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皇帝目光深远:“朕为扳倒滕氏费尽半生心血,不想不仅没有将滕氏除尽,反而让这天下又被新的滕氏把持,何其讽刺。”
萧寰随即道:“待父皇到了朔方,即刻号召天下讨逆,将叛党扫除。”
皇帝却露出一丝苦笑。
“朕这些日子,远离宫中,每日只有庭中落叶鸟语作伴,倒是想了许多。”他缓缓道,“回顾此生,颇有些感悟。”
萧寰道:“不知父皇有何感悟?”
“先帝晏驾之前,曾告诫朕,治国理政,向来不可由皇帝一人成事。无论宗室、外戚还是士人,皆天下梁柱。为君者,必从中斡旋,平衡诸强,方可使其稳固。”皇帝道,“朕先前以为,只须以权术让他们互相牵制,便可如绳索一般将朝廷牢牢掌握。如今想来,朕忘了自己是那住在屋中的人,这些梁柱做得太大太坚固,有朝一日朕要更换些新的,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竟无从下手。唯有来一场地动或大火,将原有的绳索都断掉,把它们毁得干干净净,才有复建之望。”
萧寰目光一动,道:“父皇之意,当下这乱事,便是那地动和大火么?”
“正是。”皇帝道,“袁氏挑起这场动乱,未必是坏事。当年,你在朔方打赢第一次大战的时候,朕就在想,这祖宗基业的出路,说不定有望了。”
萧寰明白了皇帝这番话的用意,沉默片刻,道:“父皇仍然不愿意当初的打算?”
“汝阳王已去,这天下还有何人可托付?”皇帝看着萧寰,“就算朕在朔方坐镇,天下人也知道平乱的是你,而非朕。这天下平定之后,除你之外,又有何人当得起这威望?”
说罢,他盯着萧寰:“子昭,朕说过,皇家的人,生来便是不得已。莫为了私心,背弃了天下。大军攻入京城之时,便是你登基之日。”
萧寰望着皇帝,神色沉凝。
*
滕蕙昨夜在马车里颠了一晚没有睡,出门之后,就找厢房歇着去了。
“阿嫣,”滕蕙在榻上躺下的时候,扯着虞嫣的袖子,盯着她,“那个赵茹,可就是赵彬和杨氏的女儿?”
虞嫣看着她,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怎不知道,”滕蕙不以为然,“赵茹可是京中大名鼎鼎的名门闺秀,多少人趋之若鹜。我还听说,他们家专想将她嫁给萧寰,赵彬还追到朔方去做了官。”
虞嫣笑了笑。
滕蕙身为萧寰名义上的前妻,听她说起赵茹这种对她位置虎视眈眈的继任者,感觉很是奇妙。
“他们家是这么打算,可萧寰没答应。”虞嫣道。
“是么?”滕蕙道,“但我看赵茹在萧寰面前,可是大方得很。如今她还侍奉圣上,将来还朝,定然又是一桩大功。到时候,不知多少人会说她和萧寰是良配。”
虞嫣看着她:“我觉得你这么能澈,还是不要在这边跟王熙抢生意了,到我那边去写剧本吧。”
滕蕙:“……”
她还想再说,虞嫣不由分说地将被子拉上,道:“不是说困得要死么,赶紧睡。”
*
从滕蕙房里出来,虞嫣想起皇帝的药,径自走到庖厨里。
浓重的药味迎面而来,正在看火的人,却是赵茹。
见到虞嫣,赵茹目光定了定,随即站起身来,向她一礼。
虞嫣还了礼,看看灶上的药罐,道:“这些日子,都是女君在为圣上熬药?”
“不全是。”赵茹道,“有时是我姊姊和蔡太医,这宅中虽也有仆婢,可圣上的药,还是我等亲自熬制才安心。”
虞嫣颔首,不由地将赵茹稍稍打量。
只见她虽然似乎已经对烧火熬药之类的事不陌生,但毕竟是深闺里长大的娇小姐,干起活来仍免不得笨手笨脚。身上漂亮的锦衣被蹭了好些灰,额头上还沁出了薄薄的汗。
虞嫣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赵茹。
“额头上脏了一块,擦擦吧。”她说。
赵茹看着那纸巾,接过来,怔了怔。不过她到底矜持,对新奇玩意的讶色转瞬即逝,只谢了声,背过身去将额头擦干净。
虞嫣也不多理会,上前看了看药,道:“快好了么?”
“快好了,再过一刻,便可呈与圣上。”
虞嫣应一声。
赵茹以为她来问一问就会走开,不料,虞嫣在庖厨里看了看,在一边的禾草堆上坐了下来。
“女史可还有何事?”赵茹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事。”虞嫣道,“跟你聊一聊。”
第249章 原委(上)
赵茹看着虞嫣平静的脸,踌躇片刻,在一边的胡床上坐下来。
“女史要聊什么?”她问。
“多了去了。”虞嫣道,“比如,女君和赵夫人,总到这田庄中来,家中难道无人疑心?”
“自是不会疑心。”她说,“这是我姊姊的田庄,我和她到此处来,有何不妥?”
说罢,她看看虞嫣:“女史莫非怀疑我姊妹二人对圣上和殿下不利?”
虞嫣道:“当然不会怀疑,只不过是担心女君的安危罢了。我听说女君一家都在京城之中,藏匿圣上这么大的事,一旦泄露出去,不但女君有危险,还会连累家人。”
提到家人,赵茹的目光一动。
“不会有人疑心。”少顷,赵茹看向灶里,将手中的细棍捅了捅柴火,“我姊姊与姊夫荀郎闹翻了,无处可去,我便陪她到这里来。”
虞嫣讶然。
赵茹的姊姊赵玫,虞嫣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她跟赵茹生得有几分相似,但看得出年长几岁。刚才见礼的时候,虞嫣就觉得她少言寡语,眉间有些忧郁的神色。
“为什么会闹翻?”她问。
“荀郎在家中醉酒生事,我姊姊不堪殴打,逃了出来。”
虞嫣皱了皱眉。
“你家里怎么说?”她问,“你姊姊受了委屈,回家不好么,为什么要到这么偏僻的田庄里来?”
“我父母不肯让我姊姊回去,她走投无路,只能来这里。”赵茹道,“我与家中说陪她来小住些时日,等她心平气和了再送她回去。”
这是什么鬼父母。虞嫣心想。
不过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虞嫣不好置喙,只得岔开话头:“女君的父亲不是朔方令么?殿下早已经将京中的关系密切的人撤到了朔方去,女君一家为什么仍留在京中?”
“殿下不曾告知女史么。”赵茹淡淡道,“去年入冬之前,我父亲就调回了京中任职。殿下谋害汝阳王之事,就是他向袁氏告发的。”
虞嫣愣住,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
“正是。”赵茹的双眸映着火光,隐隐闪动,“现下,女史可明白了为了圣上在这田庄中安然无恙?我父亲和我姊姊的夫家,如今都是袁氏的人,无人敢惹。”
虞嫣仍感到错愕,道:“府上与沁阳大长公主关系匪浅,难道她不反对?”
“自动乱之后,大长公主就被袁氏软禁在府中,反对又如何。”赵茹道,“袁皇后许给我父亲的高官厚禄,圣上和殿下都不会给,此事,自从我嫁给殿下的路断了之后,我父亲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话的语气虽然平静,虞嫣却能从她神色中察觉到几分悲凉。
“若女史担忧我还对殿下念念不忘,可尽管放心。”赵茹接着道,“我父亲已经将我许给了袁广的三子袁襄,过不久,便会成礼。”
虞嫣又是一愣。
突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女君搭救圣上,是为了给家中留一条后路,是么?”她问。
赵茹没有否认。
“父亲就算想回头,也已经无能为力。”她说,“我和姊姊不过想救全家一命罢了。”
虞嫣沉默片刻,道:“如此说来,女君父亲的事,圣上和殿下都知道了。”
赵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提到萧寰,她的眉间有些落寞之色。
虞嫣看着她,少顷,道:“这些都是女君府上的秘密,为什么都告诉我?”
赵茹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这些很快便不再是秘密。”她说,“只要圣上回到朔方,殿下领兵攻打京畿,袁氏抵挡不得多久,我们一家也会牵连其中。”
那神色很是坦然,虞嫣正想再说话,田庄里的管事老葛走过来,毕恭毕敬道:“女君,蔡太医那边问,圣上的药好了不曾。”
赵茹忙应下,不再多言,亲手将汤药取出来,给皇帝送去。
*
汤药热气腾腾,闻着味道就知道不会好喝。
皇帝和萧寰说了许久的话,已经有些疲倦。萧寰服侍皇帝用过汤药,让他睡下。
为了不打扰他,萧寰和虞嫣走到隔壁的厢房里歇息。
“如果你将来打回来,会处置赵茹的父亲么?”虞嫣和他说起赵茹的事,问道。
“自会处置。”萧寰道,“不过赵氏姊妹救驾立下大功,到时如何评判,父皇会有公断。”
这话说得很是官方,虞嫣的神色不大满意。
萧寰却看着她,也颇是不满:“你今夜就要离开,除了赵氏,便没有别的话要与我说?”
虞嫣笑了笑,坐在他的腿上,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两人静静相拥,享受着难得的独处时光。
“寰寰,”过了一会,虞嫣忽而道,“你父皇仍然想让你登基,对吧?”
萧寰怔了怔。
他似乎思索了一会,扶着虞嫣的肩膀,将她与自己稍稍分开。
“嫣嫣,”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颇是郑重,“我们的约定,若是再往后推一推,你愿意么?”
虞嫣道:“怎么推?”
“比如,等我几年,将这天下治理一番,再寻找合适的承继皇位之人。”他说,“而后,我可将皇位卸下,与你履约。”
若是从前,虞嫣大约应该会爽快的应下。
但现在,她注视着萧寰,神色平静。
“寰寰,”她说,“对于你而言,天下安宁与否,是不是很重要?重要到就算你并不喜欢皇宫,但需要你挺身而出的时候,你也愿意为它倾尽心血?”
萧寰的目光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