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是以太后问及她有何所求时她心里头是茫然的,过了片刻才道:“陛下曾金口语言,允诺今科放榜替我择婿,纳我为妃,是为不信,此其一。”
“宣政二年,我父亲以贪墨之罪入狱,纵然罪有应得,纵然他是畏罪自尽,可我身为人女,却不得不忠不孝,侍奉于令我父亲间接丧命之人身侧,此其二。”
她近乎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只凭着本能开口,“我没于贱籍四年,乐户歌女,不啻沦落风尘,忝以为生,无颜为妃,此其三。”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翻到面上来讲,又令当别论,三条逐一列出,不可说不叫人心里发颤。
太后的脾气,容她说完都没有动静,连皇后都觉得吃惊,心口却悬着不敢放下,直到太后脸上若有若无的染了丝笑纹,“你是个清醒孩子,是我儿为难你了,你想求什么,但都说吧,我同皇帝说,叫他收回成命。”
说是问她求什么,可话里话外已有暗示,叫皇帝收回成命,即是褫夺了她的封号,她若敢别有所求,太后必定会立时翻脸,斥她别有所图。
皇后看得分明,却不敢开口说话,唯看着她深深蹙眉,好在李明微并无所图,只一叩首,寥落道:“民女触犯天威,但求一死。太后若嫌杀我脏了手,就请赏我出家修行,以赎我父亲的罪业。”
“你一心纯善,是个有佛缘的。”太后一语,算是下了决断,一回眼瞥金嬷嬷,金嬷嬷即会意上前去扶了人,但听她又道:“且在我这里住下吧,后头的事,哀家替你安置。金兰,留心照顾李姑娘。”
“李姑娘,这边走吧。”
金嬷嬷一言,李明微只是惘惘的,不大敢相信就此脱离了深宫,只是随在金嬷嬷身后,亦步亦趋的进了后院。
太后见她去了,却还没完,瞥皇后一眼,只叫传太医,紧接着又吩咐取彤史。
眼见得皇后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即一掀眼皮,道:“怎么,我这里只是防着,她倒是真有了不成?”
“不曾……”皇后一张利嘴,此时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好擎等着。
朕诊出她落过孩子,怎么处置,也是看各人的造化了。
宫人送了彤史,太后打眼扫了两个月,见都没有记档,即合上递了出去,打眼吩咐地上跪着的老态龙钟的太医,“金兰,带他进去瞧瞧。”
太医院里涉事的都打典过,只除了打典不动的。这位太后御用的太医,就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人就退了出来,在太后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太后的脸色即蓦地一沉。
打发走了太医,便猛一看皇后,似是气极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方压着怒意道:“到佛堂里跪着去,没我的吩咐,不许起来。”
皇后一言未辩,老实退下去了,太后厌烦的一扫一圈子人,摆手叫散。
卫修仪看罢这一出戏,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却是叫人更加心满意足的形式,跟在人群里诺诺出了慈宁宫,一分开脚步即轻快了起来。
也不只是她,一早上就打发了这么一个绝色美人儿,谁心里不是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还有皇后,这些年她们在她手底下讨生活艰难,总是她也有错处被拿住的时候,真真是罚得好。
人人都觉得心里爽快,以至于敏妃从坤宁宫里回来时,长春宫的两个小主还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议论,不敢编排什么,单就续续那事儿,也觉得畅快。
她听到便略问了几句,她们倒是会说话,说完了前因后果,又只捡着担心说,敏妃即笑:“回去睡吧。太后娘娘是主子娘娘的姑母,想是娘娘确实做错了才罚她,指不定这会子消消气就好了。倒是你们小心些,莫再找不自在。若正撞枪口上,我可就爱莫能助了。”
话说得还隐晦,心里却已明镜儿似的,做姑姑的狠心罚侄女,还能为什么事呢?
皇帝这些年敬皇后,除了她做得是,跟她这位精明的姑姑,也是不无关系吧。
总是有这命的人啊。
她叹了叹,不由就盘算皇帝多久没来过了。算来,打从他试李明微那日起,约莫有三个来月了。
也是,他一心顾着那边的同时,确实分心不了别处了,也就只好捡些没心的来。
皇帝确然是已没心没肺的过了个把月,一开始还不时找个人来发泄,后来却连带女人也厌烦了,每日里只觉胸口堵着一口气。到查到她四年里的零零碎碎,心里头更是一时疼惜,一时燥乱,只不知怎么是好。
越性不见她,连着一个月,那孩子的事情在他心里倒是淡了,原就说容得下她之前种种,不过赶在那种境地一堆子事儿一起涌出来,叫他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现下里想想,她总是要好好留着,只要把那个孽种的父亲找出来,杀了剐了,一解心头之恨。
他已连续几日想去瞧瞧她了,听闻镇日里冷若冰霜,便不由就念及她跟他拗,不由就心烦意乱,转念之间,索性带了人到南苑驱马打猎。
跑了一下午,畅快是畅快了,一停下来,心里头那个影子立时就晃了出来。
真是要了命了。
他将长弓猎物一甩,丢给随从,一拉缰绳,但唤庄亲王跟上,一路奔入了丛林。
底下人识趣的没跟,只庄亲王一个应召跟上。
他到丛林伸出才跳下马,拉缰沿河走着,庄亲王知道他有话要说,默默跟在后头,不想他一开口即叫他跌了下眼镜,因他问的是:“听皇后说,大福晋又有喜了?”
他怔了怔,方才意识到皇帝确确然和他谈起了家事,不知他是何意,也就只点了点头道是。
皇帝算了算,觑他:“四年,第三个了?”
他是一副正经拉家常的样子,庄亲王也就摆正了颜色,一五一十的与他拉起来,“生老二的时候艰难,原是不打算再要得,没料到就怀上了,也只得她再遭一回罪了。”
“你们夫妻倒是伉俪情深。”皇帝轻笑,背手走着,但放了马儿去吃草,一步步压着没脚踝深的密密实实的青草,一面走,一面浑不经意似的道:“福晋起先也是不愿意跟着你的?”
庄亲王一愕,适才慢慢咂出味来他要问得究竟是什么,因道:“是因她祖父连坐李鸿慈案,我未得出面保人,她进府头一年,都未得过好脸。”他说着自己也发笑,“第二年有了孩子,适才慢慢好起来。”
寥寥几语,已算是交代了法子,不料皇帝接下来问得又是叫人始料未及的一句话:“怎么有的孩子?”
“万岁爷……”庄亲王直接哽住了,目色古怪的打量他,“您宫里的孩子,老七可是都快落地了……”
“朕说得不是这个。”皇帝飞他一眼,顿了下,面色略染了些尴尬,“朕是说……她肯给你碰?”
鉴于他前头的两问,这一问再惊天动地,庄亲王这里也稳住了,默了默,一本正经的答了他:“皇上,俗语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话糙理不糙……”
他这里给他出主意,皇帝那里却不厚道的噗嗤笑了,一掸袖子大步往前,一面走一面摇头,“庄王啊庄王,瞧着你再老实不过,不成想私下里还有另一番情景。”
庄亲王其实脸皮薄,无端端受他一番奚落,脸上就不甚挂得住了,一抱拳道:“奴才福晋这两日身上不适,皇上要是没什么要事,容奴才先行告退,回去看顾妻儿。”说着就要跪安告退。
得,他眼前一团乱帐,说他两句消遣消遣,他倒酸上来了。皇帝一瞪他,拂袖喝道:“滚回来!”
颇有些嫉恨之意,“我的事儿完不了,你也甭想回家软玉温香的自在。”
庄亲王哭笑不得,但住了脚,笑:“皇上,我就十二个时辰的陪着您,也是不抵用啊,您得去找正主儿。”
皇帝白他,“朕一瞧她就生气,你说,这怎么办?”
怎么办?庄亲王心腹诽,他如何知晓怎么办。他福晋摆了一年的脸色,他也就忍了一年让着她,只当她闹孩子脾气,果然闹过去就好了,这样告诉他,那位万岁爷的脾气,能忍?
因忖了忖,才道:“您得想,您是天子万岁,胸怀天下,何必与一女子计较,失了身份。您做您的,横竖不理她就是。”
“废话!”
确然是废话,庄亲王不想再跟他掰扯这些个事儿,一寻思,索性奉了撒手锏,“想来您是要人乖顺些,既这么着,您去寻太医院,总有些门路在。”
皇帝思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得门路是什么。当下大笑,“庄王啊庄王,朕是小瞧你了。”
“您过奖。”庄王讪笑。
捋通了这一遭,皇帝心里倒痛快了,也就又来了兴致,翻身上马,伸手给他要来弓箭,又驱马往别处跑去。
外面是过了一个时辰才等到他回来,篝火冉冉,只陆满福站在前头屡屡张望,一副焦急不安的表情。
“出什么事儿了?”皇帝下马,心情不错的样子,一瞥他,也没当回事儿,撩袍往帐子里走。
“主子爷——”陆满福面现难色,忙忙的跟上去,附在他耳边小心回禀。
本是打算要安营扎寨住上一夜的,才说两句,皇帝面色即是一变,雷厉风行的吩咐回宫。
连御撵都弃了,一路上骑马先行,只带十几个亲卫,赶到皇城,也已过了一个时辰。
陆满福远远的吆喝开宫门,他是一路骑马到了隆宗门才跳下来的,吴宗保几个就等在那里。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回事,李小主被留在了慈宁宫,似是没事,听闻是皇后受了罚,在里头跪菩萨。
皇帝大踏的步往前走,听到她没事,心里倒略略定了下来,仍是没有停步,到慈宁宫时,灯火大都已经灭了,只有一两扇窗里还隐隐透着光亮。
“太后怕是已经睡下了。”陆满福站在门前小心提醒他。
“叫门。”他一抿嘴,绷着脸吩咐。
第35章 执迷不悟
他进来的时候,太后还未就寝,脱了甲套,正由侍女修指甲。
小指和无名指上的两对,已养了两寸长,葱管似的,先拿兑了玫瑰露的温水泡软了,拿小银剪子小心剪去边角损坏的,再用锉子锉平,拿金护甲套上。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繁琐,因指甲养得长,必得小心再小心,那跪在脚踏旁的宫女,回回都屏息凝神,慢了再慢。
太后倒不厌烦,也不做别的,就一心一意的瞧着,听见门口有动静头也未抬,只对那侍女道:“磨蹭什么,这一剪子不舍得下手,等断到根儿上去么?”
也不过有了一点缺口,侍女本是要下剪子修的,闻言忙应个是,小心使着剪子将那指甲从一半长的地方剪了下来,恭谨的放到了炕桌上雪白的绸帕上,又取了锉刀。
“额涅大安。”皇帝走近了一些行礼,难得的躬了躬身。
“来了。”太后目色一敛,方才看过来,往他身上一打量,却去瞧金嬷嬷,“你瞧瞧,我说什么,今儿睡不得,我便睡了,也得叫他吵起来,倒不如就这么等着,还少折腾些。”
皇帝自然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一躬身道:“儿不孝,叨扰额涅了。”
太后冷哼,但未言语。
“额涅……”皇帝语声涩然,到底开了口,“此事与皇后无关,额涅叫她起来吧。”
“无关?”镂空嵌丝珐琅护驾小心的套在了无名指上,太后一摆手,挥退了修甲的宫女,凌厉的凤眼一下锁紧了他,“是李氏没了孩子一事她不知晓,还是你册封李氏一事她不知晓?皇儿,你同我说说,怎个叫无关?”
一晚上的功夫,把这事儿理得清清楚楚对于太后来说是轻而易举,皇帝自知除了养心殿里李明微是怎么闹得她不知晓,余下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帝掌前朝,后统六宫。
中宫之尊,偌大一个后宫都是交在了她手里的,因此后宫里但凡有差错,皇后都脱不了干系。更不消说此次,他特特的借她遮掩,又拿皇后的宝册凤印封了人。
这一些本不该借由她的手来做,可李明微滑胎,事事经的不只是太医院,敬事房内务府,皇后操持的这些,势必瞒不过去。
更有一层他虑的是以后,他若有心要李明微,倘若不立时给她位份,那么有一日这孩子的事儿一旦抖露出来,必定为人诸多揣测,那么她必然难以在宫中立足。
那时他已然后悔赌气传了敬事房,借由中宫之手封她,到底也还明正言顺一些,且当下境地,皇后确也能为他分些忧思。
因索性将她牵扯了下来,太后这里为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事情看上去是他荒唐,太后是在理的,他没法子辩,也只得低头:“儿错了。”
“好。”太后长长呼了口气,一瞬,看着他道:“你既知道,那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李氏。”
皇帝这回没犹豫,斩钉截铁的道了句:“额涅,我必然是要她的。”
太后冷笑,“你急成这样的赶回来,大抵也知,她是姑娘的装束来得我宫里。”
皇帝侧了侧眸,“她不愿意跟着我,是我一直迫她。”
太后没接他的话,只道:“这般胆大妄为,藐视皇威,倘不是为着你,哀家已杀了她十次。”伸手招了招他:“你过来。”
待他近前,只是抚了抚他衣裳的褶皱,而后一顿,“我儿,当真这么喜欢她?”
她一向是慈祥又严厉的母亲,精明睿智又是非分明,皇帝敬她,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因才有怕,就像此时她一句话就戳到了他心窝子里,即便他背了身掩饰。
太后敛了敛眼,仍旧是不动声色的打量他,慢慢道:“今日她说了三条缘故不肯为妃,一是为你承诺,二是为她父亲,三是为她沦落教坊;其后求了两桩,一是求死,再是求出家。”
“皇儿……”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起来,“纵然你是天子,也不该为所欲为,把一个姑娘逼到这个地步。”
眼见得他烦躁的往外走了两步,竟犯了拗,“我心里有数,此事额涅就不要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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