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跃
周智从这头望过去,见萧誉一直立在那,好久都没动,才走过去招呼了一声,“陛下,用午膳了。”
那里院的石桌,昨儿萧誉一走,穆蓁就让人拆了。
用膳的地方,便又挪回到了侯府前厅。
萧誉过来时,穆蓁已经在用膳,杨皓坐在她身旁替她盛了一碗汤,刚将碗搁在她跟前,回头就见萧誉走了进来,脊背不觉一挺,却听穆蓁道,“坐下,吃你的饭。”
第29章 前世……
前世萧誉从未见过穆蓁与旁人同桌。
在北凉时, 两人在青竹殿用膳,挤在一张木几上,因空间太小, 手肘时而会碰到一起,每回他都尽量往边上挪, 生怕挤着了她,直到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挪,那手肘还是会碰到后, 便也罢了,由着她闹。
后来, 她到了南陈,就算政务再繁忙,到了用膳之时,他也习惯去她的紫萝苑,陪她一道用膳。
然紫萝苑的桌子比青竹殿大了许多, 两人再也不用挤在一块,各坐一方,条条框框的规矩将两人隔开,别说是碰手肘, 连她为他夹一道菜, 都得起身绕过来。
“臣妾还是喜欢挨着陛下坐。”她不适应身为妃子的规矩, 将凳子移到了他身旁, 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陛下, 咱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吗。”
他搁下御箸,侧头看着她崛起的唇角,虽有些心软, 但到底还是道,“这里并非北凉,你既身为贵妃,便得守规矩。”
虞氏在盯着她,也在盯着他。
他并非圣人。
一个在北凉为质的皇子,回来一年弑兄篡位,怎可能是他自己一人的能力。
他尚未站住脚跟,不能由她所为。
她失落地从他身旁移开,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低头戳着碗,轻声嘀咕道,“之前誉哥哥还会替我夹菜,现在成了陛下,怎的什么都不能了呢......”
一阵沉默之后,萧誉并未妥协,只起身同身边的宫人吩咐,“娘娘想吃什么,知会御膳房便是。”
自那之后,她没再同他提过此事。
一方桌子两人各坐一边,远没有杨皓此时离她的距离近。
萧誉心口那股熟悉的烦闷又涌了出来,脚步一时顿在那,没再往前。
今日周智给萧誉预备的桌案并不在一处,周智将人领进来,走到了萧誉的坐席前,再一回头,却见萧誉人已经坐在了穆蓁的左手边。
周知一愣,却不敢出声。
穆蓁目光轻轻一扫,并未理会。
杨皓比起周智,心思多胆子也大些,有了穆蓁那句话,他便也不再发虚,说到底这里是北凉,萧誉再可怕,他又能将自己如何,杨皓权当萧誉不存在,继续为穆蓁施菜,“殿下再尝尝......”
萧誉目光下意识地瞟过去,便见杨皓用筷子夹了块笋尖。
杨浩手上的筷子还未移到穆蓁的碗里,手腕突地一麻,笋片又落回到了碟盘。
杨皓一怔,抬头看着萧誉。
萧誉平静地道,“她不喜欢吃笋。”
穆蓁曾亲口告诉过她,她不喜欢吃笋,十几年,他和她的餐桌上,从未出现过笋。
杨浩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半晌又才缓缓地将目光转向穆蓁,却见穆蓁直接搁了碗,起身同两人交代了一声,“吃完了,来营帐帮忙。”
穆蓁说完便走了出去,没去看萧誉一眼。
杨皓反应过来,赶紧追上,“殿下,等等臣......”
萧誉坐在那,盯着穆蓁位子上还未用完的半碗饭,双手不自觉地紧握。
周智走在最后,快出门槛时才狐疑地嘀咕道,“殿下不爱吃笋?这几日殿下不是吃的挺好吗......”
那声音钻进了萧誉耳中,萧誉眸子一动。
这才察觉跟前那碟笋尖,已没了一半。
萧誉心口突地一跳。
脑子里那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朦朦胧胧地冒出了个菱角,过了好一阵,萧誉才木讷地抬手,握住了跟前的竹筷,往那盘笋尖里夹去。
笋尖入喉,萧誉便坐在那等。
一直等到身上开始有了异样,那露出的手背开始泛红时,萧誉的呼吸一瞬凝住,心口竟是疼地一悸。
她并非不爱吃笋。
而是因他不能吃。
在北凉的青竹殿,他用过一回笋,周身瘙痒难耐,之后,她送来的菜肴里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笋。
十几年过去,这件事早在他脑子里慢慢地淡去,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倒是后来无意中听她同人说起,“我不喜欢吃笋。”
他便信以为真。
萧誉喉咙一滚,紧紧地握住了指间的竹筷。
片刻后,手掌一松。
裴风立在他身后,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萧誉从那案前起身,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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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马蹄声传来,穆蓁回头看到那道人影时,并没有什么意外,只同身旁的杨皓和周智道,“你们先走。”
萧誉追至穆蓁的身旁,翻身下马,仰起头唤了她一声,“穆蓁。”
穆蓁大抵也知道他为何追来,往前又走了几步,终是停了下来。
正午的日头,落在人身上,已不见夏季里的灼热,萧誉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看着她那张冷艳的脸,身后的双手极力地控制住,忍住了去触碰她的冲动,只看着她,沙哑地道,“穆蓁,我悔了。”
穆蓁抬头,微带诧异地看着他。
“在将你幽禁在紫萝苑时,我便悔了。”萧誉的喉咙轻轻一滚,那些藏了一世没能道出来的话,终是撑着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幽禁你,是怕你离开,我没想过当真要禁你足,也没想过不让你回北凉。”
萧誉顿了顿,又才轻声地道,“避子汤之事,也皆是因我懦弱而为,你性子单纯,无法应付虞氏,我亦没有勇气去赌,我不敢让我们的孩子,出生在那场搏斗之中......”
前面那句话,穆蓁听了原本也没什么。
可最后那句,却如同一刀子割在她心口上,终究是一道撕裂过的伤口,经不起半点碰触,穆蓁突地不想再听,“萧誉,都结束了,上天既能让我们重活一世,便是想让我们彼此都放过过往,之前的事,你不必再提。”
她也只是在最初知道时,想过要去弄清是何原因。
那时萧誉没有告诉她,之后她便彻底不去想了,如今隔了一世,也不想再去听。
萧誉看着她的目光突地变得灼热,眸色中又隐隐带了些绝望,“我试过了,用了十几年,也没能忘记,每晚闭眼都是你躺在我怀里,痛苦离世的画面,我时常想,你打我骂我也好,怎么着都好,只要你活着。”
萧誉艰难地道,“后来我知道自己回来了,便来了北凉找你,并非是为了遗憾而弥补,而是想要好好去珍惜那段感情。”
初秋的凉风将穆蓁额前的一缕发丝吹到了眉梢,那眉目轻轻地一拧。
前世穆蓁日盼夜盼,都在盼着萧誉能回头看她一眼。
即便是回不到在北凉的那些日子,也希望他能在某一天突然回忆起他们曾经的日子,好好同她过下去。
但到死都没有。
却没料到她死了,他就领悟过来了。
她不会去怨,也不该去恨,终究已是另外一世,她和他都不该纠结于过往。
穆蓁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再次抬头看向萧誉,“还记得第一次我见到你吗?那日我只看了你一眼,便过目不忘。”穆蓁缓缓地道,“从幼童时,我看你的目光便带了一层光,那层光让我在你那迷失了十几年,为了讨好你,我将自己的性情隐藏起来,只在你面前呈现出了最好的一面,为我们将来编织出了一场虚幻的梦,可那终究不是真正的我,直到你将那场梦打碎,身上再也没有了那层光坏,我便待你同其他人一样,不会再有爱。”
“前世我所追逐的东西,换了一世,自会有所不同。”
如今他想来珍惜这段感情,但她已经不想了。
“萧誉,我对你早已放下了。”不似上回在皇宫里的不欢而散,穆蓁只平静地同他道,“你也该放下,去过你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
穆蓁说完没再停留,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那马蹄声渐渐远去,最后那句话却还留在萧誉的耳边。
他想要的人生?
前世他用三年的时间毁了她。
又用了十几年去为她建好了北凉,保住了她的家国和亲人,成为了世人眼里威风丧胆的暴君。
然而直到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脑海里依稀还记得,那夜两人坐在石桌旁,拿起石头,画下那一处处山河时,他也曾幻想过,等他坐拥了天下之后,他便执着她的手,带她去看看。
看看他们的江山。
但人生之事,岂能样样都顺人心意。
她提前来了南陈,他重新开始规划,择了一条两人的出路,一切都安排好了,她却陨灭在了他的那场规划之中。
而他精心规划处来的路,也在她死的那一刻,彻底的中断。
她一死,他的软肋也彻底没有了,再无顾忌。
起初的那几年他还算清醒,越到最后,便越见不得人在他跟前笑,见不惯旁人的美满幸福。
渐渐地心头的那份执念便成了偏执。
他认为,没人有资格,比她幸福。
甚至有了那可怕的念头,她死了,这些人凭什么还能活着。
后来若不是找到了穆淮宇,他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替她陪葬。
最后他将玉玺交到穆淮宇手上时,穆淮宇便对他道,“你这辈子到死,都不知道她喜欢的是什么,她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穆淮宇又问他,“萧誉,当初她去南陈时,曾是个可爱的年轻姑娘,后来她是什么模样,你能告诉我吗?”
她是个什么模样?
萧誉斜靠在榻上去回想,脑子里留下来的,全是她坐在榻前,同他相对无言的日子。
那张脸不知何时起便没了光彩。
穆淮宇问他后来的她是何模样,他记得无比清晰,可他却记不得她之前是何模样。
直到重生归来,见到了那张鲜活,明艳夺目的脸。
“你忘了,她认识你之时,你只不过是一个南陈的质子,她何曾看低过你,又何曾瞧不起你过,是你自己生了自卑,想要权势,想要站在高处。如今她人死了,你才有了悔意,你就算是屠了虞氏满门,踏平中原,为她留了这北凉的江山,为我续了这条命,她也终究什么都看不到。”穆淮宇起身为他披上了寿衣,看着他渐渐闭上的眼睛,最后同他说道,“算是我最后央你的一件事,等到了阴曹地府,别再去找她了,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