,也是宋珽前来,为她脱困,带她回宫。
而这几道点心,也是那一日中,他专程带来给她的。
——‘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想着你自己带来的糕点总归是喜欢的,便令小厨房做了一些。’
当时宋珽的话仍旧是言犹在耳,此刻想起来,却已如隔世般遥远。
江菱等了半晌,见她始终不置一词,便也问道:“陶陶,怎么了?不和胃口?”
沈陶陶轻轻敛眉,将目光从食盒上挪开,低声道:“这些点心是宋珽送来的?”
江菱被她这样一点破,也有点心虚,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他策马去尚膳司取得,不然哪有那么快。”
她话一说完,沈陶陶便轻声道:“你拿去还给他。我不吃他给的东西。”
江菱抬眸望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不似随口一提,是真的宁可吃馒头,也不肯用宋珽送来的东西,这才慢慢叹了口气,轻声道:“成吧,我拿去还他。你先拿馒头垫垫肚子,等我去尚膳司给你买点点心回来。”
她说着,又出去了一趟。
但只是一转瞬的功夫,却又原封不动地拎着食盒回来了。
面对沈陶陶迟疑的目光,江菱解释道:“出宫去了。他再不走,可真赶不上宫门下钥了。”
沈陶陶微微颔首,将手里的馒头就着白水一点一点地吃了。又勉强起身,慢慢洗漱着。
当热帕子触及有些浮肿的眼皮时,一阵令人清醒的刺痛。
沈陶陶将脸埋在帕子里,指尖轻颤,却并不曾松手。
她想,有些事情,若是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与其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如鲠在喉,倒不如就这样,当断则断。
长痛,不如短痛。
一连十几日,宋珽皆是清晨起宫门初开时便来,一直至入夜宫门下钥方去。
而沈陶陶,则一直是避之不见。
如此循环往复,倒是江菱先熬不住了。
这一日,她下值后又见宋珽等在外头,顿觉得十分头疼,遂进屋对沈陶陶抱怨道:“这宋珽日日站在门外,我每天打他眼前过,再打他眼前出去,就和坐牢似的。浑身不自在。”
她说着,慢慢压低了嗓音:“陶陶,你跟我交个底。你这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沈陶陶轻声重复了一次,她的嗓音有些飘忽,良久,才缓缓闭了闭眼睛,慢慢道:“当断则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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