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十八
丰峻在商场叱咤风云,一靠敏锐的商业嗅觉,二靠犀利的人性洞察。
他分析了许波的处境。
吴柴厂一把手是厂长,二把手是书记。厂长是六十年代大学生,有水平有威望,只比许波大几岁;书记是前两年空降来的,局长嫡系,离退休也还遥遥无期。加上副厂长里头,许波也并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个。
这局势,乱而迷茫。
许波在本厂突围,可能性基本为零。但如果他在自己的分管工作上做出令人瞩目的成绩,那以局里想要发展其他企业的心,就有可能让他去别的企业当一把手。
那才是许波有可能的崛起方式。
许波想出头的欲望,被丰峻看出来了。许波想出头的难度,也被丰峻算计到了。
欲望强、难度大,这样的人自然是优秀的攻略对象。
许波对他的登门造访十分惊讶,但丰峻只用一句话,就彻底收服了许波。
他说:“工作做得好,一半靠宣传。许厂长为职工办的实事,我们的感激是不顶用的。先进经验一定要让别人都知道。”
这真是抓住了许波的命门。
他立刻将身前的凳子踢了过去,说了声:“坐。”然后喊,“兵兵妈,快给客人倒水!”
许波如饥似渴,丰峻却有所保留。
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底盘全部托出。他需要让许波知道自己的实力,但又不能让许波知道自己的真正实力。
这不是一锤子买卖。
面对许波的追问,丰峻显得沉静而谦逊。
“许厂长,有句话叫‘墙内开花墙外香’,十分管用。”
“什么意思?”
“奖金改革,和青工培养,都得益于许厂长的全力支持。但这个成绩放到吴柴厂、放到机械局、哪怕放到全市,应该也没人会想得到你许厂长。”
许波的手指蓦地一弹,感觉丰峻话中有话。
“所以呢?”许波没表态,只问。
“但如果有省级以上的报纸来报道您的改革成果,那就是墙外香。墙外的香飘回墙内,人家看到的就是你许厂长。”
许波的手指已经不是弹,而是抖。
这小子胆大,居然建议自己绕开厂部,直接谋求更高级别的报道。
“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建议。就这?呵呵。”许波冷笑一声,“办法虽然不错,但不可行。”
“为何?”丰峻问得平静。他猜到了许波会说什么,也早就准备好了回答。
果然,许波道:“首先,省级以上的记者说来就来吗?所有的对外宣传,那都必须向上申报,局里同意了才能接受记者调查采访。局里一过,还有我什么事?局里不过,是想让我违反纪律吗?其次……”
他顿了顿,语气明显有些不甘:“省里的记者,也不是我许波能搬得动。”
这句说得就有些哀怨了。丰峻一下子就明白,重点还是在这里啊,不是不敢请,是请不到。
丰峻不紧不慢:“全国上下都在比拼改革,要都被规矩框死了,这改革还怎么进行?只要报道是正面的、肯定的,局里也受益,最多表面上说你两句,后面却一定会立你当典型。至于省里的记者……许厂长,这个人就在你身边。”
“我身边?是谁?”许波迅速地开动脑筋想了一波,还是没想到。
丰峻也没卖关子:“工会的小何干事。退休的何总工和刘站长。”
许波还是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想明白:“何如月?她倒是读的名牌大学,可能会有同学在省里当记者吧,但也才毕业,说得上话吗?”
见他如此点拨不通,丰峻也是暗暗叹息。
这位许厂长,真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想法有想法,要野心有野心,偏偏,不懂得梳理关系。
“听说何总工和刘站长去宁州照顾老人了吧。刘站长两个弟弟在宁州都很出息,其中小弟弟就在新宁日报社工作。”
言尽于此,再说就显得丰峻太“手把手”了。
许波一拍脑袋:“我还真不知道!我和何总工关系还可以啊,怎么没听他说过呢?唉,你怎么知道?”
丰峻也没显摆,只淡淡地道:“这就是车间工人的好处,乱七八糟听得多。”
“看来我脱离群众了啊,要反省,哈哈。”许波大笑着,以自嘲的方式化解了尴尬。
丰峻告别时,许波一直送到了路口,拍着他的肩,俨然已是小兄弟:“你在青工里有威望,以后别光给工厂添麻烦,也要带领大家一起进步嘛!”
丰峻笑:“这是自然。”
丰峻断定,不出两天,许波就会以组织对何总工和刘站长关心的名义,驱车前往宁州,看望刘站长母亲,并偶遇刘站长的小弟。
…
丰峻料事如神。果然,第二天一上班许波就把何如月叫到了副厂长办公室。
“小何啊,上回你说外婆病了,父母一个多月没回中吴了是吧?”
虽然不知道许厂长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何如月还是点头:“是的,不过我们偶尔会通电话,我也会给他们写信汇报情况。”
“外婆身体还好?”
“谢谢许厂长关心,好多了,前两天我妈电话里还说,再稳定一段时间,等外婆能下床走路,他们就打算回来了。”
好险!希望老人家再赖几天床!
许波摆出懊恼的样子:“你父母对吴柴厂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家属生病,组织上应该表示关怀,我也是工作太忙,居然疏漏了。这样吧小何,想不想去宁州看看外婆?”
嗯?许厂长您有点突然啊?
但何如月还是很雀跃:“想啊!我本来也打算找个星期天去一趟宁州呢。”
“那这样,你联系一下何总工,看看哪天方便,厂里出一趟车,我代表组织去看望一下老人家。把你也捎上?”
能省火车票!
何如月喜滋滋就答应了,并且已经开始盘算,是不是晚上回家就给父母打电话,虽然公用电话要喊很久,但组织的关心,值得。
也能让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长脸不是?
而且她和“父母”,说实话还一直都是电话里见,还没见过真人呢。她穿到这里时,何舒桓和刘剑虹就已经去了宁州,那种天生的血缘亲密,是她从原身那里承袭的。
真是一大早就开门见喜,回到办公室,何如月都满面春风,连看到久违的周文华都没让她觉得恶心。
苏伊若上来发报纸,看到何如月面露喜色,不由关心地问:“如月今天特别好看啊!”
今天何如月还是“芭蕾舞头”,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一贯的好看呐。
“人逢喜事精神爽,哈哈。”何如月很不要脸地回了一句。
“什么喜事?”苏伊若好奇地问。
却见周文华也竖起了耳朵。
何如月才不想说给周文华听,笑嘻嘻道:“小秘密,回头说给苏阿姨听啊!”
一声“苏阿姨”,就把周文华给划拉出去了。
他悻悻地扁着嘴,拿过苏伊若刚送来的报纸,哗地拉开,遮住了脸,以显示和这个世界的不妥协。
只可惜,他妥不妥协真的无人在意。
反正何如月肯定不在意。她笑吟吟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印着“中吴柴油机厂”红字的信笺纸,开始誊写昨天整理的会议纪录。
才写了两行字,电话响了。
电话机在一张空办公桌上,周文华拉下报纸看了一秒钟,又恢复原样,遮住了脸,显然是不想接。
何如月就知道他是懒到抽筋的人,也不计较,放下笔,走过去接电话。
“喂,工会。”何如月脆生生的,隔着电话都能听闻笑意的那种。
那边却是急促的呼吸,而后是费远舟压低的声音:“何同志吗?我跑出来打的公用电话。我跟你说,陈新生出事了!”
“啊?”何如月一惊,“什么事?”
“我跑得有点远,再跑几百米都到你们厂门口了,要不,你出来说?”
“好,我去老地方等你!”
“行。马上见!”
他俩唯一称得上“老地方”的,就是吴柴厂西边的公交车站。何如月挂了电话就往外跑,也没跟周文华说,一直到她跑远了,周文华才慢慢拉下报纸:“呵,鬼鬼祟祟的……”
何如月跑到公交车站,费远舟还没来。他骑自行车,从市局过来大概也要十来分钟,如果找公用电话已经跑了一程,那七八分钟也差不多了。
在车站后找了个树荫,何如月心急如焚。
陈新生出事了?陈新生能出什么事?他今天不是应该启程被押送往大西北了吗?
千万别是……她想起昨晚上陈新生那些话,总觉得句句都像是遗言,让人心慌。
何如月心神不宁,抬头望望梧桐树的树冠,又突然想起上次在这里莫名出现的丰峻,不由绕着附近的几棵树统统转了一遍,来转移注意力。
终于确定周边几棵树后都没有人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来,费远舟到了。
他将自行车一撑,跑到树下,神情凝重:“我怕电话里说不清楚,所以还是跑来当面说。”
“到底什么事?快说啊!”何如月急问。
“陈新生自杀了!”
何如月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愣了两秒:“自杀了?死了?”
“他把自己的裤子系在房梁上……今天早上发现时,已经咽气很久了。”
“那陈小蝶怎么办?”何如月怔怔的。
费远舟却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心翼翼道:“不是……卢医生家愿意抚养的吗?”
“可是她……她成了孤儿了!”何如月大吼。
“呃……”费远舟有点懵,看着何如月情绪上头,他也不会劝,挠挠头,“何同志……你看。早知道你这么激动,我就不来告诉你了。反正市里也会通知你们厂的,你早晚会知道。”
何如月知道自己失态了,低声道:“对不起啊。我……有点乱。”
“没事,我理解。你帮了他那么大忙,连我们局里的老同志都说,整个中吴市公安局都解不开的悬案,被吴柴厂一个工会小丫头解开了,你看看,多不容易,多幸运。他却不珍惜,居然就……”
费远舟胡乱地解释着,又担心地看她:“何同志,你没事吧?”
何如月摇摇头:“没事。我帮不帮忙的不重要。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小蝶说。”
“那就暂时不说吧。她本来也见不到爸爸了,就说爸爸去了远方。”
何如月的拳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费警察,你说他为什么?二十年很快就能过去的,他不想看到小蝶以后幸福生活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