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燕妗顺出一口气,轻声说:“这次看到我的笑话,心里舒坦了?”
她对他说话时总是忍不住带刺。
姬砚蹭了蹭她额角,“嗯”了一声,手臂却收更紧。
尽力抑制的气音散在她耳边。
“怎么办,我现在杀了他都不解恨。”
燕妗没说话,只是呕出一口鲜血,姬砚赶紧抬头,双目赤红地传唤魏长骆:“去,把永昭抱过来,快去!”
燕妗始终不放开他的袖子,睁大了眼睛看着上面:“总……总要有那一天的……你不是清楚吗……我活不了了……”
姬砚抱着她摇了摇,好像要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你死了,我要张家全族陪葬。”
燕妗笑了笑:“我是不是太傻了?”
笑完之后又道:“随你吧。”
她这一生,最激烈的情绪给的都是别人,对姬砚,永远都只有漠然和随意,她不在乎他的一切,哪怕,他害怕失去她到全身都痛,痛到不能呼吸,她也丝毫未觉。
姬砚知道,她就是想要他后悔,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揽着她肩膀,所有的尊严都不存在了,眼泪无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她脸上,他静静地抱着她,用极轻的口吻道:“我后悔啊,我最后悔的就是那日在亦廉坊遇见你施粥时,没有让你记住我……等我带兵回来,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燕妗眼里恢复些光亮。
“你原来……见过我?”
这世上有很多决定是会影响人的一辈子的,姬砚那时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被昏庸的父皇丢到战场上,并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所以他没有走出那一步,只是远远地看着。
谁知道,一个错过会用这么多的痛楚来弥补。
姬砚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成了吊着她一口气的救命稻草,很快太医就来了,一剂猛药下去,人是救了回来,但太医也无力回天。
总归就是那几天。
姬砚罕见地罢了早朝,每日守在坤宁宫。
魏长骆牵着永昭的小手,在门口那边站着。
姬珧看到父皇握着母后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抚动,抬头看向魏长骆,水亮的眼睛里满是天真和懵懂。
“母后,要死了吗?”
魏长骆紧了紧手,低头看着她:“不会的,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你骗我。”姬珧皱了皱眉,扭头看了看前面的父皇,眼睛渐渐红了,“父皇从来都不哭的,父皇哭了,母后活不成了。”
魏长骆心中一酸,也跟着红了眼眶。
姬珧含着哭腔问他:“为什么母后不喜欢父皇?”
魏长骆不敢妄议帝后,只能轻轻叹口气,喜欢不喜欢,谁能说得清呢?深情即是枷锁,被套住的都是有情人,像是陛下,像是皇后。
而无心的人总能逃脱这些束缚,过得比谁都恣意快活,无牵无挂。
燕妗临走的时候,手已经握不住东西,姬珧只是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手心上,给她一点点温暖。
那是姬珧第一次看到她母后哭。
印象中,她没抱过她,没跟她说过可心的话,没有给她做过衣服,没有给她讲过故事,也没有给她喂过饭,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母亲会做的事。
她很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云,看着蓝蓝的天,看着外面的大树和花草,就是看不见她。
姬珧觉得母后一定是恨死父皇了,才会连带着她一起讨厌。
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觉得难过,如果一个人没有母爱也能长到她这么大,就说明母亲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可是燕妗临走之前,却满眼都是她。
她唤她“珧儿”,还想要摸她的脸,但燕妗没有力气抬起手来,只能满眼希冀地看着她,眼里都是泪水,舍不得挪开哪怕一眼。
她说:“珧儿……对不起……”
这一生里,谁她都对得起,唯有女儿她觉得亏欠。
姬珧摇了摇头,她觉得母后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因为她看母后过得好辛苦,连自己都活得辛苦的人,怎么顾得过来别人呢?
母后跟她说了好多话,都是囫囵一遍,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姬珧就小声的应着,直到她说了最后一句。
“我的珧儿,好像瘦了……”
姬珧的眼泪忽然就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那时也不懂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每每想到跟母后的最后一面时,总能想起这句话。
她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因为突然觉得在那之前,母后的存在有了真实的感觉,原来母后没有漠视她,她一直在看着她,她知道她瘦了。
燕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摸一摸姬珧的脸,可那只手终究只能停留在半空中,她没能够到就咽下最后一口气。
快要坠落时,姬珧忽然接住,然后像父皇那样,握着母后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她很伤心。
母后离开她了,她从此以后没有了娘。
然后她扭头,满脸泪光地寻找父皇的身影,却只看到一个顿时失去所有生息的父皇。
他看到他父皇缓缓转过身,然后走到门前,伸手扶着门框,肩膀慢慢在抖动,她能听到压抑的哽咽声。
那天之后,父皇大病一场,甚至有一次太医院的人面色都很难看,魏长骆不然她听不让她看,只是领着她的手走到父皇病床前。
姬砚半睁着眼,眼里却了无生气。
姬珧很害怕,失却的恐惧让她有些着急地找到父皇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父皇……”她学着魏长骆教她的话,声音甜蜜软糯,可尾音里却带了一丝哭腔,“陪珧儿说话,珧儿怕……”
母后走了,父皇的三魂七魄也随着母后一起归入黄泉,从此只剩下一副躯壳。
可那天过后,父皇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重新回到朝堂,将张家关进大牢,下旨满门抄斩。
然后他拖着这副躯壳,辛苦地将她拉扯大,看着她出嫁,最后撒手人寰,就像是完成自己人生里最后一件任务。
他没想到,自己女儿挑选驸马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要是知道他死后,他的宝贝女儿被那个贱男人欺负成那样,绝对会扒开棺材板,从皇陵里爬出来弄死他。
要是知道欺负他宝贝公主的贱男人,就是害死他心爱女人的贱男人的儿子,他怕是得把张家人都挖出来鞭尸。
那恐怕也不解恨。
那要是母后知道了,又会怎么做呢?
可惜姬珧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她将灯火点燃,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昏黄的光亮投在大帐中,一地的黑白棋子随意散落,外面传来呼号的风声,连大帐都在晃动,姬珧坐回到贵妃榻上,松了松领口的铠甲:“张云安,还真是傻啊……”
虞弄舟微微抬头,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姬珧的手搭在膝头上,嘴边满是笑意:“江则燮把他当棋子,他竟然还做梦自己要做皇帝,要不是蠢到家了,张家也不会死得这么惨。江则燮倒是很有先见之明,把你从张家带走,也许早就想到了这一天,毕竟那么大一个谋逆的罪名,江家却摘得干干净净,可见他不是没有准备的。”
姬珧顿住话音,膝头上的手一顿,她抬眼,看着虞弄舟:“江则燮骗你至此,你不想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虞弄舟神色不变,问道:“杀了他,然后呢?”
姬珧哑然失笑:“然后的事,问你自己啊,问本宫做什么?”
他向前一步,有些焦急地开口问道:“你原谅我了?”
姬珧眸光骤冷,唇边的弧度渐渐抻成一条线。
“本宫已经饶了你一命,你想讨价还价?”
她没有明说,语气却在提醒他如今的处境。
虞弄舟攥紧手心,沉默良久,以一种极其生硬的语气质问道:“我骗了你,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那你呢?”
“你就能问心无愧吗?”
姬珧好整以暇地偏了偏头,洗耳恭听。
“你明知那天为你解毒的人,不是我,”他伸手在自己胸前指了指,无神的眼底渐渐染上一层猩红的颜色,“我从来都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不是?”
姬珧忽然从硬榻上站起身,厚重的铁靴发出碰撞的声响,她走到他身前,借着灯火能看到他双眸里的倒影。他以为她要回答他那个问题,可却紧接着听到一声脆响,虞弄舟偏着头,脸颊上浮现红色的掌印,掌风随之再次袭来,他这次抓住她手腕,挡下了这一巴掌。
姬珧嗤笑一声:“你还是想错了,不是什么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本宫是公主啊,我为什么要选啊?你费尽心机也要掌握兵权的目的是什么?在不知道真相之前,你做的那些事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夺得皇权,有一天站在那最高处,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以前我的眼界太窄了,只能看到一个你,我付出十分真心,却要担着你狼子野心的风险,何苦来着?别说我不是退而求其次,就算是,又怎样,我对不起你了吗?”
她一字字一句句掷地有声,虞弄舟张嘴欲说什么,姬珧已不耐地甩开他的手,一声令下,外面忽然涌进来几个金宁卫,武器纷纷横在他身前。
姬珧甩了甩手腕,把护甲重新戴好。
“有人要杀你,你看看清楚,现在可以仰仗的人是谁,我打你左脸,你要记得把右脸也伸过来,听懂了吗?下次要再敢以下犯上,我拿来第一个开刀的人,就是长安。”
虞弄舟身形一顿,苍白的脸血色尽褪,他本就重伤在身,此时更是有些摇摇欲坠。
姬珧不再看他,伸手一挥,金宁卫便将他带了下去,帐帘掀开,正好跟外面的十二打了个照面,十二侧偏着身子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高高扬起,等人都走了,他才快步跑上前来。
“什么事?”
十二将手中的信递上去:“是裴将军的信!”
姬珧不动神色地坐回去,将信接过,拆开之后看了看,眉头渐渐皱紧。
十二不确定地看着公主:“殿下,裴将军那边没有什么事吧?”
“嗯,”姬珧淡淡应了一声,一边看着信纸深思一边轻道,“汾阳内乱,总兵霍北圻追击汾阳巡阅使一路到荆河县,跟云翼军碰上了。”
“谁打谁?”十二震惊不已。
“霍北圻,打刘振奇。”姬珧重复一遍。
“那裴将军怎么样?”
姬珧合起信函:“救了刘振奇,霍北圻跑了。”
十二彻底傻了:“可霍北圻不是咱们的人吗?刘振奇是驸马的人啊!”
姬珧将信放在炭盆里烧了,燃起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幽暗丛生。
“虞弄舟跳反了,有人要杀他,我们的人私下拥兵而起,差点悄无声息地度过涉江……”
她忽然起身,匆匆行出大帐,十二跟着跑出去,迎面看到玉无阶冒着寒风走过来,一看到二人,他脚步一顿,随即笑道:“正要告诉你一声,宣三郎醒了。”
姬珧脚步未停,只道:“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