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晚宁
“丝衾”动了动, 没吭声。
他低头,怅然若失的看了眼指尖, 上边还残存着小姑娘淡淡的香气。
那几近另他战栗的香气在他心间绕了个圈, 便转瞬即逝。
裴澜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许久, 阮菱才从被子里坐起来。乌发缠在月匈前,小脸被憋的通红, 唯有一双葡萄一样的乌黑眼眸里, 满是惊讶。
他居然走了?
他居然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
阮菱拍了拍胸脯, 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一股滑入胸腔后,她才轻轻喘了口气,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
翌日天不亮, 她便睁开了眼,娇嫩的眼尾下一片乌青。被他搅合了那么一番,几乎一夜未眠。
她下床换好衣裳, 便去沈从染的屋子请安。
还未到院子里,便听见一道低低隐忍的啜泣声。
阮菱见母亲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封什么,眼眸晶亮,喜极而泣。
“菱儿,快来看。你姨母不日就要入京了!”
阮菱凑过去看,那信上蝇头小楷写的娟美秀气,确是女子的字迹。
沈从染经历过侯府的变故,此刻眼里最重视的就是亲情,父亲故去,除了母亲康在,她就这么一个妹妹,还远嫁苏州,如今就要相聚了。
她笑着抹眼泪:“母亲这就出门去置办东西,等你病好了,咱们就搬家。你姨母和表哥进京,说念着妗儿的婚事儿,想来帮衬一把,正好聚聚,今年咱家这个年啊,过的热闹。”
阮菱也露出微笑,她小时候见过姨母一面。那年她带着表哥来京城玩,在侯府待了足足一个月,最后要走时,她哭着喊着不要姨母走。现在想想,和姨母表哥确实好久没见了。
“母亲,我和你一起吧。姨母来京城过年,咱们要多准备准备。”
沈从染抿唇:“娘瞧着你好像没睡好。”
阮菱下意识眨了下眼,摸了摸耳朵:“没,没有。”
清音叫了一辆马车,两人出去逛了一小天,选了一套三进三出的宅子,置办了不少物件。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落满街道,房檐。
阮菱掀开帘子,外头夜色黑沉沉的,唯有茫茫大雪不知疲倦的下着。
她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洁白的晶莹转瞬即化,冰凉的触感顿时让她心里清明了几分。
终于过上安稳日子呐。
接下来的日子,阮菱找了几个工匠,将府邸从里到外简单修整了一番,门口的匾额刷的透亮,写着沈宅二字。
姨母和表哥到的那日,腊月二十五,正是整个东京城最冷的时候。
一大早,阮菱便洗漱好去花厅用膳,今日去城门楼去接姨母,她稍装饰了一番,桃粉色的对襟短袄配着同色系襦裙,薄施粉黛,簪了一支桃花并蒂步摇。
“长姐今日打扮的真好看。”阮妗穿着鹅黄色短袄裙,刚咬了一口包子,就“蹬蹬蹬”冲阮菱跑了过来,白皙的小脸在她怀里蹭了蹭。
“吃饭的时候别跑,当心噎着。”阮菱捏了捏她的小脸,嘱咐道:“快去吃,待会儿母亲出来,咱们就要出门了。”
阮妗乖觉的点点头,又跑回去了。
阮菱看着妹妹如此单纯天真之态,眉头下意识的蹙了起来。
她这个样子,怎么能嫁给陈棣那种心机深沉的人。谢延那边迟迟没有动作,已经年下了,翻了年,陈家就会派人来提亲了。
陈棣今日能收取考生贿赂,纵容舞弊。难保他日不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儿,无官无才,德行有失。他死了不要紧,可妗儿才多大。
阮菱叹了口气,这婚事,她必得想个法子弄黄了。
用过膳,母女三人坐着马车朝城门处出发。
三人到的时候,沈家姨母还没来。沈从染带着两个女儿在就近的茶肆坐了一会儿,不多时便瞧见一对母子远远朝这边走来,其中女子的相貌更是和沈从染有八分相似。
“妹妹。”沈从染被两个女儿搀扶着,快步朝前走去。
沈从心也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自打她嫁去苏州后,这方才是第二次回京。
两姐妹相聚,自是哭泣不已。阮菱看着姨母一旁身姿清隽,面如温玉的男子,也是福了福身子,温声有礼道:“表哥安好。”
苏哲颔首,抱拳作了个揖:“菱妹妹,好久不见。”
阮菱当即看向阮妗,笑道:“表哥,这是我妹妹阮妗。那年你和姨母来家中做客,小妹刚好去了扬州,所以不曾得见。”
阮妗顿时冲苏哲笑了笑,腮边浮现两个小梨涡,脆生生道:“表哥好。”
苏哲立即回礼:“妗妹妹。”
阮菱搀着沈氏:“母亲,姨母,这天寒雪冻,咱们先上车吧,府里一应东西都备全了,咱们回家慢慢说。”
沈从心擦了擦泪痕,弯唇笑:“姐姐,你看,咱们菱儿出落的多标致,落落大方,真懂事。”
有人夸自己闺女,沈从染心里自是暖融融,唇角是想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哪就有你说的这么好呀。”
一行人缓缓上了马车。
宅子沈从染买的三进三出,素日她住在正房,阮菱阮妗两姐妹在东厢房。这回家里来了亲人,她早早命下人把西厢房打扫出来。
“妹妹,你同我住。阿哲住在西厢房,离她们两姐妹也不算远。”说着,沈从染扶着沈从心:“小心台阶,这宅子不大,妹妹别嫌弃。”
沈从心眼底惊讶,这竟不是前些年她来的阮府,且门匾还挂着“沈”字。纵使她心里许多吃惊,可跟沈从染到底是一母同胞出来的,亲姐妹之间那点子默契,她多少明白了。
“菱儿,去带你表哥上街逛逛。妗儿,你也跟着同去。”沈从染笑着拍了拍阮菱的肩膀,嘱咐道。
阮菱当即明白,母亲这是要她带着表哥去置办些衣裳行头。
姨母虽是沈家的姑娘,可早些年执意嫁给苏州一商人,险些与家里府闹得决裂。东京城阶级森严,士农工商,身份一瞬明了,名门望族的嫡姑娘去嫁给一最末端的商人。虽是富商,家产丰厚,可地位却是极低的。沈老夫妇不认这个女儿,就连最后离世也不允准她归京。
阮菱应下,随后看向阮妗:“走,长姐给你买喜福堂的芙蓉饼和核桃粘。”
阮妗皱着小脸:“阿姐,我不去,我累了。”
苏哲看着阮菱,眼底温柔,声音清润:“菱妹妹,今日大家都累了。女儿家身子娇弱,还是回屋歇息吧。”
沈从染急忙朝阮菱使眼色。
阮菱看了眼母亲,“尴尬”的笑了两声:“没事儿,表哥,我不累。你初到京城,咱们去逛逛吧。”
苏哲盛情难却,作了个揖:“有劳表妹了。”说完,他看向一旁的清音:“天寒地冻,给你家姑娘带上手炉。”
清音点头。
苏哲同阮菱两个人朝外走去,沈从染和沈从心顿时看向对方,会心一笑。
“这么多年了,阿哲还是这样谦和有礼,知道疼爱妹妹,我是当真喜欢这孩子。”
“哎呀,姐姐,孩子们的事儿,咱就随她去吧。”
“是,这表哥表妹的多年不见,是该好好相处。不管她们两个了,咱们两姊妹快好好说话话。”
东宫外,停着两顶软轿,礼部和户部的大人进去快两个时辰了。
纮玉端着茶,想起刚才得来的消息,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禀报。
正想着,暖阁的帘被掀开,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相继离开。纮玉定了定心,还是不打算瞒着了,毕竟,阮姑娘身边多了个表哥,对于殿下来说,可不是好事。
一刻钟后,太子的马车出了宫。
路上,裴澜靠在车身上闭目养神,后日是大楚周边众小国朝拜的日子,福乐公主也在此次列中,这段日子他只顾着朝拜大典,现在小姑娘竟然给他冒出个表哥来?
太子抿唇,漆黑的眸色沉了沉。
东市上,人流如潮,卖花灯的,卖春联的小贩层出不穷,垂角小童们拿着糖葫芦满街跑,银铃般的童稚声不绝于耳。
已是年关了,不仅东京城的大户人家要出来采买,那普通老百姓都是家家户户倾巢出动,辛苦劳作一年,就赶着这几天喜庆了。
苏哲指着前边的首饰铺子,颇有兴致道:“四妹妹,咱们再去那家看看吧。”
阮菱此刻已是累极了,她回头看了眼清音,又看了看苏哲,两人身上皆大包小裹,提的买的都是表哥送给她的。
一会儿是初次上京没准备礼物,一会儿是补上她去年的生辰贺礼,总之吃的穿的用的,从头到脚买了个遍,就是只字不提给他买点什么。
阮菱拿手掂了掂腰间的荷包,那里头有母亲给的银子,沉甸甸的。她咬唇抬头看向苏哲,却不想,他亦是看向自己。
与裴澜那双狭长张扬的黑眸不同,表哥的眼眸流光溢彩,温如白玉,脸部轮廓柔和,眼角眉梢都透着温柔气息,唇角亦总是噙着笑意。
“妹妹?”苏哲嗓音温润,轻轻唤道。
阮菱回了神,这才觉得自己失礼了。她捏着自己鼓鼓的小荷包,努起唇:“表哥,今日不是说好给你买东西的?”
苏哲瞥了眼她鼓捣荷包的小心思,淡淡笑了:“待会儿随意买几身即可,快过年了,你省点银子留做零花。”
可银子没花出去,阮菱蹙了起眉,总感觉这样不大好。
“你不说,我不说,姨母不会知道的。”
苏哲揉了揉她的发顶,眉目清雅温和:“别想了,再去给你们两姐妹置办点首饰,咱们就去买糕点。前边就是喜福堂,五妹妹喜欢芙蓉饼和核桃粘,多买些回去。”
阮菱眨了眨眼,她就说了一次,表哥就记住了。
苏哲见阮菱不挪步子,佯装要走,玩笑道:“晚来的小孩可没有糖吃了。”
阮菱也被他逗笑了,心底里那与苏哲几年未见疏远的感觉渐渐消散。表哥还如小时候那样疼她跟妗儿。
她快步随着苏哲进了一家首饰铺子,有了苏哲的授意,她也不装假了,紧挑自己喜欢的步摇珠钗去试戴。表哥家里是扬州有名的富商,最不缺的就是钱。嗯,她那点银子还是留着给妗儿买零嘴吧。
“菱妹妹,你试试这个,和田白玉,很衬你的肤色。”
“是么?”阮菱小脸露出了喜欢的神色。女孩儿家一看见漂亮的首饰衣裳,就挪不动步。
“别动,我给你戴上。”
不远处,一家茶馆的一楼,停了一辆马车。
太子甫才掀开帘子,就瞧见了这样郎情妾意的一幕。那扶在窗身上的手背,骤然爆出了青筋。
郎君生的温文尔雅,一袭俊朗青衫,此刻正替阮菱试戴发钗,举止动作的亲密感,这个表哥对小姑娘有着什么样一股心思,同样身为男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太子渐渐攥紧了拳,胸腔的某一处骤然涌上一股酸涩。
鸦羽似的睫毛垂下眼睑,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种下的债兜兜转转还是栽了回来。
不过是表哥表妹合乎礼节戴个簪子,他心里就万般不适。上辈子他宠着宋意晚,菱菱的心又是怎样的难熬呢?
太子眼底那股暗藏的火渐渐凉了下来,骨节修长的手扔保持着扶窗的姿势,久久未动。
可对面首饰铺子里的两人却是早就买完东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