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愿大人
整个殿室阒寂无声,气氛压沉如海。
胡太医摸完脉,心中松了一口气,“拿纸笔来。”
阿婵立刻递上。
胡太医写下药方,又嘱咐了宫女几句如何熬药。
“公主何时能醒?”阿婵着急问。
胡太医道:“公主身体无大碍,应当是一时悲怒惊恐,以致气血逆乱,才突发昏厥。”
一旁的徐贵妃闻言松了一口气,握着帕子喃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太后嘴角往下一撇,显然不相信这个说辞,气血逆乱?怕不是装的!
太后拂了下袖口,不满道:“皇帝宠爱嘉仪,哀家本不该多说什么,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日嘉仪敢乱动私刑,来日岂不是要翻天。皇帝是一国之主,实不该徇私包庇。”
说罢,怒其不争地瞪了徐贵妃一眼
皇帝更了解自己的外甥女,若非受了大委屈,绝对不会哭成那样。
“是吗?”
皇帝声音淡淡,恰到好处的惊讶,偏头看向一旁大监。
大监王守良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面容和善地上前,道:“陛下,是这么回事儿,先前澜心姑娘在御花园口出狂言,对……德昭公主多有不敬,嘉仪殿下命人打她三个板子,小惩一番,以示警戒。”
应该说,只来得及打三个板子,舒明悦当时美目一瞪,说的话是——给我狠狠地打!
太后身边的女官匆匆赶来,阻拦行刑,饶是如此,都差点没拦下舒明悦。
话音甫落,皇帝俊脸冷绷如寒冰,将手中茶盏“啪”一声砸在桌上,盛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不敬阿姐!”
徐贵妃吓得身体一颤,低垂脖颈,挪着小碎步,默默又往后退了两退,暗恨自己今日不该来寿康宫,何苦掺和一腿子!
太后喉咙僵僵滚了下,手掌搭在扶手上,脸色铁青。
她并非皇帝生母,当年二嫁给他父亲时,皇帝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此子自幼混账,嬉笑怒骂,拿捏情绪犹如天赋,性情桀骜到连亲爹都敢忤逆。
能治得住他的人,唯有阿姐姬青秋而已。
这些年皇帝年岁渐长,又当了天子,便修身养性,脾性温和不少,倒叫她差点忘了昔年情景了。
太后神色变化莫测,在一片沉默中,深吸一口气,平和道:“皇帝,澜心年幼,与婢女说及德昭公主贤名,心中敬佩,激动之余,若有言辞不妥之处,当是无心之失。”
皇帝冷笑一声。
大监王守良犹豫了一番,又道:“澜心姑娘辱没德昭公主英灵,乃是不敬之罪,按照律法当流……。”
“王大监。”太后开口打断,重重拂袖一瞪道:“女儿家矛盾,岂可上升国事,未免小题大作了罢!”
“母后说的是。”皇帝骤然开口,已然敛了方才暴怒神情,淡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的确不能徇私包庇。”
话音甫落,太后心底倏地腾起一抹不好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皇帝冰冷声道:“杜澜心德容不修,束下不利,朕念其年幼,无知无畏,杖责二十以示警。”
“皇帝!”
太后怒急,身体气得发抖,发髻间凤鸟衔珠悠悠直颤,“澜心那丫头现在还卧床不起,你、你怎生得如此狠心!”
皇帝面无表情看她一眼,黑黢黢眼珠子里光色阴冷,不怒自威。
太后周身一激灵,好似如坠寒窟。
是了,杜澜心不是皇帝的亲外甥女,他当然不会心疼。
她二嫁皇帝的父亲之前,曾与王家育有一女,名为玢儿,杜澜心是王玢儿的女儿,与姬家没有任何关系。
太后颓然闭上眼,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渐渐捏紧。
二十板子要不了人命,修养个月余便能好,今日叫皇帝打了,改日谁也不能再揪着这事儿不放。
澜心那孩子打小命苦,生母早逝,还是个庶女身份,若是今日不能让皇帝满意,以后她再拉下脸皮去求,恐怕那孩子也封不了郡主。
心思流转间,太后心中有了利弊权衡,手中握着佛珠一颗颗拨转,没再说话。
皇帝低头淡淡抿茶,王大监朝守在殿外的内侍挥了挥手。
内侍们躬身悄然离去,不消一盏茶,将正在西偏殿卧床休息杜澜心拉了出来。
“你、你们……怎么做什么?”
杜澜心惊恐含泪,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然而下一刻,众目睽睽下,便被内侍按在了木凳上。
羞愤、难堪、耻辱、怨恨……种种情绪,在一瞬间涌入了胸腔,杜澜心一张粉脸惨白。
王大监拂尘一甩,尖细声音道:“打!”
“啪——”
板子重重落下,杜澜心闷哼出声,牙关颤抖,没消三四下,忽然昏厥了过去。
执刑之人手上动作一顿,面面相觑见看向王大监。王大监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继续打!皇帝在里面听着呢,少一个板子,拿你们是问。”
“是。”小内侍连忙抬起板子。
话落,木板再一次重重落下,屁股上的疼痛叠加,杜澜心睫羽颤抖,咬下怨恨,指甲在手心抠出了一道道血痕。
****
凤阳阁。
舒明悦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傍晚,她靠坐在柔软垫子上,卷入胸腔的熏香干燥清甜,偏过一看,那扇紫檀木金丝琉璃屏风完好无缺地摆在眼前。
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在昭示着她回了五年前,庆和六年,她十五岁的时候。
时间竟然倒流了!
舒明悦压下心底的惊恐与激动,接过云珠递上的白瓷小盏,小小抿了一口,淡淡花茶花香卷着甜丝丝的百花蜜滑过干涩喉咙,一下子冲到了心尖上。
五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并不算太困难。
这一年的冬天,正是她人生第二个转折点——舅舅驾崩,哥哥护驾身亡,仓惶动乱之中,大表哥沈燕回匆匆从徐州赶回来,以他和宁国公裴正卿为首的群臣,拥立三皇子姬不黩登基为帝。
谁能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皇子,才是那最薄情寡恩之人。
舒明悦闭了闭眼,都快把茶杯捏碎了,恨不得马上冲到延嘉殿,狠狠打姬不黩那个昏帐东西一巴掌!他当真是一丁点儿良心都没有了!
好在,所有的一切悲剧还没发生。
今日是三月二十八,距离上辈子那场宫廷惊变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足够她去阻止了!
“阿婵,云珠,快,给我梳妆,我要出宫一趟。”舒明悦睁开眼,跳下床。
生死相隔数年的思念,她一刻也等不得,提裙就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下,道:“梳个简单点的就好,我要回国公府。”
话中的国公府,便是定国公府舒家。当年爹娘意外去逝,她和哥哥一个八岁,一个十五岁,因为她年纪还小,便被舅舅接到了宫里交由皇后照顾,哥哥则留在了国公府,承袭定国公爵位。
弯腰点烛灯阿婵听见,连忙放下手中事,快步追上去,“殿下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出宫去作甚?有什么事儿交给奴婢去办吧。”
舒明悦摇头,声音十分坚定,“无碍,替我梳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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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府位于崇仁坊,坊中引兴庆湖活水斜穿而过,西侧紧挨着官员上值的皇城,南边则是乐雅笙箫的平康坊和珍奇积聚的东市,可谓寸土寸金。
除了定国公府,宁国公裴家也封在此处。
两家府邸东西毗邻,共用一堵青墙。
展管家在门口等着,见到人回来,一张脸笑成了花,侧身迎舒明悦往里走,“大公子今日在北衙上值巡视,估摸着戌时才能回来,要不老奴派人去衙里请一趟?”
“不着急,我要在家住几日,晚上让厨房那边准备红烧狮子头,还有清蒸鲈鱼。”这是舒思暕最喜欢吃的两道菜。
展管家“哎”了一声,“老奴这就叫人去准备。”
虽然舒明悦八岁那年就被舅舅接到宫里了,但偶尔也会回定国公府小住,故而蘅芜居日日都有人打扫干净。
偌大的府邸空旷,只有三两奴仆穿梭其中,因为没有女主人,显得很是冷清。
院子点燃了烛灯,寒气上涌。
这一等,便等到了草虫喓喓,月上梢头。
舒思暕从北衙回来,身上的银色锁子铠未脱,瞧见坐在廊下荡秋千的妹妹,便朝旁边侍从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走过去,动作轻缓地将秋千推高。
“谁呀?”舒明悦敏锐地扭头。
悬挂在屋檐的烛灯笼下一片昏黄光影,春风穿廊而过,四下寂悄无声。
舒明悦的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她一吓,抬眼看去,一张放大的鬼脸出现在面前,吓得她惊呼一声,往后仰倒一摔。
舒思暕哈哈大笑,一只手扶住她肩膀,免得人真摔下去。
“哥哥!”她气得瞪他。
舒思暕却不管她,反着仗着身高和体型优势,把她从秋千上拎了下来,自个坐上去,看着她道:“管家说你还没用晚膳?一直在等我回来?怎么今个这么有良心。咦……”
顿了顿,惊讶道:“长高了啊?”
十四五岁的姑娘正在长身体,个把月不见,就有了明显变化。
“你好烦!”舒明悦跺了跺脚,恼得扭头就走,正好遮掩住了微酸鼻尖和悄悄红了的眼睛。
舒思暕从秋千上跳下来,懒洋洋迈腿跟上,笑声道:“真长高了,我没骗你。怎么说你长高了还不乐意?好好好,是我矮了还不成么。”
他说得毫无诚意,声音里还夹杂着笑音。
真是烦人精! 舒明悦伸手捂住耳朵,她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烦人的哥哥!平日见了她,好像三句不调侃就浑身不舒服!
并州男儿长得高,哥哥十五六岁的时候身高便七尺余,后来又窜到了八尺二寸,她踮踮脚尖儿,才勉强能够到他肩膀。
不过现在哥哥已经不长个了,她还在长呢!
待进了屋,舒明悦昂着小脸,夹一颗红烧狮子头塞进他嘴里,“闭嘴!”
“……”
舒思暕本来不想吃,在她怒瞪的眼神中眨了眨眼,最终将狮子头囫囵吞了下去,咸鲜浓香,是挺好吃,但是他肚子有点撑……
先前不知道妹妹回来,展管家说她在等他吃饭,他简直受宠若惊。
但绝对不能告诉舒明悦自己已经在北衙吃过了。
不然依着这小妮子脾性,非得生气不可!
舒明悦没察觉舒思暕的细微神色,舒思暕却瞧见了她微肿的眼眸,立刻面色一沉,“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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