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姬珧抬眼看他:“这么说,你是觉得闻人瑛在无理取闹?”
林不语一激灵,下意识反驳说:“那可不敢!”
说完之后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姬珧,尴尬地笑笑:“我刚还以为我夫人问我话呢,这语气可太像了。”
他一副被夫人支配的恐惧模样,果真像是问心无愧,姬珧暗自勾了勾唇角,抬眼时已是公事公办的语气:“雪又下起来了,此时温度还不是最冷的,等到这场雪下完,温度还要再降一降,先将冬衣全都分发下去吧,穿得厚一些,怎么也比现在更御寒。”
林不语一看公主说起正事,也摆正了脸色,忙不迭地点头:“属下正有此意。”
姬珧又道:“还能动的将士,每日的练兵都不要落下,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贪懒,可能一放松就倒下了。”
林不语抱了抱拳:“殿下放心,只要没缺胳膊少腿,但分还有口气在,练兵都少不了他们的。”
姬珧摆了摆手:“下去吧。”
林不语起身告退,人刚撩帘走出去,迎面正跟薛澜娇碰上,他脚步一顿,薛澜娇却是避恐不及地偏开身子,着急地行了一礼,就赶紧绕过他走了进去。
林不语摸了摸鼻头,一头雾水,心说到底是谁该躲着谁,一抬眼看到闻人瑛现在不远处,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林不语心里咯噔一下,见人转身要走,他赶紧快步追上去,嘴里念着:“夫人,你听我解释!”
他念了好几声,闻人瑛都未做停留,好不容易追上了,林不语的手刚覆上她肩膀,闻人瑛一个眼刀丢过来,他烫手似的弹开,怔了怔,他苦着脸道:“夫人,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闻人瑛问他。
林不语张了张嘴,被闻人瑛冷漠地眼神看得心里发慌,他喃喃道:“我跟她只是无意中碰上,什么话都没说……”
闻人瑛转身:“我不瞎。”说完就抬腿走了。
林不语气有些不顺,脸也跟着烧的慌,他再次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闻人瑛的肩膀:“夫人,我自认为没有哪处做得对不起你,到底是怎么招惹到你了,你说清楚,这样凭白生闷气,又有什么好处呢?”
“放开!”闻人瑛厉声呵斥他。
也许是两人的气氛太过于严峻,路过的高嵩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里暗叹一声,赶紧上来打圆场:“二位这是干什么,兄弟们都看着呢。”
闻人瑛不管他,只是看着林不语:“放开!”
“你有什么事是说不清楚的?就不能明明白白告诉我错在哪了吗?”
林不语本就是大老粗,一生气脸都红了,嗓门也是无人可及,高嵩炀赶紧安抚他:“林将军消消气,这里可是军营……”
然后又看向闻人瑛:“嫂夫人也消消气,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谁不知道林将军最看重的就是嫂夫人您了,爱妻重妻第一人,他称第一,就无人敢称第二——”
话音刚落,耳边忽然炸开一声巨响,连带着大地都跟着震颤。
几人踉跄一下,纷纷扭头,就见不远处冒起黑烟,隐隐约约能听到飒拓的军靴踏地的声音。
营帐中的人都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林不语脸色大变:“敌军偷袭!”
说完,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声音更近了!
旁边的大帐,一抹绯红闪过,姬珧撩帘走出来,面色凝重地看着前面,林不语扣好腕套,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跪地抱拳:“请殿下准属下迎敌!”
没有任何迟疑,闻人瑛也跪到林不语身边:“请殿下准属下迎敌!”
他们二人跪下,其他将领和驻守的将士们也纷纷跪地,请求出兵迎敌,姬珧低头看了看身前人,只说了一句话。
“撤兵入城。”
“殿下!”林不语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姬珧,其他人也是同样的神色。
姬珧无动于衷:“撤营,回城,只说一遍。”
林不语还想说什么,姬珧又道:“高嵩炀,闻人瑛,你们二人先带人挡住敌军,争取时间,不要恋战,迂回就好。”
林不语迟疑的时候,闻人瑛已经应声起身,高嵩炀也很是不解,但姬珧没给人反应的时间,已经转身入帐。
撤兵入城的命令一下,军营之中很快忙碌起来,高嵩炀带了三千人迎敌,为了让他们速战速决,撤营的速度也需分秒必争,大军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肃清完毕,等到将士们都撤回到城内之后,很快高嵩炀也带兵回来了,却没想到,跟他一同为大军争取时间的闻人瑛,竟然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林不语一见到闻人瑛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脸一下就白了。战场上英勇神武的大将军,看到妻子奄奄一息的模样,慌得六神无主,仿佛一下就失了心魂。
姬珧让齐项燕过来给闻人瑛看伤,高嵩炀从一旁懊悔:“嫂夫人都是为了救我!要不是她,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是我害了嫂夫人啊!”
林不语一直守在床前,眼神始终不离,姬珧将高嵩炀叫到外间,问他:“带兵的是谁?”
高嵩炀还一副懊恼不已的模样,自责地低垂着头,可公主问话了又不能不答,萎靡着道:“是驻守上原的孙志仁和周辅声。”
“没有别人了?”
“没有了……”
姬珧沉了沉脸,摆手让高嵩炀起身,再去离间时,齐项燕已经看完了伤势,林不语期冀地看着他,他摸了摸胡须,叹了一声:“这一箭正中心脉,恐怕凶多吉少,林将军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林不语等着他说完,眼眸颤了颤,历经沙场之人,经历过无数生死,见识过无数身首异处的尸体,被溅上一脸血也不曾害怕。
唯独,从没学会要如何送走心爱的人。
林不语扑通一下,给齐项燕跪下。
哑着嗓子说:“求你……救救她……”
第88章 局势是这么个局势。
林不语这一跪, 让齐项燕的脸色瞬间变得为难。
他弯身去扶林不语的手臂,焦急道:“将军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说话!”
林不语不起来,仍旧跪坐在地上, 十指蜷成拳头紧紧抓在膝头, 肩膀不停颤抖,狼狈又无措。
齐项燕无奈叹息一声:“我既为医者, 自当尽力而为,万不敢掉以轻心!可我没法为将军保证什么, 夫人伤得实在是重, 现在只看她能不能挺过这三日, 若是三日后还不能醒来, 便是无力回天了……”
林不语猝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齐项燕, 眼底渐渐发红,还有些不敢置信的错愕。
高嵩炀看到林不语忽然变得萎靡的神情,喉咙中立马涌上来一股酸涩, 直到林不语趴在闻人瑛床头开始无声压抑地哭起来,他将头偏向一旁, 心头的愤恨与悲痛层层交织, 最终升至顶峰。
他啐了一口, 脚下一跺地, 转身便要冲出去。
成裕安一把抓住高嵩炀的袖子:“高大哥!你做什么去!”
高嵩炀回头瞪着他, 挥手甩开他的禁锢:“放开我!我要亲手杀了这帮狗贼!”
“高大哥!你冷静一哈!现在补给未到, 你拿甚么跟他们打去?”成裕安又去拽他, 急得满头大汗,高嵩炀如今在气头上,哪听得了他的劝, 两人很快就撕扯起来。
一时间,屋里一片混乱。
“行了。”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时,一声略带几分不耐的声音将他们打断。
高嵩炀和成裕安都停下动作,发现是谁在说话之后,赶紧放开对方的衣领,俯身告罪。
“是看不懂场合吗?”姬珧眉头浅皱,看着高嵩炀,冷声斥责道,“这时候是给你两个人吵嘴的?”
高嵩炀知道自己冲动了,惭愧地低下头:“卑职一时气恼,口不择言,望殿下息怒!”
“你也知道自己是口不择言,”姬珧提高了声音,心头一阵烦躁,“现在是该负气行事还是该稳定军心,还用得着本宫来提醒你?”
高嵩炀将头压得更低。
姬珧坐到矮几旁,看了看案面,并不抬头,只对他们摆了摆手:“你们都先下去。”
高嵩炀和成裕安对视一眼,二人应声退下,齐项燕也带着下人们一起退了出去,眨眼间屋里只剩下三个人。
还有一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姬珧倒了一壶茶:“林将军,过来坐会儿吧。”
林不语跪在床头,闻声抬起上半身,他手里还抱着闻人瑛的手,明知公主在叫他,却一刻都不想松开。
姬珧看向那边,再开口时语气轻松许多,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这一时半会儿的,她醒不来,齐大夫都说了,要观察三天,你过来,本宫有话要问你。”
林不语知道公主不会无缘无故让他过去,犹豫半晌,将闻人瑛的手放回被子里,他站起身,转身走到姬珧面前,隔着那道矮几坐下。
姬珧把身前的茶水推给林不语:“喝一口,暖暖身子,冷静冷静。”
林不语看着面前的杯子,神情有几分茫然,他听了姬珧的话,端着茶水仰头一口吞下,那茶还冒着热气,应当是很烫的,他却毫无所觉,像是没有情绪波动的石头,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了。
姬珧两手搭在案上,上下端详着他。
“林将军穿上这身铁甲多少年了?”
林不语抬头,看了看姬珧:“二十一年。”
“林夫人跟了你多少年?”
林不语几乎是不假思索就道:“十八年。”
其实闻人瑛嫁给林不语才十二年,他说的十八年,应该是闻人瑛父亲死之后,他被嘱托代为管教的时间。
姬珧垂下眼眸,睇着自己的手指:“十八年,朝夕相处,足够摸透一个人的脾性了,林不语,你真不知道闻人瑛是为什么生气吗?”
林不语身子一僵,恍然睁大了眼眸,但很快就垂下头去,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茶杯,舌根酸得难受,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
不知是自责还是后悔的情绪在慢慢滋生,将整个人渐渐淹没,林不语提了口气,却觉得呼吸越发艰难,姬珧冷冰冰地看着他,声音却是轻飘飘的:“就因为你们太过了解彼此了,任何微末的细节都遮掩不住,她才会失望,靳州把酒言欢时,她曾对本宫说过,那件事并不怪你。”
林不语豁然抬头看她,姬珧笑了笑:“你看,其实她愿意相信你的,说到底,一个人的心有没有出过差错只有他本人清楚,她爱你才会想跟你走下去,想跟你走下去才会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可是再见到薛澜娇时你是怎么表现的,自己应该非常清楚吧?”
林不语焦急开口:“可是我真的——”
“你只说自己,心虚不心虚?”姬珧将他的话打断。
林不语嘴唇僵住了,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来,整个人就如遭雷击一般愣在那处。
心虚不心虚,这种极其阴私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却也会在无意之中自己表现出来,林不语那样一个简单直白的人,倘若问心无愧,不会在遇见薛澜娇之后如此害怕闻人瑛因介怀往事而生他的气。
闻人瑛其实根本不在意会不会再次看到薛澜娇,她只在意林不语是什么意思,但结果显然叫她失望了,在被看穿之后,林不语选择的也并非是坦诚,而是躲避,他拒绝坦露自己的错误或是失误。
这样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或许在外人眼底,都不值得拿来一说的事,林不语却知道绝对非同小可,因为闻人瑛就是那样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林不语捂着头,声音痛苦折磨:“我一辈子……一辈子都离不开阿瑛……是我错了,我应该把什么都告诉她……”
可是一切都晚了。
他明知阿瑛为何生气,只是顾及着自己的面子不肯服软。
现在他想服软了,她却躺在床上毫无动静。
林不语恨不得是自己躺在那里。
姬珧扶着桌案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出身疆场,更该知道珍惜二字有多重要,朝生暮死这样的事太过常见,只是错过那么短暂的时间,就有可能是一辈子的遗憾,这时候,脸皮实在是不那么重要。”
姬珧留下这句话,皱着眉转身走了,她甫一推开门,就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哭泣声,林不语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她从没见过他最伤心脆弱的样子,可是此时背对着他,即便不去看他的脸,姬珧也能想象到那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