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血狼手臂被扬起,上面清晰地露出四道划痕, 当日使团遭遇刺杀时许多大臣和监察院的人都可以作证, 如今人证物证都活生生地摆在这, 朝臣一看烈火罗的使团贼喊捉贼还这般理直气壮, 颇有些恼羞成怒。
“真是野蛮之国,竟敢碰瓷碰到我们头上, 真当我们是傻子吗?”
“就是就是。”
“现在应当是我们大禹要求你们烈火罗国赔付损失,我们二品大员为救王子挨了一剑,这件事还引起了百姓恐慌, 此后为了抓凶手耗费的人力物力都应该由你们来赔偿,你们也需要给大禹一个交代!”
“就是就是。”
这边一个输出一个搭腔, 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边猎鹰气得牙齿都要贲掉了, 他狠狠瞪了那边的文臣一眼, 这才把视线转到姬珧身上, 大声道:“就算刺客的事我们不追究, 我们的穆荻俟王子确确实实是死在贵国驿馆, 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
“不可?”
姬珧笑着反问他一句,“刚才要混为一谈的可是你们。”
她话音一顿,眉眼横起, 眸中陡然闪过一丝锐利:“你说有联系就有联系,你说没联系就没联系,以为这是哪里,烈火罗国吗?什么是都是你说了算?”
姬珧方才始终都是言笑晏晏的,此时脸色骤然沉下,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吓得所有人都噤声。
“穆荻俟王子是我们国主最宠爱的小儿子,我们何故要杀了他诬陷大禹?哪怕湖畔遇刺我们承认是我们做的,也与穆荻俟王子被害一事无关,还请贵国国主明察,还烈火罗一个交代,不然的话……”
“不然会怎样呢?”姬恕忽然接过他的话,眼中似有深意地看着他。
猎鹰觉得这个小皇帝比他的皇姐还恐怖,常常笑里藏刀,尽藏着些阴邪诡诈的心思,像是一条林中伺机捕猎的毒舌,常在暗处吐出致命的红信子。
猎鹰稳了稳声音,挺胸道:“不然等到烈火罗大军陈兵边境,贵国国主可不要后悔啊!”
姬恕点了点头,从龙椅上站起身,不生气,也不着急,边向前边道:“烈火罗国灭了周边十几个小国,横扫西陆,这几年一直战火未歇,外人都知你们民族是出了名的好战。”
猎鹰不知道他为何说起这事,眉头微微皱起,姬恕笑了一声,用干净清亮的嗓音继续道:“为了名正言顺地攻打大禹,烈火罗国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皇子,第一次扮成大禹刺客刺杀穆荻俟时,因为大禹臣子拼死相护而失败,一计不成又出一计,终于在驿馆,成功杀死了王子,并且把一切罪责甩到了大禹头上。朕可是哪里说错了?”
“一派胡言!”猎鹰愤怒地大吼一声,姬恕已经走到他身前。凉柒
他还未及弱冠,虽然身形颀长,却跟猎鹰差着一大截,然而昂起头看向他时,眼中的幽深竟不自觉地让人心中一震。
“不管你们是想震慑大禹也好,想让大禹颜面扫地也罢,第一步棋就下错了地方,后面再怎么补救也是徒劳。如果你们就想要打,大禹随时奉陪,想打还想落一个血洗国耻的好名声,大禹不会同意,不仅如此,朕还会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烈火罗国为了开战,连自己国家的皇子都可以牺牲。”
猎鹰向后退一步,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到底是要落空了,大禹跟那些周边小国不一样,实力雄厚,国力强大,就算现在割据势力混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烈火罗国多年征战,如今内里早有了反战的情绪,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上战场杀敌,除非激起他们心中的斗志。
但所有计划也只是在刺杀未遂的阶段,烈火罗从未想过要牺牲一个皇子。
如今瓜田李下,他们百口莫辩,解释不清为何要派人刺杀自己人,就解释不清穆荻俟因何而死,到最后他们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不是大禹给你们交代,而是你们要给大禹一个交代!”
使团之人被群臣环伺,他们再勇猛无畏在这里也是弱势,况且他们还不敢轻取妄动,真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别说回去要受国主责罚,他们能不能走出大禹走出这个皇宫都是个问题!
猎鹰想到这,决定暂时先将大禹稳住:“刺客行凶之事,或许还有什么误会,待我将此人带回去好好拷问一番,问清楚了,就给贵国国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姬珧轻咦一声,抬了抬手:“慢!还是把他留下吧,本宫手下有几人精通审讯,做这种事,信手拈来。”
说着,几个金宁卫就将血狼制服在地,他虽武功好强,也不是好几个人的对手,顿时躬身跪在地上无力反抗,头上大汗淋漓。
猎鹰一看,大禹是不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瞥了血狼一眼,弯身行了一个烈火罗国的礼节,那已经是最重的礼:“如此,就有劳贵国查清此事了,穆荻俟王子被害,我们坚信是歹人所为,大禹既然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只好自己查,不知殿下和陛下,可否给我们行个方便?”
姬恕去看姬珧,后者沉眉想了想,对他们说道:“尽管去查便是。”
一个火、药味十足的早朝就这样以烈火罗使团的妥协而告终,据说他们回到驿馆之后,大禹还派来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一起帮助查案,明目张胆地告诉他们大禹不怕被查。
猎鹰一方面害怕大禹人暗自捣毁线索,一方面又开始怀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跟大禹毫无关系。
这日晚,两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避开耳目到了驿馆里面,灯火通明的屋子外,烈火罗勇士把守,两人亮出了身份,毫无阻碍地走了进去。
猎鹰正等在里面,焦急地来回踱步,听到推门声,赶紧回过头,看到来人摘下兜帽露出脸后,赶紧快步走过去,将门一关,随口抱怨道:“你们大禹人,真是太狡猾了!”
猎鹰这话带了十足的怨气,一想起他今天在大殿上,被一对年纪加起来还没他大的姐弟怼得哑口无言,就觉得无地自容。
两个黑衣人转过身,其中一个轻笑一声,声音有些轻蔑,他走到一旁坐下,随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猎鹰怒目而视,喝道:“大禹人,你笑什么!”
薛辞年用杯盖扫走茶水的热气,并不看他,说道:“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身边的金宁卫,不管是查案还是杀人,都是一把好手,你们上赶子将把柄递过去,她不利用才是奇怪。”
猎鹰气得便要冲上来,另一个人出声道:“好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有何意义。”
那人将身上的斗篷脱下,随便扔到一旁,猎鹰收起愤怒,转头看向他:“想要让这场战事名正言顺,已经做不到了,现在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王子殿下。”
姬邺面色凝重,道:“现在大理寺和刑部都在插手,你想要找到真凶比登天还难,劝你们还是赶快离开金宁,别到最后,反而把命都留在这,回不去了。”
猎鹰神情微怔,五官变得僵硬:“难道你们大禹,连使团都会杀吗?”
“别人我不敢说,我们这个监国的长公主殿下,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姬邺冷笑一声。
猎鹰有些犹豫,就在这时,旁边的薛辞年忽然开口说话了:“其实,我差不多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
“是谁?”
“是谁。”
两个人异口同声,只是语气不太一样,薛辞年把那盏茶放下,发出一声轻响,然后他便抬头看过来:“我在公主身边待的时间虽不长,可对她的脾性也算了解。姬珧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种报复,不仅仅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将人杀了就了事,她会将人狠狠折磨致死,你们的人害得她身边最宠信的重臣身受重伤,毕生无子,穆荻俟绝无可能死得这样痛快。所以,人不是她杀的。”
猎鹰皱了皱眉,显然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果真如此?那那个小皇帝呢?”
薛辞年嗤笑一声:“那是个更疯的主,他若真想要穆荻俟的命,把你们使团全都杀了还差不多。”
“不是姬珧,也不是小皇帝,那还有谁!”猎鹰被他玩味的态度激怒了,大声喊道。
薛辞年没有生气,他只是含笑看过来:“现在京城里的人,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谁对烈火罗有仇,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能越过你们层层护卫,杀人于无形?”
姬邺眸光一闪,似在沉思,猎鹰掐着下巴,低头思索,突然,他脑中像是有电光一闪而过,猛地抬头,道:“是月柔!”
对,是月柔。
烈火罗国抢占月柔大半疆土,屠杀月柔子民,两国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只是这次进京,月柔几乎隐形,而大禹在任何时候都光芒万丈,吸引人全部注意力,导致他们几乎要把月柔淡忘了。
薛辞年点了点头,说道:“我在金宁也有不少故交,正好大理寺和刑部都有人,有一件事你们还不知道,穆荻俟王子身上丢的那个火器,其实在玉镜公主那里。而且当日宴席之上,玉镜公主身边的臣侍斩锋,崭露头角,你们也知道他武功绝对不差,可在大比的时候,他又变得不堪一击,估计是想让你们放松警惕而已,这样到事后,你们也不会想到他。”
姬邺问他:“此事你怎么知道,知道了怎么没跟我说?”
薛辞年面色坦然:“此事颇为隐秘,我也是才刚打听到,想等见到猎鹰再说。”
姬邺未置一词,猎鹰却道:“既然是月柔做的,大禹官员有什么理由帮他们遮掩?”
“你可知月柔来参加大禹国宴的目的?他们本就是来寻求救兵的。”
猎鹰一怔:“你是说,大禹已经跟月柔结盟,所以故意为他们掩盖真相?”
薛辞年点了点头,沉眉想了想,看着姬邺道:“我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让穆荻俟的死,变得有价值一些。”
他还没说是什么,姬邺似乎已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你是想,杀了玉镜公主,让大禹和月柔之间的盟约作废?”
姬邺问完,猎鹰也反应过来,转头看着薛辞年,后者弯起唇角笑了笑,喝了一口茶水,道:“杀了玉镜公主,一来,可为穆荻俟王子报仇,二来,能让大禹和月柔之间生出嫌隙,只是此事一定要做得隐秘,切不可让人发现是你们出的手。”
猎鹰听罢,走回到主位上,缓缓坐下,却一直没有答复。
*
三日后,到了寿宴的日子,烈火罗献上贺礼和祝福后提出辞行,绝口不提王子被害一事,大禹人都以为他们是做贼心虚,想要将此事蒙混过去,对此举并没什么怀疑。
最后姬恕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答应让使团安全离京。
却没想到烈火罗的使团没走不久,尚在金宁城驿馆的玉镜公主就死于非命。
因为接连发生命案,大禹极其重视,很快就抓到了可疑之人,回去审问之后,得出的结果让人瞠目结舌,竟然是早已离开的烈火罗国人做的!
公主之死导致月柔使团群臣激愤,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禀告皇室此事,大禹也没什么理由留下他们,便让他们尽快离开了。
与此同时,大禹接到来自北胤的密信。
大禹曾有一个战功赫赫的名将叛逃北胤,那人在北胤手握军权,又野心勃勃,他如今陈兵边境,想要反北胤,密信中提到,北胤希望能跟南禹一起铲除这个祸害,还边境五十年和平。
密信之所以能到姬珧手里,是因为那不是别人传来的,正是魏济师兄借着让她还人情的名义传来的。
姬珧思虑良久,决定亲自北上,到北胤看一看。
京中政务如今已经不需要姬珧耗费过多精力,她也想趁着这次机会看看姬恕能不能独当一面,把姬恕独自留在京城,唯一让她不能放心的就是淮南王和临滨王,国宴之后二王本该回他们的封地,淮南王走了,临滨王却因病耽搁,要在府邸小住几日。
北胤的事比较着急,姬珧便让盛佑林多留意着点临滨王。
三月末姬珧离京,这一路轻装上阵,并没有带太多人。
到玥州时换了水路,船上,姬珧侧卧在榻,手握成拳抵在心口。
江水悠悠,水推船移,姬珧像在空中漂浮一样没有着落,短时间的坐船她没问题,时间一长便会晕船,此时胃里泛着恶心,实在难受。
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走到她跟前,将手中的碗递过去,姬珧没抬眼,接过去仰头喝了,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紧接着眼前又多了一碟蜜饯,她搁到嘴里含了一口,那股难言的恶心感总算减退许多。
她把碗递回去,呻、吟一声,脸贴枕头倒在榻上。
那声呻、吟更像小孩撒娇,宣承弈看她的样子又好笑又心疼,把碗放桌上,便走回去,脱了鞋挤上去,将她揽到怀里,一下一下顺着她后背。
“既然这么难受,一开始为什么还选水路?”
姬珧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清冽的香气,能驱散她的不适,便将头往里挨了挨,道:“本宫哪里知道会这般难受,水路走得快一些,早知道还不如骑马了。”
她说着说着抱怨起来,也不知在生谁的气,身旁的人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后背,像是哄人,却不知他常常握剑的手有许多茧子,隔着薄如蝉翼的青衫,弄得她后背有些痒。
姬珧皱了皱眉,一把按住他手臂,两人都没说话,片刻宁静过后,姬珧忽然睁开双眸,抬头看着他的下巴,问道:“月柔使团离京,你为什么没跟他们走?”
宣承弈手指微蜷,嘴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想让我走吗?”
姬珧知他是故意这么问,想听她说不想,她偏不说,随意道:“你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良久无声,然后姬珧听到宣承弈叹了口气,随即将她抱紧,低声解释道:“我传信于鹫翎,会晚一些回去,你独自去北胤我不放心,等北胤的事解决,我会离开。”
姬珧反驳:“你若不跟着过来,本宫也不会独自一人,我可能会带着小师叔一起。”
她似是有几分故意,偏就宣承弈最吃她这一套,瞬间又将手臂收紧不少,压抑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威胁:“那我更要来了。”
姬珧抿嘴笑了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次借烈火罗之手杀了玉镜公主,是为你扫清障碍,有这么好的背锅对象,想必月柔那边也不会说什么。”
宣承弈“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姬珧想起这场国宴之中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背后的波澜无不是她推动促成的。
姬珧早就知道烈火罗这次进京没安好心,所以格外注意他们的动向,湖畔遇刺有一半是她预料到的,得知他们果然这么蠢,会用自己人动手,姬珧便将计就计,杀了穆荻俟,故意把锅甩到烈火罗自己人身上,再借烈火罗之手杀了玉镜公主,帮宣承弈完成他此次任务。
不一定是一开始就做好了谋划,她都是根据已经发生的事一步一步推进的,好在结果还不错。
最重要的,就是姬珧拿到了穆荻俟手中的火器,离京之前,她特地将此物交给佟沅,让他仔细研究。
穆荻俟手中拿着的武器,绝不会是破烂货,对于佟沅来说,有极高的价值。
没有可以震慑列国的强势武器就没有资格说话,姬珧逐渐意识到闭门造车不可行,他们都需要睁眼看看世界,看看别人是怎么在她狂妄自大的时候一点点超过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