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绿可期
杜氏出去后就没进来,此时内厅桌上就只剩下盛言楚和卫敬两人。
卫敬坐下去之前,招手对跟过来的婢女道:“盛小秀才一路从静绥过来辛苦了,你去厨房让人送几道补品过来。”
又对盛言楚道:“我瞧你身子瘦弱无半斤肉,得补一补了。”
说着不待盛言楚说话,就招呼盛言楚坐下来继续吃。
盛言楚有一刹那想哭,再吃他的小肚子要炸出花来了。
卫敬像是没看到盛言楚脸上的欲哭无泪表情,一个劲的招呼盛言楚吃这吃那,盛言楚忍着喉咙里的哽意又吃了两碗瑶柱猪肚饭。
饭毕,卫敬擦擦嘴漱了口,盛言楚半瘫在那像丢了三魂七魄。
“可吃饱了?”卫敬还特意关心了一句,“你来我这就是客人,千万别拘着,该吃就吃。”
盛言楚‘嗝’的一声,半掩着口嘴角抽抽道:“多谢大人和夫人的厚爱,学生吃饱了。”
听着这话,卫敬视线一凝落在盛言楚身上,上下打量一圈后,唔了一声,道:“张郢说你今年十岁?”
盛言楚知道这一刻才是他跟卫敬真正谈话的开端,不顾肚子撑着难受,规规矩矩的行礼,道:“正是。”
卫敬细细端详起盛言楚,见少年举止大方娴雅,遂笑道:“果真是年少有为。”
盛言楚进来之前换了一身浅青色袍子,脖子边围了一圈鸭绒围巾,长发高高竖起落在肩后,整个人立在那宛若一颗茁壮成长的小松树。
“甚好。”卫敬极为满意今天看到的一切,一边让盛言楚坐着,一边道:“临朔郡的读书人多如牛毛,可像你这般大就高中秀才的少之又少,如今你已有了秀才功名,可想过八月来郡城下场乡试?”
“学生想沉淀几年再做打算。”盛言楚如实道,“学生尚且年幼,暂时不想早早的步入官场,想着还是等年纪大些再行考虑。”
除了这层顾虑,其实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十来岁的秀才虽不多见,但每个郡城都有这样的例子,然而十岁的举人整个朝廷都找不出一两个,他若是冒这个头,到头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觉得他现在的生活状态就很不错,不愁吃不愁穿,何必为了所谓的神童称号卖弄玄虚,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吧,等时机成熟了再来享受举人的风光是一样的。
卫敬轻笑了一下,起身领着盛言楚往书房的方向走,孟双没跟过来留在外边。
一进门,卫敬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肃穆着脸色从书柜后方取出一个锦盒,扭头对盛言楚道:“此番让你过来,是有东西要交给你。”
盛言楚心一凛,忙双手接过。
“打开看看。”
卫敬目光片刻不离盛言楚,交代道:“此物是京城送来的,若你是个喜功的读书人,本官今日不会给你,只待你回了静绥后再命人吹锣打鼓的送到你家,好叫你享受享受官家的荣宠,只是这样一来,这里边的东西凭你一个小小秀才身份怕是护不住,届时若有什么闪失,本官一概不会过问,丢了官家的赏赐是死罪,到时候拿你这条命去抵都不够。”
盛言楚听得心惊胆跳,锦盒一开,躺在黄色真丝帕上的是一块色绿如蓝的印章。
“这是?”盛言楚看一眼就合上了锦盒,惊愕的对着卫敬,支吾道:“大人,若学生没有看过,此物不是……”不是玉玺吗?
卫敬目中有深意:“此物和你想的并非是同一物。”
盛言楚大气不敢喘,他上辈子去各大博物馆看过,历朝历代皇帝用的玉玺大多是这种温润而泽的盘龙或是交龙纽的玉制作而成,他手中这块虽被做成了印章,但依稀还是能辨认出这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宝物。
皇上想赏东西赏就是了,干嘛拿这种能砸死人的权势之物给他?
盛言楚下意识的庆幸卫敬没有大张旗鼓的将此物送到静绥,就像卫敬所说的,他这样的人物有什么能力护住这等宝物?
“别担心。”
卫敬及时出言安慰,“本官接到此物时也惊了一场,此物若是当着世人的面给你,那是在害你,所以本官想着还是让你过来一趟为好,你若想风风光光的出人头地,本官自会想个法子将此物交给你,好叫外人知晓官家看重你,有了玉玺蓝田玉边角做的印章,你此生便是只当个秀才也会是荣华富贵一辈子,只是如何守住这份恩宠就端看你的造化了。”
人心都存在嫉妒,这印章一旦摆出来,给盛言楚带来荣耀的同时还会有灭顶之灾。
盛言楚感激一拜:“还是大人思路周全,此物学生万万不敢要。”
“虽说是个棘手的宝物,但你不要却不成。”
卫敬脸上现出进书房后的第一个笑容,“皇上亲自命人送到临朔郡,密旨上说的明明白白,此物由皇上亲手雕刻,送过来是为了感谢静绥县盛家小秀才救民于苦难之中,你有这份功,该受着。”
要卫敬说,盛言楚如果不是个小秀才,这个印章他定要弄顶轿子送到静绥,一来彰显皇上的荣恩,二来是真心想谢谢盛言楚为他送来毛衣和鸭绒夹袄的点子,没有盛言楚,此时的卫敬怕是丢了官都有可能。
听说年初受命从京城出发支援南边雪灾重地的臣子无功而返后皆被降了职,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最不妙的是雪灾越来越严重时,南边各地的民心开始涣散,人心不齐,国将动乱呐!
前朝各代每逢灾情民间都会出现混乱,举兵造反的例子比比皆是,正当皇上无能为力到准备下罪己诏安抚人心时,卫敬一道折子送了进来。
皇上看完折子后,激动的在金銮殿上来回踱步,大呼静绥出了一个好孩子,底下的大臣听闻南方的冻寒得以遏制后,纷纷上书让皇上降赏赐盛氏小秀才,有人说赏赐良田百亩,有人说送珠宝首饰,亦有人说送美人侍婢,皇上开怀大笑,只道他另有安排。
盛言楚听完卫敬转述的话后,心道京城的皇帝还不如赏赐他良田百亩呢,何必拿这一块烫手山芋给他?
他刚才第一眼还以为是传国玉玺,后来再看时觉得自己想太多,他不过是献上一个御寒之技罢了,还不至于皇上将命根子交给他。
卫敬解释说这块印章上的‘盛’字是皇上亲自雕刻的,用的料是从前宫里做玉玺时用的剩余料子,换一句话说,皇上赏给他的是一块跟玉玺一宗同源的印章。
朝堂中享有这等殊荣的人并不多,常胜将军凯旋回朝会得铁卷丹书这种免死金牌,文臣大夫做到极致大抵是封侯拜相配享太庙,但都比不上盛言楚手中这枚印章。
“此生足矣。”盛言楚脑海里现在只剩下这四个字。
这玩意他得好好的留着,说不定千百年后他会因为这枚印章而成为历史书上一个小人物。
卫敬没有将这枚印章公之于众,后代之人若是以后在他的坟墓中发现这枚印章进行研究,以考古学家的本领,肯定能查出这枚印章的来历,到那时候,他盛言楚三个字将会重现于世。
盛言楚越想越激动,手指不断的摩挲的锦盒里的印章,暗道他在嘉和朝不能大大方方的拿着印章使用,但他的名字将会成为后世历史书上的传奇色彩。
他连标题都想好了——一介书生墓中为何有当朝皇上亲手雕刻的玉玺印章?
正当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篇文章阐述这个标题时,卫敬一句话插进来:“盛言楚,你可知皇上为何瞒着满朝文武赏你此物?”
盛言楚茫然的摇头:“大人知道?”
卫敬眼神微微一沉:“皇上如今岁高,子嗣却不丰。朝中皇子现有中宫嫡子四皇子、淑妃之子大皇子,其余几个皇子姑且不用防着,毕竟母家身份低微。”
“据说那几个皇子的学识和胆魄都不及四皇子和大皇子,如今朝中争储风头最甚的当属四皇子和大皇子,大皇子胜在是长子,背靠着高门之家襄林侯,四皇子虽年幼,却是出自中宫,两人势均力敌,朝廷这几年为了太子之位吵的不可开交,皇上前两年碍于襄林侯的苦苦相逼,封了大皇子为太子……”
说到这,卫敬突然看向盛言楚,眼眸一眯:“但东宫之争远远没有结束,皇上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厚待像你这样的年少之才,京城八岁稚子路缙突然站出来判了一场案子就被皇上选为太子陪读,这两年科举,皇上都有意择选年纪小的举人为三甲,名单一出来,那些新科进士立马被两位殿下抢夺一空,如今你救南边各地于危难之中,怕是……”
卫敬的话没有全部说完,但盛言楚已然懂了未尽之言。
他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皇上根本没必要赏赐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他,之所以亲手雕刻印章千里迢迢送过来,是想拉他进储位之争这趟浑水。
京城百官皆以为当今圣上内心属意的太子人选应该是中宫所出的四皇子,所以当路缙成了太子陪读后,皇上立马将新科状元俞庚送到了四皇子府做起先生,两相对立,皇上是一分一毫都不想让四皇子吃亏。
皇上偏袒四皇子在朝中已经不是秘密,但盛言楚却转念一想,其实皇上这么做未必是为了四皇子。
皇权之人都喜欢用一方制衡一方,若太子将朝中人都拉拢了过去,那龙椅上的皇上怎么办?自古皇帝没有不贪权的,哪怕是亲生儿子,皇上也会使心机防着,唯恐他还在世的时候儿子将自己手中的权力夺走。
所以皇上明晃晃徇私袒护四皇子实则是为了形成一股力去跟太子达成平衡罢了,如此,太子身后有虎狼才没有心思去遐想龙椅之位。
由此看来,皇上这是想把他当成一颗棋子分配给某位皇子来制衡另外一位了。
但会是谁呢?是太子还是四皇子?
第57章 【二更】 谁更适合做郡守……
当盛言楚问出这句话时, 卫敬看向盛言楚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盛言楚盯着来自卫敬的威严审视,不卑不亢的重复一遍:“还请大人指点。”
他想赌一把。
卫敬没有将印章大咧咧的送到静绥, 说明卫敬有为他的安危着想过, 这样替他着想的前辈,他愿意去信一信。
他对朝中的局势一概不知, 这时候缺的正是卫敬这种深谙官场之道的人的点拨。
“你问本官你该站哪位皇子?”卫敬回味一笑, 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水,方道,“本官且问你一句,本官指哪位皇子你就跟随哪位吗?没有怨言?”
盛言楚心跳快了一拍,握着锦盒的手不由发紧, 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 正色道:“学生不敢有怨言,还请大人赐教。”
左右他已经被京城的皇上顶到了风口浪尖, 避不开那就迎难而上, 但他不想当皇储之争下的炮灰,他要活命,且要笑到最后。
此时屋子里静的可怕, 外头窗前树枝上的小鸟似乎都被屋里的沉默给吓住了, 忽而展翅飞向蔚蓝的高空,守在门口的孟双抬眸往上看, 发现那只小小鸟早已冲向云霄看不到了。
屋子里的盛言楚说完赐教后整颗心一直在不安的狂跳,他怕卫敬让他投靠太子,又怕卫敬让他去四皇子的帐下,他熟读上辈子的史书,暗道太子和四皇子最好能两相抵抗到皇上驾崩, 不然中途若是杀出一个程咬金,那可就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届时他这个小喽喽不管是哪方阵营都没有好下场。
卫敬迟迟不站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当盛言楚问他这种敏感话题时,卫敬脸都白了。
盛言楚脊背挺直,大冷天的手心竟爬满了汗水,不知过了多久,盛言楚捧着锦盒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门外的孟双站在那昏昏欲睡 ,听到开门的动静立马看过来,见盛言楚手中拿着一个锦盒,笑道:“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
盛言楚神情有些恍惚,脚步轻浮,乍然听到孟双浑厚的嗓音,他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抓紧锦盒的暗扣。
孟双尴尬的缩回手,以两人这几天的相处,孟双早已经把盛言楚当成亲弟弟一样对待,适才看到锦盒,孟双本来想拿来看看的,可瞧盛言楚丢了魂的模样,孟双迟疑了。
“是块印章。”盛言楚解释道,卫敬说寻常人几乎认不得这块印章是出自玉玺上,所以拿出来用并无妨,但还是要小心有心之人。
等等,寻常人?打开锦盒的盛言楚忽然顿了一下,刚才卫敬怎么对他认识玉玺的样子一点都不惊讶?
锦盒一开,一枚小小的印章躺在那。
孟双读的书少,认出上面雕刻的字是盛,至于印章的材质根本就没有多加注意。
看了两眼后,孟双得出结论:“你有印章了。”话里话外酸溜溜的,酸的不是玉玺印章,而是盛言楚小小年纪就有印章这件事。
盛言楚哭笑不得,读书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在腰间别一块小印章,是为了方便在外写诗落印用的,一般随身携带印章的书生大多都是当地鼎负盛名的大才子,因为只有大才子才有机会在外边被别人请着赋诗。
不过现在书生佩戴印章已经成了一种潮流,有些连平仄都分不清的人为了装文雅也会在腰间别一块印章,久而久之,佩戴印章就变了味。
但在孟双眼里,盛言楚拥有印章没有弄虚作假。
才十岁啊,孟双叹了口气,头顶秀才功名,和县太爷打成一片,如今还得了郡守大人的赏识,啧啧啧,前程不可估量。
见孟双误以为这枚印章是卫敬所赏,盛言楚微微一笑没有去纠错。
龙椅上的老皇帝还是有良心的,对外只说给了赏赐,但没有言明是印章。
臣民不知,但身处皇权中心的太子和四皇子肯定清楚老皇帝赏了什么东西给他。
一想到这两个大人物,盛言楚头就疼。
卫敬先他一步出府去北边巷子指挥修缮房屋去了,如今府中只有杜氏,盛言楚怕了杜氏看他的那种咄咄眼神,从书房出来后,他赶紧随便喊了一个小厮过来,交代说他先回客栈了,等卫大人什么时候有空他再过来拜访。
小厮刚想说郡守夫人已经命人整理了客房让盛言楚住,盛言楚神色匆匆,根本就不听身后小厮的叫唤,快步跑出了郡守府。
小厮拦不住人,只好去跟杜氏请罪,杜氏一听盛言楚回了客栈,脸上难掩失望之色,慢慢站起来端详着桌上那碗刚端上来的菜肴,蠕动了下嘴唇,叹气连连:“我儿若还活着,定跟盛小秀才一般心巧嘴乖……”
叹气后,杜氏摆摆手:“既然人回了客栈,你们就将饭菜送到那边去吧,小孩子家家的,不经饿。”
盛言楚刚回到客栈还没缓过气,后脚杜氏身边的大丫鬟就敲响了房门,望着桌子上的炖汤补品,盛言楚含泪饮下了来自郡守夫人的关爱。
等人走后,孟双对杜氏的诡异行为做了解释。
“卫大人曾有一子,一两岁得病走了,卫夫人自此落了心病,看到如你这般大的孩子都会想起儿子,我听外边人说杜夫人已经好几年没再想那个孩子了,也不知怎么了,见了你后又开始泛起魔怔,你瞧瞧这满桌子的补品,怕是又将你想成了她自个的孩子。”
盛言楚竭力忍住喉管里的吐意,闻言惊悚的抬眸:“我就说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原来有这层意思!”
他才不要做郡守家的替代品呢!
孟双笑:“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可知这临朔郡有多少人家巴不得卫夫人能多看她家孩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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