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这是难得的盛事,洛阳的高门贵胄云集园中,无不衣冠鲜丽,举止体面。尤其女眷们,正值盛夏,都穿着绮丽轻薄的宫装,广袖招摇,长裙曳地,一眼望去,花团锦簇,雍容华贵。
皇帝还没有到,宫中的乐师们在水榭上奏乐歌唱,宫人捧着各色酒食穿行在花树和亭台楼阁之间,供宾客们享尽愉悦。
这些宾客之中,除了些许极其德高望重的名士和王侯,最引人瞩目的,当数周贵人的父亲博望侯周崇。
周崇自年轻时起,就以为人爽朗大方闻名,结交了众多的名士豪杰,也颇得先帝赏识,将他任用为豫州刺史。在任上,周崇仍广结善缘,网罗了大批的门客贤士。当年皇帝推翻滕氏的时候,周崇凭借着多年积攒下的人脉,联合京洛各州兵马响应,将滕氏威胁京城的叛军剿杀。故而政变之后,皇帝对周崇颇是厚待,将他封为博望侯。
两年前,周崇致仕,回到故乡洛阳养老。
皇帝对周崇一向以礼相待,如今东巡到了洛阳,也将周崇请入宫中来做客。
陈王正与舅父寿阳侯袁广坐在春和殿上,与一众宗室皇亲见礼,忽然听到园中一阵喧闹,望去,只见梁王与安平侯周承一道,正陪着周崇走入园中。
周崇一向人望颇高,众人纷纷上前见礼,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而梁王等人面带笑容,正是春风得意。
“好生热闹,”袁广在一旁冷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当上太子了。”
陈王的脸上却全无愠色,转头问侍臣,问道:“子昭在何处?”
“禀殿下,”侍臣答道,“广陵王正陪同圣上更衣。”
陈王颔首。
“你怎突然关心起他来?”袁广讶道。
陈王正当说话,忽然听到园中宾客们起了一阵更大的骚动。望去,只见乐师奏起雅乐,而原本在各处闲坐的人,纷纷涌到了殿前。
皇帝坐在步撵上,由百十宫人和侍卫拥着从园外而来,仪仗盛大而庄严。
旁边,萧寰玉冠长衣,步伐利落,甫一露面,便似乎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男女宾客纷纷在御道两边跪下,山呼万岁。
陈王望着萧寰,淡笑,不紧不慢地走出殿外,迎接圣驾。
萧寰自出行以来,一直陪伴在皇帝身边,转眼,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春和殿上,乐声悠扬,言笑晏晏。
皇帝端坐在上首,与一众故旧赏景宴饮,叙话闲谈。
凉风从殿外吹来,萧寰坐在皇帝的身边,正喝着茶,忽而听到一阵絮絮的轻笑声传来。
他转头望去,一群女子正站在阑干外面的花树下朝他张望,见他回头,纷纷用纨扇半掩着脸,娇羞巧笑。
这样的情景,萧寰从小到大早已见怪不怪,淡然收回目光。
“……老臣致仕之后,本打算修身养性,远离俗务,但每每闻得朝中之事,仍不免为之牵挂。尤其不久前,广陵王殿下捉拿北鲜卑单于,再立新功,老臣及家人思及当年鏖战,着实喜不自胜!”
蓦地,萧寰听到有人提到自己,抬起眼来。
说话的是周崇。他虽然已经年过七十,却依旧神采矍铄,气色红润。
皇帝赐他坐在下首,刚才,他絮絮叨叨,在皇帝面前称颂了一番。萧寰听得正无趣,没想到,话头一转,突然来到了自己身上。
众人都知道皇帝此番东巡,在列祖列宗面前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萧寰的大捷,听得周崇这话,纷纷称道。
“此番大捷,皆朔方将士舍命报国之功。”皇帝淡笑,“岂可论子昭一人之功。”
周崇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广陵王殿下骁勇善战,安定边疆,天下人皆以为傲。今日老臣有幸得见殿下,也有一物,要献与殿下。”
萧寰讶然。
“哦?”皇帝道,“未知何物?”
周崇微笑,却看向身后。
未几,一位贵妇人带着一名女子走上前来,却是安平侯的妻子唐氏。
她笑盈盈道:“妾等得知殿下在朔方又立下大功之时,皆喜不自胜。思及朔方气候恶劣,特地为殿下缝制了夏秋新衣,聊表心意。”
说罢,她让女子上前。
那女子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亭亭玉立,很是美貌。她捧着一件叠得整齐的锦衣,款款走到萧寰面前一礼,将锦衣呈到萧寰面前,娇羞不语。
萧寰看了看她,向唐氏道:“多谢夫人。”
说罢,让身边内侍将锦衣收下。
那女子瞥着萧寰,面色绯红,目光盈盈,未几,退下去,回到唐氏身边。唐氏微笑地看着她,神色满意。
袁广冷眼看着,心中自然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周氏想借联姻拉拢萧寰,早不是什么秘密,那献衣裳的女子就是周崇的孙女,借这献礼之名到皇帝和萧寰面前露露脸。
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倒是不怕传出去丢脸。
袁广不屑地想。
再看向陈王,却见他正悠然地喝着茶,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似乎对这些事全然不在意。
袁广想起启程之前,袁皇后曾经召他入宫,商议要抢在周氏之前,以联姻的手段将萧寰拉拢过来的事。
陈王当时在旁边听着,颇是不屑,说萧寰很快就不值得拉拢了。但他细问,陈王却不肯透露,只说到时他们就会明白。
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袁广瞥着陈王,心中疑惑。
“若妾不曾记错,子昭今年有二十三了?”这时,皇帝身边的宜陵公主忽而开口道。
宜陵公主是皇帝的妹妹,下嫁了洛阳的一个高门,今日也入宫而来,陪在席间。
皇帝看了看萧寰,颔首:“正是。”
“子昭为国辛劳,妾却听说京城的王府中连一个主事的人也没有。”宜陵公主摇着纨扇,向皇帝嗔道,“梁王陈王早已儿女双全,皇兄切不可厚此薄彼才是。”
这话出来,众人交换着眼神,神色皆是暧昧。
不仅京城,在洛阳,萧寰也是人们近来津津乐道的话题。除了他各种出名的事迹,人们最说得最多的便是他的婚事。他出身高贵,少年得志,又功成名就,只剩娶一位名望相配的王妃便是功德圆满。也是因此,提及他那人人皆知的过往,无人不觉得扼腕惋惜。
而宜陵公主这话,算是替许多人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
第30章 疑云(下)
萧寰看着众人纷纷投过来的目光,知道她这话虽是对着皇帝说的,其实问的却是自己。
这般场合,他也经历得多了,神色平静:“孤常年在朔方,王府虽无人,但王妃健在,姑母不必操心。”
宜陵公主听得这话,正要再说,皇帝道:“儿郎各有其志,此事可从长计议。”
这话说得不痛不痒,但宜陵公主见他开口,也不敢多说,笑着称是。
众人将话题转向别处,萧寰坐在榻上,望着不远处雍明池,忽而又想起了虞嫣。
前阵子还在京城的时候,萧寰曾去拜访了一位老太医。
他叫陆邈,曾经是太医署中的医正,医术高明,在有扁鹊再世之称,名望颇高。几年前,陆邈致仕,皇帝还为其赐宅养老,仍住在京中。
当年,萧寰的母亲王婕妤体弱多病,陆邈还在宫中的时候,经常为她看诊。因此,萧寰自幼与他相熟。
他问陆邈,年幼时因病痴傻的人,成人之后还能不能恢复如初。
陆邈看着他,有些惊讶,笑道:“殿下莫不是是为王妃而来?”
王妃的事,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萧寰见他直言问起,并不否认。
陆邈道:“痴傻儿恢复如常,并非没有。当年老叟曾接手一位患儿,因发热烧坏了神智,他家人求到了老叟门下,老叟医治了许久,方才慢慢复原。”
萧寰目光微亮。
“如此说来,”他说,“便是可治么?”
陆邈摆摆手:“绝大多数不可治,偶有成功,不过是因为时机凑巧罢了。”
“哦?”萧寰道,“怎讲?”
“如老叟说过的那病患,他患病时,不过三岁。他能治好,是因为家人送医及时,未曾病入膏肓。加上小儿生长未全,复原起来比成人更好,故而侥幸康复。”
萧寰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陆邈抚着胡须,道:“殿下对王妃仁至义尽,老叟敬佩。不过老叟一生行医,因病痴傻的患者见过不少,可治的,却不过凤毛麟角,情形大体如老叟方才所言。若有人告知殿下,世上果真有人痴傻多年,却能够恢复神智,那么唯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病患原本就在装病,要么是病患被别人假扮了,绝无例外。”
听了陆邈的话,萧寰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印证。
虞嫣痴傻多年却突然恢复神智,那么只能说明她本来就是在假装,装了十几年。
但莫名的,他对陆邈说的第二种可能很是在意。
——“……比如,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广陵王妃,而不过是个容貌相似的人,因为跌入了那荷花池,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了此处。”
想着,萧寰又感到自己着实可笑得很。
既然自己已经有了结论,为什么还要费这么些心思去反复再想?莫非真是像王隆说的那样,凡事领兵征战之人,多少都会因为揣摩对手而养成些疑神疑鬼的心思。
萧寰自嘲地嗤笑一声,让自己打消这个念头,心想她的那些鬼话怎么能信,滑天下之大稽。
但此事并未过去。
昨夜,他接到了卫琅从宅中送来的信。
如他吩咐,卫琅在信中禀报了这些日子虞嫣在宅中的日常起居。
按照他的描述,虞嫣每日只在宅子里活动,在园子里走走,或者跟仆婢侍卫们说说话,就算到了荷花池边,也不过是为了观赏荷花。卫琅一直派人小心跟着,没见过她再做什么出格的事。至于她说的母亲遗物,卫琅曾让水性好的侍卫到池子里去找,但什么也没找到。
能看得出来,卫琅对虞嫣并无恶感,甚至还称赞她待人和善,知情识礼,闲暇无事的时候,还会给众人讲故事。
讲故事?
萧寰看着,眉梢微微抬起。
“那送信的使者还在么?”他看了信之后,问李泰。
“在。”李泰答道。
“将他唤来。”
没多久,使者到了堂上。
萧寰认得他,此人是萧寰留在宅中的侍卫,叫刘方。
“你出来之前,一直在王妃宅中,是么?”萧寰问,“王妃这些日子如何?每日做些什么?”
“王妃很好。”刘方道,“小人在外院当值,王妃在内院中做些什么,小人不甚清楚。不过王妃待我等也很好,这些日子不曾惹出什么是非。”
萧寰又道:“听说她给你们讲故事,都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