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十八面色诚恳,态度认真,瞧着一点都没有讽刺的意思,但就是这样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反而让宣承弈胸口堵上一块石头,上不去下不来。
沉默良久,他忽然轻轻松了口气,抬起眼帘看着十八,面上不动声色,没否认十八的话,反问道:“她不开心?”
顿了顿,加了一句:“越是到魏县越不开心。”
十八明显一怔:“她,谁?”
宣承弈一哽,偏头看了一眼马车,眼神晦涩,像是极不情愿道出那个人的名字,十八却瞬间领会了,他拍了拍他肩膀,凑过来小声道:“平时也就算了,最近你可千万别招惹殿下。”
宣承弈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拂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十八却看出来他眼中的嫌弃。
“真不知道殿下相中你哪了,”十八叭叭一嘴,悻悻地摸了摸鼻头,宣承弈不接他话,他不死心,非要跟他说明白了,“你知道殿下要见的人是谁吗?”
宣承弈敛了神情,不答。其实这一路上也常听他们说起,此行是去魏县寻青玉先生。
青玉先生出自沅州玉氏,同积室山清溪书院的山长孟鹤龄为师兄弟。不及弱冠就惊才艳艳,名动天下,但他下山之后却销声匿迹,很久之后才传出他隐居魏县的消息,期间不乏名家大族邀他出世,可惜都被拒绝了。
只是看十八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不仅仅是拒不出世这么简单。
“玉无阶,他怎么了。”宣承弈冷面如霜地问了一句。
十八牵起嘴角,似是看透了他一副漠不关心实则忍不住在意的小心思,舔了舔唇角,神秘兮兮地说道:“他可是我们殿下得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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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日路程,终于到了青玉斋门前。
门前打扫的一尘不染,石阶旁立了一尊卧着的石狮,房舍虽不奢华金贵,但另有一番闲情雅致,园中几簇青竹探出墙头,落下一层阴凉。姬珧掀开车帘,伸手停在半空中,旁边的宣承弈脸色青了几分,直到凉薄的目光扫过来,他才伸出去手,轻轻放在姬珧手下,托了一托。
姬珧忍不住轻嗤一声:“你到什么时候才会习惯。”
说罢也不管他脸色,握住他的手走下马车,金宁卫已经去按着牛鼻儿敲门了,过不久,一个身穿青衫的小厮将门推开,抬眼一看这阵仗,先是一愣,却没太惊讶,侧偏着身子大方一指:“贵主请随我来。”
姬珧眼睛亮了一下,没说什么,她迈步踏进青玉斋。
小厮一路指引,姬珧也忍不住打量,这青玉斋门面看着简单,里面却别有洞天,过了一进的院子,后面是一座清新雅致的竹园,顺着青石板路绵延到尽头,有一方小亭坐落在那里,四面轻纱随风飘浮,里面正坐着一个绿袍男子,端着酒壶仰头喝酒,模样好不恣意。
姬珧唇角一弯,对那领路的小厮抬了抬手,后者顿住脚步,恭敬地垂着身子不再向前。
姬珧含笑走过去,放开宣承弈的手,撩着轻纱站在阶上,声音是前所未有地温婉:“你这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宣承弈微怔,下意识抬头去看她。她不见往日清冷,连那让人脊背生寒的阴狠都一道收了起来,看起来有几分随意,也不端着公主的架子,他还没见过她这么温柔过。
玉无阶本是仰倒在席上,见是姬珧站在那,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笑意更深,他支着身子坐起身,竹绿长袍微微塌陷,露出蜜色肌肤,他扯了扯,笑道:“来喝一壶?”
那口气,不像久别重逢的故友,倒像是跟天天相见的身边人一样。
“好,”姬珧坐过去,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也不迟疑,长袖遮面一饮而尽,饮过之后脸上浮现惊讶,“是‘不知愁’,小师叔,你是知道今天我会来,所以特意准备的吗?”
玉无阶人如其名,面如白玉,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形放自如,连甩袖的动作都做的潇洒风流。
他扬了扬唇角,替她满上酒,“我又不是神仙,只是想到你或许会来,究竟来不来,什么时候到,哪能猜到?”
姬珧笑而不语,端着酒杯轻啜一口,不动声色地睨着他的神色,眼波流转,似有化不开的浓稠情意,宣承弈在她侧旁站着,有意无意地端详她的脸色,心情越发烦躁。
两人喝了五六杯,玉无阶才又张口:“你瘦了。”
姬珧默默放下酒盅,搁在案几上的手指磨搓着,却是长足地叹了口气,她扬起脸,笑容里有三分讥诮,但更多的却是埋怨。
“虞弄舟来找你,你答应他了?”
这语气似是夹杂了委屈,让宣承弈和玉无阶皆是脸色一变。
前者惊诧,后者着急。
“他欺负你了?”玉无阶眼中闪过一抹怒色,向前探了探身。
第17章 “他也是你的心上人?”……
姬珧从来都是个浑身长满倒刺的人,她于人前不露怯,不示弱,不显山不露水,就算难过也要先让别人尝到血腥味,告诉别人招惹她干脆去死,没耐性更没善心,心肠冷硬又歹毒,大多人会觉得她不近人情。
但她也是个人,是人难免有七情六欲,有不想遮掩和假装的时候,好巧不巧,玉无阶就恰好是那个她一对上就下意识放松警惕的人。
踏进青玉斋那一刻起,她心想的是怎么把小师叔说服,如果不能说服,就算绑了他杀了他,也不要让他站到虞弄舟那边,成为她的对立面。
可一见到他,姬珧的心就硬不起来了。
她开始质疑自己两天来不停在脑海里冲撞的揣测。或许长安来寻他,未必是请他为虞弄舟出山,或许请了却被拒绝了,他不帮她,也不会帮虞弄舟。可另一方面又会想,前世光凭虞弄舟一人,不可能把她跟江则燮都玩弄在股掌之中,他背后一定还有运筹帷幄的高人,而这个人,她能想到的只有玉无阶。
怀疑一旦滋生,就会在心中疯长,姬珧也快要疯了,就像争夺心爱之物的小孩子,哪怕对自己手中的东西不屑一顾,她也不准许虞弄舟染指,更何况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小师叔!
“你瘦了。”
这是阔别多年后,他对她说的第三句话。
前两句都是寻常态度的寒暄,没有重逢的喜悦,是平湖投石都未见波澜那样的生硬和冷静,只这第三句,叫人听出点思念和唏嘘,他端详着她,嘴角是恰到好处的笑意,眼波中百转千回,像是由对面的她想到了从前。
姬珧的心微不可闻地抽动一下。
世事无常。
她那时心头闪过一个词叫世事无常。但她仍旧想问一问,她被虞弄舟断脊折翅幽禁在望玉台日日受折磨时,他们在哪?
他又在哪?
有那么一瞬间姬珧理智全无,或许是积压了一路的阴霾,她终于冲他发泄出自己的不满,还有满腹的委屈。
可听了她的质问,看到她眼眸中淡薄的水雾后,对面悠哉散漫的人冷静不再,掌心扣在案几上,身子向前倾,近乎是愠怒的语气。
“他欺负你了?”
姬珧听出他语气中的担忧和袒护,并非是演戏,他那样的人,也犯不着跟她演戏,至少这一句便能看出,在他心里,虞弄舟跟她,还是她更重要。
姬珧垂下眼帘,冲动劲过了,又剩下淡漠疏离,她好好理了理当下的思绪,不动声色地转着酒盅,像是在思考什么。
玉无阶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声音也不复温和随性,满是冰冷:“说,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姬珧不抬头,只是看着手上动作,脸色讳莫如深:“我就是很想知道,长安千里迢迢过来找小师叔,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不知道?”他面色阴沉下来,那一瞬间他像是收人命不眨眼的阎王,让人一时分辨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沉默良久,姬珧没有再把问题踢回去,而是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也是听金宁卫说,才知他派人找过你……”
“好了,”说罢她叹了一声,语气放软许多,像是小时候跟他撒娇一样,“小师叔,你就别卖关子了,长安到底为什么而来,你快告诉我吧。”
宣承弈眼中,她从来没这样过。
看她微微前倾的身子,心中骇然多过惊讶,如同活见鬼了一样,但片刻过后,他又垂下头,不再看二人那边。
玉无阶没有思考,直接道:“你派人来送信,请我入世,长安的目的跟你一样,我以为你们是商量好的。他带话说江家近来动作有些多,大禹可能要再起战事,希望我可以随他回金宁,助你一臂之力。”
姬珧问:“你怎么回的?”
玉无阶笑了笑:“我连你都回绝了,还会答应他?”
姬珧也笑:“我们都是你师侄,按理来说该一视同仁,但倘若有一天我们站在了对立面,非要小师叔你做个选择,你选谁,我还是他?”
玉无阶笑意淡去,眸中愠怒又涌动起来,他暗自压抑片刻,才咬着牙道:“难不成他真的对不起你了?”
不等姬珧回答,他兀自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后悔,锋利的眼风让她一时挪不开眼去,“我早说你莫要冲动,再等个一二年聘驸马,他若是真心难道还不能等你吗?哪怕相识时间再长,成亲也是终身大事,你不擦亮眼睛审视审视,回头遭人背叛,哭都不知道去哪哭!”
他是教训的语气,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端到了长辈的高度,却没看到姬珧越来越沉的面色。
静谧片刻,姬珧忽然看他:“父皇那时已是强弩之末,我不赶在那之前成亲,还要再等三年。”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对。”姬珧点头。
“我就这么迫不及待,我想着,怎么也要有一个人在我最难的时候陪陪我。”姬珧很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却悄无声息地露出了她心中最柔软也是最易被伤害的一面,对面的人一下子哽住,没想姬珧还有话没说完。
“倘若小师叔当初给我这个机会,我也不会被他蒙骗,活活受了三年的幽禁之苦。”
姬珧意有所指,玉无阶却不会想到她说的那层意思。他只是脸色白了白,眼中有心疼,有歉意,有纠结,有心虚,但就是没有后悔。
玉无阶仰头喝了一杯酒,躲开她的视线。
姬珧也不想自讨没趣,或许是故旧相见,给她古井不波的心带来点波澜,但波澜就是波澜,掀不起大的风浪,涟漪过后,就回归沉寂,她又变得十足冷静。
“所以呢,我亲自来了,小师叔走还是不走。”
心中知道虞弄舟并没有请动他便好,如此一来,姬珧再用他,也不会觉得隔应恶心。
玉无阶不说话,自顾自地倒酒。
姬珧见他面色暗沉,没揪着那个问题,反而四下看了看,状似无意地提起:“怎么没看到小芍,她近来还好吗?”
酒盅磕到案几的声音,清晰可闻,玉无阶终于不再满酒,他把酒壶放在旁边,沉眉静止片刻,忽然抬头对她笑了笑:“我当初就说过,这一生不回玉家,也不入朝堂,就这么山高水远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哪怕是你亲自来,我也不会离开的,对不起,珧儿。”
他的歉意是真心的,说不离开的决心也是认真的。
姬珧开口:“为了小芍?”
玉无阶回答:“跟她没关系,是我嫌麻烦。”
“哪怕我在京城孤立无援,身边无人相助,哪怕我快要被人害死了,小师叔还是照样无动于衷?”
玉无阶明显顿了一下,姬珧把话说得太绝,他没想到还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因此眉头皱了皱,但仍旧不松口:“真到那时,师叔再去救你。”
骗人。
姬珧想说这两个字,但终究觉得无趣。
她只是对他嘴硬的态度有些不耐烦,世人都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小师叔在她面前还要藏着掖着,姬珧很不爽。
“你不回玉家,不入朝堂,是因为小芍的身份比较尴尬,小芍是你弟弟的妻子,你弟弟死了,她一个孤女无处可去,你想一辈子保护她,所以才不惜跟家族决裂,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一个隐世独居的青玉先生,你喜欢她,不想她受委屈,说什么嫌麻烦?小师叔,说谎哄人这一套,你要看碟下菜,别人或许觉得你这样做是善解人意替他人着想,我只会觉得你把我当成一个傻子。”
玉无阶偏头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木桩一样站着的宣承弈,而后回神看她,刚才那一番话不留情面,也能看出她心底的怨气,再遮掩的确就如她所说,把人当傻子,而且没意思。
“如你所说,师叔的确是为了小芍。我不想让那些风言风语去打扰她。”
姬珧似笑非笑,声音里却不见任何感情:“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跟在你屁股后面跑的小孩子了,从前我心底放着你,不想伤害你,所以什么都可以容忍,现在却不行。我叫你一声小师叔,就是还顾念当初的情面,你为她拒绝我,我只能以她来要挟你,小芍的面子在我这无足轻重,我想杀就杀她,想留就留她,你怕她名声尽毁深受委屈,还要先想想她有没有这个命来承受。”
玉无阶一言不发,她理了理袖子,端正地坐着,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气让人脊背发麻:“我既然来了,万没有空着手回的道理。”
她说的时候,玉无阶从始至终没有打断,可是神色却由一开始的惊诧到后来的沉寂,眼睛张大了几分,他怔怔看着她,良久之后,却是叹了一声:“虞弄舟到底做了什么,会把你变成现在这样?”
他没有生气,反而有淡淡的心疼。
姬珧只是冷笑:“没人帮我,我自然要自己争取。”
只一句话,让亭中两个男人皆是为之一怔。
正僵持着,亭子外面忽然冲进来一道人影,宣承弈下意识伸手拦住,另一只手摸着腰间佩剑,那小厮看也不看他,只是神色焦急地对玉无阶道:“先生!夫人又昏倒了,情况有些不对,您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