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十八
“我会点儿,大学里跳过,但也是三脚猫。我得找个会跳的舞伴,给大家培训啊。”
“没问题,联谊什么时候,时间紧不紧张?”
“时间倒是不紧,等天气凉快点,下个月吧。我还得先出通知,让职工们报名呢,然后确定人选。国棉一厂肯定是女青年多,咱们厂就要多出男青年,这样才有联谊的意义嘛。”
何如月大大方方:“没问题。等孙书记确定好时间,把要学的人都凑个地方,我来教他们。”
孙博伟抹了一把汗,总算放心地走了。
一回到办公室,何如月就望见周文华举起的报纸在晃动,一看就是刚刚跑回位置上,刚刚摆好的姿势。
怪不得孙博伟要远远地把她叫出去说。
就这糟老头子,听见小青年们跳搂搂抱抱的交谊舞,指不定又要出来坏事。
何如月不搭理他,坐回自己位置上继续工作。
今天她忙得很,要把手里的两千多张电影票分完,然后通知各部门的分工会负责人来领。
一边数着票,一边何如月心里也不踏实。下午黄国兴和保卫科袁科长去了看守所处理陈新生的后事,听说还联系了陈新生唯一的弟弟。
这回陈新华没法回避,必须要出面。
何如月想知道,陈新华看到黄国兴他们会怎么说。
离下班还有四十分钟时,周文华就已经消失了。何如月也不在意他,只当办公室没这个人。听见隔壁办公室有钥匙开门声,何如月赶紧就跑过去。
果然,黄国兴回来了。
“小何啊,进来,正好有事。”
何如月跟着黄国兴进了办公室,等他将包放好,咕咚咕咚喝了半瓷缸水,终于开始说话。
“没见着遗体,看守所直接处理了。我看也没什么遗物,就进去时那身衣服,我没要,让烧了。”
见黄国兴表情疲惫,何如月轻轻“嗯”了一声。
黄国兴又叹道:“这人啊,就算没了。真是想不到啊。”
原本已经恢复了大半的何如月,被他这声感叹一勾,复又沉重起来。
“他有什么遗言吗?”何如月问。
“什么都没有。牢房里也没有纸笔,他也没有跟谁交待。小何,咱们上个劲,把陈小蝶的抚养事宜给办了吧。让这可怜的两夫妻无牵无挂地走。”
何如月点点头。又问:“陈新华说什么了没?”
“也是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一滴眼泪没掉,只问,陈新生的房子怎么处理。”黄国兴说着,有些气愤起来,声音也提高了,“我说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陈新生两公婆死了,还有陈小蝶,还有厂,还有政府!”
可以想见,能把脾气甚好的黄国兴都惹毛,陈新华的确是掩饰都没掩饰,直接露出了贪婪的嘴脸。
这么看,当时追出来塞那两块钱,还真是一时良心发现。
“要不……黄主席,现在就联系民政局的程科长吧,免得夜长梦多,赶紧把协调会开了,把陈小蝶的领养事宜落实下来?”
“行。”黄国兴拎起桌上的电话,刚要拨号,又想起之前何如月跟自己说过有位医生邻居想要抚养陈小蝶,便问,“对了,你不是说你邻居想收养陈小蝶?要不把他们一起叫来开会,顺便把手续办了,你看可以?”
“没问题!”
见何如月回答得爽快,黄国兴点点头,拨通了电话。
将情况跟程科长一说,程科长也吓一跳,说这事就不仅仅是社会补助的问题,还涉及到社会抚养,如果要开会,要叫上社抚科的同志一起。
黄国兴一听,这当然好,大声道:“那就更好了。定个时间,几方见个面吧,总不能让人家小孩一直住在我们何干事家,我们何干事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
程科长在那头也乐了:“你们那个何干事啊,是个能干孩子。”
又被表扬了,而且电话扬声器太厉害,旁边的何如月也听得清清楚楚。
表扬声中,黄国兴和程科长倒是干脆利落地定了时间,就明天上午,在民政局碰头。民政局和居委会由程科长落实,吴柴厂和意愿抚养人则由黄国兴落实。
一拍即合。说定。
这效率,何如月也是佩服。
往常都只见影视剧里说,早些年政府部门办事不容易。但其实,容易起来也很容易,毕竟手续没有后世那么复杂,部门也没有后世那么多。
“那就这么定了。你回去通知你家邻居,明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到。你也不用来上班了,带他们就直接去那里碰头吧。”黄国兴道。
“好的,黄主席。”
话音未落,突然听黄国兴大喝一声:“周文华你又在外头鬼鬼祟祟干嘛!”
何如月一回头,望见周文华背着手在门口探出脑袋:“谁鬼鬼祟祟了,正好经过。”
呵,从楼梯上来,要先经过工会办公室,才到工会主席办公室。说正好经过,莫非你跟丰峻一样,是会飞的?
黄国兴气不打一处来:“多大年纪的人了,能不能干点正事!”
周文华不敢怼黄国兴,陪着笑:“我这不是在干正事嘛,我打算去看看……会议室,要不要添点东西。”
黄国兴懒得理他,手背对着他挥了挥,示意他赶紧走。
何如月见状,不由开始思念周副主席身体欠佳的那些日子。
…
下班回家,何如月望着祁梅和陈小蝶在家门口说说笑笑,心中格外感慨,便将陈新生的死讯忍了没说。
一直到吃过晚饭,安顿好陈小蝶,又切了半个西瓜给她,这才来到卢家。
卢向文今天有台手术,下班回来晚,一边吃晚饭,一边祁梅心疼地给他扇着扇子。
“一台手术要站很久,你膝盖疼没?”
“没有,最近状态挺好。这个周末咱们带小蝶去游泳吧,上回她就学了个上浮,还不会换气。”
“好啊,就快开学了,趁着开学前学会了,就不用拖到明年夏天。”
一抬头,祁梅望见了何如月:“哟,如月来了怎么不吭声。”
何如月心想,你们这和睦,我也舍不得打破哇。
“我有事跟你们说。”何如月进来,返身把门虚掩上。
见她郑重,二人奇怪:“什么事?”
何如月捏着手指,靠在她家洗碗池上,低声道:“小蝶爸爸……死了。”
“咣当”一声,卢向文手里的调羹掉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死……死了?”卢向文顾不上一地的碎片,问,“破伤风?他们没给他打针吗?也不会这么快啊!”
“是自杀。用自己的裤子……早上被发现时,已经咽气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窗外的暮色照进屋子里,亦是沉沉的,昏黄而迟疑。
半晌,祁梅声音颤抖着,哽声道:“和她妈妈一样的死法……是……是追他妈妈而去吗?”
卢向文却深深地望了一眼何如月。
就那一眼,何如月觉得他猜到了真相。他如丰峻一样,瞬间猜到了陈新生的“退出”。
但卢向文没有说破,他不想让妻子再承受压力。
他只问:“小蝶知道吗?”
何如月摇摇头:“不知道。我没告诉她。我觉得……对她来说,爸爸是去了西北,还是去了哪里,暂时还不重要。”
“嗯。”卢向文轻声应着,将抽泣的祁梅拥进怀里,“不哭啊。小蝶爸爸是不想去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小蝶爸爸想留在这里,陪着他妈妈。”
祁梅捂住脸,无声地哭着。久久地,她才抬起脸,问:“所以小蝶只有我们了,是吗?”
卢向文轻声道:“我想是的。”
见时机成熟,何如月赶紧插话:“卢叔叔,祁阿姨,我正想跟你们说。我们黄主席联系了区民政局,明天早上七点半就开协调会,你们是意愿收养人,请你们也一起出席会议。”
似乎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卢向文和祁梅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明天我打电话去医院请假。”
走出卢家,何如月隐隐听到屋子里祁梅在喃喃地:“小蝶终于要成我们家人了,是吗?”
是的。小蝶没有亲人了,我一定要护着她,直到她成为你们家人。
何如月站在弄堂里。一弯月牙儿已经悄然东升,挂在弄堂口的树梢上。
她记得,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她难以置信地跑出家门,站在这个弄堂里,看了很久,想了很久。当时,天上也是这样的月牙儿,不过那时候,月牙儿在她身后。
…
翌日,七点二十五,何如月和卢向文祁梅来到民政局。
没想到黄国兴比他们来得更早,何如月给双方介绍过,程科长也到了。
一见祁梅,程科长大吃一惊,连声喊着“祁老师”,恨不得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坐。
原来程科长的儿子是祁梅的学生,虽然已经读初中了,但对祁梅却还是感恩有加。能在这样的场合碰到“祁老师”,程科长还挺高兴,觉得自己终于能为孩子的老师做点什么,表达一下多年来的谢意。
何如月暗暗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就叫缘分吧?老天也在帮着陈小蝶和卢向文祁梅吧?
陆续的,社会抚养科和居委会的同志也来了,程科长开了隔壁会议室的门,请大家坐下。
因为之前沟通足够,大家对陈小蝶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在补助上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吴柴厂每月和居委会每月各补助十元钱和十斤粮票,按年发放,到陈小蝶十八岁成年为止。当然,以后补助费用会随着物价的上涨酌情调整。
几方都没有异议。程科长写了一张补助协议,请双方都盖上公章,然后在协议下,又端端正正地盖上了区民政局社会救助科的章。一式三份,吴柴厂工会、居委会、和区民政局,各留一份存档。
卢向文和祁梅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们终于将各自的协议收好,然后准备迎接对自己的资格审查。
社会抚养科的同志也很有经验,首先检查了两个人的工作证,然后拿出一张表格,让他们填好,只等两人签字,然后三方盖章,这手续就算齐全了。
可就在卢向文签完字,祁梅接过笔要签自己名字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一个尖利的女声由远而近:“在哪里开会?在哪里开会!我们才是陈小蝶家属,我们不到场,开什么会!”
何如月心中一沉,坏了,这家人终于还是找来了!
程科长皱眉,喊旁边科室的同志:“你去看看呢,什么情况,大吵大闹的……”
话还没说完,一个同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程科长,有人声称是陈小蝶家属,说这里在进行一场罪恶的勾当!”
程科长一听,脸都绿了:“放肆!谁,带进来!”
陈小蝶的婶婶披头散发出现在门口:“谁?我!我是陈小蝶的婶婶,亲婶婶!我老公叫陈新华,昨天还去牢里给陈新生收尸,今天就不认账了!谁说我们不肯收养陈小蝶,放屁!”
陈新华就站在她身后,重重地点头,给女人撑腰。
社会抚养科的同志看晕了,转头问:“什么情况?不是说陈小蝶没有亲属愿意收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