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云晟愣了一下,慢半拍道:“是。”
裴冽转身往城下走,双手背在身后, 神色已恢复如常,他边走边道:“既然是上元节,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去让云翼军准备准备,城中还有什么美酒熏肉啊,都拿出来。”
原本跟在裴冽身后的云晟忽然顿住,神色渐渐僵住,然后变得凝重,他直愣愣地看着他,裴冽见没人跟上来,一扭头,看他站在那不动,便问:“怎么了?”
云晟沉默不语,眼神却满满都是质问,裴冽凝神想了想,又走回去,把手中的字条拍在云晟前胸上,示意他看。
云晟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把字条拿到手中打开了,看清上面的字之后,他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抬头朝裴冽看去:“将军,这——”
“消息真伪你不用怀疑。”裴冽打断他的话,沉稳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他用脚底蹭了蹭台阶,漫不经意地看着前方:“云晟,你跟我有五年了吧,除了王先之外,我最信任的就是你。王先去宁州请兵支援,到现在迟迟不回来,你我都心知肚明,应该是宁州那边出了问题,现在不管是哪边派兵增援,时间都赶不及了,我们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更多选择。”
云晟脸色铁青,将手中的字条攥出褶皱:“将军打算怎么办?”
裴冽笑了笑,目及远处,草木荒凉,整个魏县一片死寂,但荒凉总有消逝的时候,枯枝败叶中焕发新绿,过不久,这里一定会繁花遍野,他想到那时有些心酸,又将头转了过来,拍了拍云晟的肩膀:“咱们好好过个节吧。”
云晟眼眶微红,他不是担忧自己一个人的生死,只是觉得这种死法有些憋屈,纵横疆场的云翼军,牺牲也该是壮烈的,到头来却被敌人压制到这种地步,只能坐等敌人来取他们首级吗?
他向前一步,身姿笔挺,胸中涌动着悲愤:“我不认输!将军,我不认输!就算现在让我上战场去跟那些红髦子拼杀,以一敌十以一敌百,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云晟哽咽着道:“将军,你知道吗?我原本不姓云,我父亲姓陈,但他也死在战场上,母亲让我一辈子也别忘了父亲是怎么走的,云翼军护家国百姓,我是父亲的孩子,亦是国之子民,父亲卫国亦是护我,母亲让我改云姓,是希望我永远牢记这份恩情。将军,就这样窝囊等死,我做不到,要么马革裹尸,要么活下去,我只有这两个选择!”
裴冽的手还放在他肩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拿刀从不发抖的手,此时竟有些微微的战栗,他继续捏紧云晟的肩膀,看了他半晌,笑说:“谁让你窝囊等死的?”
云晟一怔,裴冽又问:“真不怕死?”
云晟立刻挺直了胸膛:“不怕!”
裴冽笑开,推了他后背一下:“去吧,把所有人叫上,最后一次上元节,不能让兄弟们饿着肚子过了啊。”
云晟那一刻好像突然听懂了什么,他被推地行下几个台阶,而后僵着身子愕然回头,裴冽将右手臂弯里的兜鍪戴上,对他正了正衣冠,轻道:“云翼军没有认输的时候。”
他一说这句话,云晟忽然觉得鼻腔一酸,热血上涌,哪怕知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有了将军的誓言,就可以踏下心来,他转身匆匆行下台阶,这次未再迟疑。
裴冽闲庭漫步回到青玉斋时,看到几个妇人已经开始张罗上,魏县虽然已被洗劫过一翻,但敌人来去匆忙,酒肉这种东西找一找还是有的。
正巧一个浓眉大眼的妇人路过,妇人看到裴冽,也不扭捏,大咧咧冲他招手,提起自己手中一坛子酒,笑道:“将军你看,这是俺们自家酿的桃花酒,口感可醇了,你救俺们性命,俺们也没啥送你的,就这酒啊,今天管够!”
另一个妇人也走过来:“还有俺家的女儿红!”
“俺们家剩点酱牛肉,都送给将军和云翼军的儿郎们!”
“你闻闻你那牛肉,都该臭了吧?”
“胡说!这大冬天的哪有那么容易臭,我看你手里提着的猪肉才有味,将军你别吃他的!”
“屁!我这猪肉是熏肉,放到开春都不会坏的,将军一定得尝尝,这可是魏县最出名的手艺了。”
他们三两句话自己拌上嘴了,裴冽只管笑,云晟看将军被他们围在中间不知所措的模样,头一次发现原来将军也有如此窘迫的时候,他过去借口有事禀报,终于把裴冽解救出来。
两人往里走,云晟道:“众人一听说将军想过上元节,都不用吩咐,自己就忙起来了。”
“魏县明风淳朴,倒是跟云城很是相像。”
一提到云城,两人皆是一顿。
这时,前面有几个小孩在追逐嬉戏,横冲直撞跑着玩耍,裴冽看有一个小孩就要撞过来,偏了偏身躲过去,谁知那小孩忽然停下,然后从他脚边扔了一朵枯草编成的花就跑了。
凉七
裴冽低头看看,又扭头跟云晟对视,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走开时,那个丢花的小女孩跺了跺脚又跑回来,拽住裴冽的红袍,把草编花递给他:“送你的!”
“送我?”裴冽指了指自己,蹲下来勾了勾她鼻子,“为什么送我?”
小女孩眼睛水亮剔透,脸上虽然脏兮兮的,却是最纯粹干净的时候,她脆生生道:“阿娘说你救了我们,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囡囡喜欢大英雄,想送给大英雄漂亮的鲜花,可是天太冷了,花儿怕冷,不敢出来,囡囡只好编了一朵花送给你。”
裴冽哑然失笑,看了看手中的花,伸手蹭掉她脸上的污脏,温柔道:“不是我一人救的你,你看,是他们救的你,那些都是大英雄。”
他给小女孩指了指忙碌的云翼军。
小女孩顿时哭丧起脸,委屈道:“可囡囡编不出那么多花,怎么办啊……”
裴冽看她说着要哭,赶紧安慰她:“你如果要感激他们,有个最简单的法子,想不想听?”
小女孩忙点头,那些追逐嬉闹的孩子也纷纷凑过来,满脸希冀地看着他。
裴冽摸了摸她小脸,笑着道:“只要你们保证自己都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他们就死而……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裴冽说着顿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云晟赶紧蹲下身跟那些小孩道:“还有一件事,也很简单,等春天来了的时候,漫山遍野花都开了,你再摘下来一朵真的,送给我们,好吗?”
小女孩开心点头:“好啊好啊!”
孩子的心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他们就又跑开了,两人站起身,互相看了看,谁都没有说什么。
突然,他们听见一阵歌声,转头看去,远方有几个孩子搭着肩膀,嘴上唱着朗朗上口的童谣,欢声笑语与童谣的内容有些不符,却又意外的和谐。
“战鼓潇,马儿跑
玉门关下白骨堆
京中小儿睡得饱
战旗飘,旌节摇
烽火连月照西京
铁衣城阙永不倒……”
裴冽驻足遥望,忙着手中活计的云翼军也纷纷停下,唱着童谣的孩子们声音并不大,却毫无阻挡地钻进每个人耳中,有的人攥紧了拳头,有的人湿红了眼眶,裴冽转头,对云晟道:“去将战鼓推过来。”
云晟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几个将士推来了战鼓,阵前奏乐,战鼓是最振奋人心的乐器,每一声响都让人甘愿奉献热血,而此时,激烈的鼓点与童谣结合起来,竟然也不乏无畏无惧的气势。
上元宴办得很热闹,结束时已到黄昏。
人们喝得尽兴,吃得也尽兴,将要散去时,裴冽忽然将他们叫住,魏县百姓只是普通人,云翼军却是军纪严明的将士,令行禁止,他们立刻站直身子整齐划一地面向裴冽。
一时间,四下无声。
面对一双双望向自己的眼睛,裴冽舔了舔牙关,此时才知有些话是真的不容易说出口,他看了看云晟,然后视线在每个人身上扫过。
“今日是上元节,我本不愿意任何事破坏了你们的好心情,但有些事终究瞒不下……我其实已经接到消息,烈火罗在今日子时,就要攻城了。”
他说完,等着听人们愤怒的质问,或者绝望的吼叫声,但他等了很久,依旧寂静无声,他什么都没听到,再抬头时,便看到百姓们了然的眼神。
裴冽怔住。
云晟走过来,拂了下袖子单膝跪地,道:“将军恕罪,属下擅作主张,已经把将军告知我的消息,告诉他们所有人了。”
裴冽缓缓瞪大了双眸,眼中震动,听到人群中有人喊“将军”,他猝然回头,就见那个一脸福相,要给他桃花酒喝的妇人走上前来,用极其温柔的语气对他道:“将军救了俺们,却迟迟不出城,俺们也不是傻子,知道定然是外面还有敌军,若不是有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牵制着将军,将军恐怕早已动手。将军是为了俺们才被困城中,就算最后没能把人救出去,俺们也毫无怨言。”
“对,毫无怨言!”有人跟着附和。
裴冽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干涩,口中发酸,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过被人攻讦谩骂,被人指责无能,或者看到他们苦于困境的绝望,已做好被自责的藤蔓缠绕绞死的觉悟,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幕。
妇人搂着自己的孩子,是那个给他送花的小女孩,小女孩神情懵懂,夫人却万分不舍地蹭了蹭孩子额头,眼中泪水滚落,她对裴冽道:“你们也是爹生娘养的,都是血肉之躯,知道疼害怕死,俺们怎好心安理得地让你们为了俺们送死?可恨那些红髦子狗贼,故意放俺们一条生路,逼得将军入了困境,才造成今日的局面。可俺们大禹的战神,要活活被他们困死在这,凭什么!将军,你且带着云翼军逃走吧,留下性命来,把红髦子给赶出大禹,让他们一辈子都不敢犯我大禹国境,让大禹百姓永远不必再有被夜侵和屠城的时候!若能看到那一天,俺们死了也甘愿,反正这命,也是红髦子狗贼留的,他们留了,俺们不稀罕!”
“对,俺们不稀罕!”
“将军!你们走吧,大禹还指望着你们呢!”
一个汉子跪在地上,他身边并无亲人,只有他孤零零一人,他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摇着头嚷着:“将军,俺再也不想看到了,红髦子拿着刀杀了俺娘,把俺爹的头砍下来,俺那刚出生的孩子,被他们活活摔死,还有俺那婆娘……”
汉子回想起那一天,几近崩溃:“俺活不下去了,可俺想让别人别再经历俺的痛苦,就当俺们死得也算有价值了。将军,你别管俺们了,逃吧!”
他的话像是勾起了所有人的回忆,魏县百姓纷纷跪下来,哭声连成一片,裴冽看着他们,以为经过这几日的欢声笑语,他们早已经忘了那日的伤痛,却原来,罪恶从来不会轻易被洗刷,痛苦悲伤和绝望也不会。
人们会记住这恨的。
会永远记住。
而这恨教他们抛却生死,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跟敌人同归于尽。
裴冽行下台阶,将最前面那个妇人扶起来,她怀中抱着的小女孩也在哭,但大抵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什么,裴冽把小女孩接过来抱在怀中,蹭了蹭她的脸,轻声道:“别哭了,囡囡。”
妇人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
裴冽吸了口气,看着魏县众人:“我今日登上城墙,问我身边的千夫长,你想家吗,他回答我说,不敢想。”
“不敢想,害怕一想起,就怕死。”
“你们今日让我见到,沙场上的人不是白白牺牲的,有人懂他们也是血肉之躯,有人懂他们也是爹生娘养,有人懂他们也畏惧死亡。”
“但有一点,你们说错了。”
百姓们纷纷看向他。
“大禹并非有我才会胜利,也并非有这三千云翼军才会战胜烈火罗。”
“这里有我们更值得保护的人。”
众人眼中都有不解,裴冽却看了看小女孩,掂着手臂,问她:“想不想送我一朵真的花?”
小女孩还有哭腔,糯糯地喊了一声“想”。
那妇人忽然懂了什么,再次落下泪来。
裴冽看着众人,声音沉稳厚重,像他永不坍塌的脊骨,向世人昭示他的决心:“云翼军战旗飘扬数十载,从未有投降的时候,也从未有退却的时候。烈火罗想逼我就范,绝无可能,他们想屠尽我大禹子民,也绝无可能,他们想看我走入困境,想看我绝望,我偏偏要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
裴冽转头去看云晟,云晟命人将魏县仅剩的兵器防具全都拿了过来,而云翼军身上,配备的则是如今大禹最精良的装备。
都在此处了。
裴冽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神情冷酷,是悍不畏死的军人气魄,任何时候都绝不向别人展示软弱,他扬声道:“战场将士,所代表的不过是一种保家卫国的意志,生死存亡的关头,为了保护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存在,谁都可以拿起武器,去护卫心中圣地。”
那妇人看了看旁边的汉子,又看了看裴冽怀中的女儿,通红的眼眶中突然迸发出坚定的光芒,她向前一步,再一步,走到那堆武器边上,弯腰捡起一把,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
或许他们心中也害怕,但比起窝囊地等着敌人来袭,先拿起武器进攻不是更让人振奋吗?
每个人都去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武器,直到少年魏景明过去,他刚伸出手,就被裴冽按住了。
抬起头,裴冽也看着他。
“你不用。”
魏景明不解,问:“为什么?”
裴冽按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恍然睁大了眼,定定地看着前方,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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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正,城外的烈火罗营地中突然爆发一阵火光,秋澜正在营帐中等待子时的到来,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震天巨响,有人匆匆撩开帐帘,用烈火罗国语言大声道:“殿下,不好了!云翼军打过来了!”
秋澜蹭地站起身:“云翼军?哪边的云翼军?”
“回殿下,是南边的。”
秋澜脸色缓和几许,脸上仍有几分凝重,他扭头看了看帐中其他人,问道:“在百里外观察好几天,这群蠢货现在才来救人?”
霍圻道:“今晚咱们就要攻城,他们挑这个时间捣乱,有些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