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京中的广陵王府关闭,与广陵王有关的一切都被冷落下来,包括广陵王宫。
眼看着一年一年过去了,他当年在京中故旧同门,都已经步步高升,混得风生水起。唯有郑勋,仍然在千里之外的广陵国当着这个不高不低的宫正,说出去实在气短。
郑勋笃信命理,为此,他还特地花了重金,到会稽的深山之中找得道的方士卜问算命。
那方士说,他命中注定有些坎坷,但只要找准贵人,借贵人之力化解灾厄,便可回归正道,平步青云。
郑勋思来想去,忽然记起了自己与寿阳侯妻子纪氏的远房关系。
他虽然身处广陵国,但对京中时事的关心从不落下。
自滕氏倒台之后,袁氏崛起,虽然周氏也有追赶之势,但明眼人都知道,袁氏当下仍不可撼动。
郑勋一狠心,以探亲的名义,从广陵国回到京城,备下厚礼,到寿阳侯府上拜会了一回。
纪氏对郑勋很是和气,对他的请求也十分乐意帮忙。没多久,宫中重开广陵王府,郑勋就被调回了京城,成为了广陵王府家令。
这事,其实有些出乎郑勋的意料。
因为在拜会纪氏之时,他表示的意思,是希望纪氏帮他重新返回宫中,而非仍留在广陵王名下。
广陵王虽然名震四海,风头正盛,但在郑勋明白,袁氏必然不会长久容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郑勋是个聪明人,自然打算在祸事没发生之前先远远避开。
但纪氏显然不这么想,在接到任命之后,郑勋的心中就一直有些不安,觉得她这般安排,恐怕要有些后手。
果不其然。
前几日,纪氏秘密派人来,将郑勋找了去,将一只小小的瓷瓶交给了他。
“此物无色无味,人服下之后,不会即刻毙命,只会慢慢消瘦,消耗而亡,别人看来,便似染了疫病一般。”纪氏道。
这话里的意思,郑勋一听就明白了,面色登时煞白。
看着他震惊的模样,纪氏语气平和,不紧不慢道:“当下之势,你该明白。皇后是正宫,陈王是嫡子,袁氏在朝中之势无人可及,将来的储君,定然是陈王无疑。你若是做了,自是大功一件,若是不做,也不会对大局有丝毫改变。”
说罢,她看着郑勋,语重心长:“此事,我和君侯是信得过你,才交托与你。圣上的日子不多了,能为陈王立功的时机也不多了。你是广陵王府里的人,将来的前途如何,你自己知晓,是非取舍,更要仔细拿捏才是。”
第172章 郑勋(下)
见过纪氏之后,郑勋接连几日都不曾睡着。
袁氏无疑是将自己当刀使,万一被查到,他连同家人会被断送得干干净净,而袁氏不会沾上一点污秽。想到这一点,郑勋心中就恼恨不已。有好几次,他决定将那药扔了,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
但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摆脱的。
袁广和纪氏都不是善与之辈,他们若发现自己不为所用,为了避免他向广陵王告密,说不定会来个先下手为强。他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内侍,那等人只要动动指头,或者索性让广陵王知道他与纪氏的亲戚关系,他就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与这些担忧相比,更多的,则是不甘。
郑勋今年已经四十有四,对于一个内侍而言,这个年纪已是十分关键。如果不能尽早入侍太极宫那等地方,这辈子便注定藉藉无名,在辛苦又繁琐的位置上劳碌余生。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再也干不动的时候,得上头的恩典出宫,带着这辈子积攒的一点钱财回乡养老,从此再也无人记得。
这是郑勋一万个不想接受的。想到自己从前的那些志向,以及当年去广陵国之前,同僚们羡慕的目光,他终于把心狠下来。
在原地站了一会,郑勋转身,往宫中而去。
庖厨里仍然在忙碌,几名仆人鱼贯而出,食盘端着各色菜肴。
郑勋将他们拦住,道:“这些,都是殿下的么?”
“正是。”一人忙道,“都是要送到殿下案上的。”
郑勋颔首,将那些菜肴都看了看,未几,目光落在其中的一道炮鸭上,皱了皱眉:“庖厨的人怎这般粗心,盘也不曾摆好,放回去,重新摆好。”
那仆人一愣,忙应下,就要捧着食盘回到庖厨。
郑勋将他止住:“这菜交与我,方才殿下那边催促添酒,你且将酒送去。”
那仆人忙应下,将食盘交给郑勋,取酒去了。
郑勋端着食盘,径自走入庖厨之中。
他是家令,庖厨中的人见到他,纷纷行礼。
“今日多亏诸位协力,多有辛苦。”郑勋神色和气,道,“待手上之事做完,都出门与殿下共宴去吧。”
众人欣喜,纷纷应下。
见郑勋净了手,要亲自为萧寰的菜肴重新摆盘,庖长忙走过来,道:“这等小事何须家令亲自动手,小人代劳便是。”
郑勋道:“不必,殿下的喜好,我最清楚。你去忙碌便是,莫耽误了宴席。”
庖长见郑勋这么说,只得应下,转身离开。
旁边已经没有别人。
郑勋将余光往四下里扫了扫,随后,看先面前那盘野鸭。
这是一只整鸭,炮炙得外焦里嫩,色香诱人。
鸭背的面上,浇了一层酱料。
那只小小的瓷瓶,他一直藏在袖口的暗袋里,现在已经攥在了手中。郑勋知道,只要自己将那瓶药洒上,一切就会水到渠成。
虽然郑勋是家令,但其实下手的机会很少。
原因无他,广陵王此人,行事很是缜密。他身边的侍卫自有一套行事之法,个个都十分谨慎,尤其是李泰和卫琅,就算是在王府之中,广陵王的一应接手入口之物,都会经由他们仔细查验。食物从庖厨做出来,到端到广陵王面前,都有专人从事,并无外人可动手脚的地方,就连他这家令也无法下手。
由此,他明白为何广陵王能在内外敌视之下活到今日,袁氏又为何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家令身上。
而今日,人人都因宴席而放松,广陵王的侍卫们也都坐在席中饮酒去了,对于郑勋而言,正是万里挑一的机会。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拿起牙箸,装作要给盘中的配菜重新摆置,而手中,那瓶口的盖子已经悄然打开……
“家令可是在为殿下整理菜肴?”
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郑勋几乎吓了一跳。
他回头,只见是管事潘旭。
“正是。”郑勋面色不改。
潘旭笑了笑,道:“殿下方才派人来催促,说这菜怎还未呈上,小人便来看看,原来是在家令手上。”说罢,他看着郑勋手中的牙箸,道,“家令已经将这菜摆好了么?小人这便为殿下送过去。”
郑勋道:“不必,我亲自送去便是。”
“这等琐事,何劳家令。”潘旭道,“殿下既是令小人来取食,自当由小人呈上。”
郑勋看着潘旭,目光有些微的不定。
他知道潘旭是广陵王府中的老人。当年广陵王府重开之时,宫中首先考虑任用为家令的,就是这潘旭。只是郑勋凭借着袁氏的关系,将他挤了下去。
对于这样的人,郑勋天然提防。他新任家令之时,对王府中的许多事都不通晓,曾有人建议他将潘旭提携,作为副手。但郑勋断然拒绝。于是,潘旭就留在这偏远的棠宫里,至今只是一个管事。
如今有他盯着,郑勋已然不好下手,心中略一思索,只得作罢。
“既如此,你呈去便是。”他对潘旭道。
潘旭应下,将那盘菜肴端了出去。
眼看着潘旭的背影消失在庖厨之外,郑勋知道,自己今日的机会算是错过了。
不过袁氏只要他相机而行,并未逼他何时下手,为稳妥起见,郑勋决定再等一等。
草地上的宴席,一直持续到日落之后。
王熙狩猎劳累了一日,又喝了许多酒,早已经醉了,被仆从扶回去歇息。棠宫的仆人们和侍卫们都很是尽兴,酒足饭饱之余,仍谈笑玩闹,逗留不去。
萧寰由着他们取闹,见虞嫣也有了些醉意,带着她回宫。
夜空晴朗,一轮月亮挂在天空中,形状像半片椭圆的西瓜。
虞嫣刚才喝了不少的酒,头脑有些晕晕的,没走两步,就踩到一个草窝子,踉跄了一下。
萧寰看着她的模样,有些无奈。
“方才说了让你不要喝许多,怎不听劝?”
“就喝一点,又没喝多少……”虞嫣嘟哝道。
这事其实真不能怪她,要怪王熙。那些酒都是他带来的,说是西域的上品,虞嫣尝一口,是她喜欢的果酒。王熙发现她喜欢,便换着花样一杯一杯递过来,要不是萧寰拦着,虞嫣说不定都解了。
其实虞嫣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平时要喝酒,她都会挑安全的地方,比如在家里,或者跟虞甯或者安绮一起。在外面应酬,她从来是点到为止。
而自从有了萧寰在身边,她就无所顾忌起来,因为她知道,无论自己醉成什么样也不会出事。
果然,萧寰见她神色迷糊的样子,怕她崴了脚,索性转过身去,弯下腰。
“上来,”他说,“我背你。”
前面引路的仆人见状,停住脚步,目光相觑,满是暧昧。
虞嫣早就在觊觎着这事,看着他宽厚的脊背,她毫不客气地攀上去,把手圈在他的脖子上。
未几,萧寰直起身,轻松稳当地将她背起。
夜风有些凉,吹在虞嫣的脸上,因酒醉而涨起的热气被一丝丝地带走。虞嫣将头靠在萧寰的肩头上,脸颊与他的耳朵相贴,闻着他身上温暖而干净的气息,只觉惬意。
“寰寰,”虞嫣在他耳边喃喃道,“等那月亮快圆的时候,我就会回去了。”
温热的呼吸触在萧寰的耳朵上,有些痒。
萧寰应一声。
“你……什么时候过去?”她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六月便会过去。”萧寰答道。
虞嫣愣了愣。
她以为萧寰会说看情形尽快之类的,没想到他居然十分干脆地给了一个时间。
“真的?”她问。
“为何不是真的?”萧寰道,“匈奴和鲜卑元气大伤,今年之内不会有大动静,我也可在清闲些日子。”
虞嫣心头一荡,露出笑容。
“寰寰……”少顷,她又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重?”
萧寰知道这问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不重。”他说。
虞嫣似乎很满意,嘴上却叹口气:“我在这边两个月,一定胖了不少,回去安绮会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