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说起来,倒是有些事要同你一说。”武良略一沉吟,道,“皇上一开始纳她是没给太后知道的,先头太后召她,是因皇上赏的一对蛐蛐儿引起来的,这蛐蛐儿丢了,赶巧儿就丢在了三公主的手里,赶巧儿常小媛撞见就说出来了……”
“怕又是那个做得手脚吧。”魏绾哼笑,“皇上查了?哪个顶得?”
“朱常在。”武良道,“听闻李答应过去的时候傲着性儿没搭理人,朱常当时就撂了脸。后来见奴才们养蛐蛐儿,她也还过去说了两句话。”
“皇上前儿翻了她的牌子,早起就降了一道旨,命将她遣送回本家。他们家就在城南,上午送回去,今儿一早她父兄就跪进了养心殿陈情,说朱常在自知有负圣恩,羞愧难当,回去的当夜就悬了脖子,恳请皇上开恩,念她知错的份儿上,准她葬进妃陵,皇上没准,叫他们自行回去发送。”
永和宫里的人,当初也是想好过一场的,年轻轻就这么去了,魏绾却只是眼眸一敛,淡淡讥诮,“羞愧?她是以死明志,告诉皇上,这事儿不是她做的。可惜,有对糊涂不通的父兄,白白便宜了贱人。她也是,读女四书读傻了,空有个烈性子,却没长个灵光脑子。”
到底是叹了一口气的,握着双手,眼里覆上了一层阴霾,“且叫她逍遥几日,她欠的债,我通通叫她,一点一点,抽筋扒皮的还回来。”
转而却蓦地一笑,双手攀住武良的脖颈,在他嘴边亲了一下,“这些日子,你少些来,我得哄一哄她。”
“哄她,夜里也要哄?”武良一把勾住她,追着亲了上去。
“要哄,你听听……”她示意他噤声,即听一声声的猫叫从窗口处传进来,此起彼伏,“瞧,多瘆得慌,她那样娇滴滴的大家小姐,保准害怕。”
武良捏了她一把,“今儿就去?”
“不去,晾晾她,今儿……”魏绾一顿,眼神儿就妖妖媚媚的抛过来,“只准动手,不准动嘴。”
“小贱人!”武良笑着骂了句,手就顺着衣裳滑了下去。
但见她像条绳子似的,不知拧成了几段,媚眼迷离的道:“好乖乖,掐我一下。”
武良拧了她一把。
她似难过又似舒服的嘤了一声,又道:“再重些。”
“淫|妇!”武良骂她,手上却没再动,“不说还没好,再重又要见血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不出所料的没听到北屋里的动静,到第三日她起来,就瞧见她抱着一堆衣裳到了院子里,从缸里舀水泡在了铜盆里。
“你把裙子和袖子扎起来。”她漫窗看着她笑,“要不一会子洗完了那些,你身上也该湿了。”
扎起来?山野村夫的行径,李姑娘是不肯干的,魏绾便道:“你去换件窄袖口的来。”
这样她倒是去了,换了件雪青的褙子,愈发衬出了瘦高的身条儿,窄窄的袖口卷了到小臂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出门时却捂着帕子打喷嚏。
怎么样都赏心悦目,她也没去看她怎么洗了衣裳,晚上的时候,却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过去,李明微诧异,她却笑着,“喝完了捂好被子睡一觉,发发汗,明儿一早就好了。”
她接着,喝了一口,却就放下,过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两瓶药来,递给了她,“外敷,可以淡疤止疼。”
崭新的两个白瓷瓶,打开来,一股清淡的草药香,当下道:“长公主是好周到的人。”
李明微又指了指摆了一地的东西,“这里的,你可随意拿。”
“安排后事么?”魏绾揶揄她。
“谢你指点。”李明微脸上臊了下,站起来朝她施了一礼,魏绾噗嗤一笑伸手拦她,“好姐姐,想通了就好,别折煞我,往后,咱们只相伴着过日子吧。”
真个儿过下去了,日子也并非如想象中一般艰难。
魏绾在屋后悄悄拿土块搭了一个架子,架了一口铁锅,每日下晌无人天又未黑的时候,便从院子里捡了柴草烧水,满满一大锅热水,拿木桶半桶半桶的装着拎道屋里去,洗头洗澡甚至勉强用来泡茶都可。
还有米面油盐可做些吃的,这来路不难猜,可眼下的境地,并不适于饿死是小失节是大,有人守节,有人求生,一个为着心,一个为着命,远没有谁比谁高尚之分。
因学着她抻面,当日煮出来的便是两碗粗细不均长短不一的面,再放两个荷包蛋,撒了盐和醋。
奇怪简陋至极的吃法,她一边吃一边笑,惊讶的发现,味道竟是可以的。
夜里的猫叫犹闹得人心慌,魏绾搬过来以后就好了很多。夜里相伴着,倒像是幼时她拉着珍儿一头吃一头睡的情景,贴心而温暖。
难熬是在有人送饭的时候,她在南屋里聆讯,她在旁边听着,心里倒更难过一些。先前的是非对错,总已难断,眼前所见的人,却不当受此对待。可她没法子帮她,亦没法子安慰——她当是不需要那样令人难堪的安慰。
她以为自此以后大概就是与她相依为命,想尽办法自立更生的日子,这么过下去,或许有一日会等到长公主说的,那时或可将她也带出去;或许不会等到那一天,就这么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发现那些已经用完的东西一夜之间忽然又多了出来的时候,适才惊觉,日子并非能就此平静。
那个人来了。
她心口弼弼直跳,回头看她,魏绾只笑了笑,“姐姐别担心,你在这里,我的日子已经好过了很多。”
她四下打望了一眼,蹙了眉问:“昨夜门窗没关好?”不防魏绾却道:“我叫他进来的。”
“为什么?”她望着她。
“为了……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魏绾一样样的指点过去,面色淡然的看她,“还有,为了出去。”
她担心的是她不得已又被他缠住,未曾料到是她自己。
魏绾,她一向还未看清过她,她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房。
两天里没和她打照面,第三天膳食送过来以后,就见她姗姗出现在门口。
一场修行,青菜白饭也已经习惯,她没看她,仍然数着米粒似的,一点点进膳。
“姐姐是觉得咱们这样已经能过得下去?”魏绾看着她,并未在意她的冷淡,轻轻一笑,“姐姐,你晓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么?”
李明微筷子停了下,由没理她,淡淡夹了菜。
魏绾也不管她听不听,一径的说了下去,“姐姐晓得,是因为太后。”她一面转身踱开,一面道,“若不是太后,姐姐此刻应该还好好的呆在永和宫,皇上是为着太后,才发落你来了这里。”
她要出去,也要来鼓动她,李明微笑了笑,淡道:“那我告诉你,长公主曾向皇上进言,将我带去乌峰山修行。”
长公主待她的好,魏绾是看在眼里的,皇帝舍了把她交给长公主这一条而把她发落到了宫,这是在告诉她,她在皇帝心里并未有她以为的分量。
可千里之外和放在身边,叫她自在和叫她不自在,未必从表面上看到的,就能说明皇帝的心意。
魏绾敛了敛眼,“姐姐自以为在皇上心里没分量,旁人却未见得也这么以为。姐姐位分在身,当日却以未嫁女的装束入慈宁宫,何等大不敬之罪,你心里应当清楚。太后当时容忍你,是不想伤了母子情分,要皇上亲手来处置。而今你只是被送进冷宫,尚还留着答应的位分,这前前后后的人又全部换了一圈儿,太后看到的,是皇上千方百计的还要留着你,恕我直言,于你来说,此事已经终结,于皇上来说,是未必,于太后来说,则是远远不止。”
李明微淡淡抬头,“你的意思是,太后非置我于死地而不可善罢甘休?”
魏绾道:“近日不会,皇上心思稍淡的那一日,就是姐姐的死期,姐姐,你我合该早做准备。”
李明微看了她一眼,“折月楼被禁军团团包围的那一日,我父亲曾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往后的路只能靠着你一个人,我不要你为着一条命苟且偷生,可是明微,你谨记着,你要死,也要死在值得的时候。”
她起了身,一步步走向窗前,但望着那满院的荒草,“他去以后,我曾记着这句话,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后来却渐渐忘了。直到那天夜里你的话重新叫我想了起来,满心羞愧难当。”她回头看她,淡淡的笑,“我省得了我不应该就这么懦弱的一死了之,可魏绾,我也不会怕死,为了什么去做违背我心意的事。”
违背心意的事,这世上不会有人会一直顺心如意,总有一天,你要为了不得已的东西去违背你的本心,过着过着,你就会发现已然习惯,她亦一笑,“我尊重姐姐的心意,从这里出去,也是我的心意,请姐姐尊重于我。”
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与为伴却并非不可。
天地转,光阴迫,岁月无声间从砖头瓦峰之间流过,一院的草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小院里的日子淡静一如既往,那低矮破旧的院墙之外的日子,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风平浪静之间,早有波云诡谲,从看不见的地方汹涌而来。
第47章 入V三合一
芳事阑珊,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漫天的柳絮飘白,一团团,一丛丛,越过高高的宫墙飘过来,满院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瑜贵妃遇到这样的天气就喉咙发痒,从来只在去永寿宫和慈宁宫请安的时候出堂门,余时便关在翊坤宫里,把门窗都关死了,自己倚在紫檀木单翘头瑞草卷珠外翻腿的贵妃榻喂鱼。
她文墨一道上不甚精通,针凿女红上也无兴致,头些年没孩子,小生灵倒是喜欢,可惜沾不得带毛的,也就只得养鱼。
榻边雕西番莲纹的矮架子上搁了一个粉彩侍女图的金鱼缸,是进宫头一年皇帝送的,里头铺了细沙白石,水草飘摇,养得几头水泡眼、包金狮头、黑兰红寿、紫白龙睛,都是瑜贵妃的爱宠,从来由她亲手照看。外头缸里还有一些,便交给了丫鬟料理。
此时正在换水,一旁有乳母抱了一个一岁多戴虎头帽的小儿,那孩子看着扑腾腾的金鱼咧着嘴乐,疏忽又填满了水,鱼儿藏进了水草里,嘴巴便一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乳娘忙抱着哄,走来走去不见好,里头瑜贵妃就问怎么了。
这是个宝贝疙瘩,乳娘哄不好,只好抱进来,她搁了碟子起身,将孩子抱过来,却也哄不来,皱着眉头问卫嫔呢。
卫嫔是卫修仪,这瑜贵妃则是先前的明妃,宣政六年冬产下皇子以后,晋作了瑜贵妃。而她产后损了元气,将养了好些时日,四阿哥便一直是卫修仪带了乳母伺候,倒服侍得很好。是以四阿哥闹腾,平日里谁都哄不住的时候,她接过来抱一抱就好。因照顾这孩子有功,四阿哥一岁的时候皇后即施恩将她晋了嫔位。虽然也是一宫主位了,但因着她晋位的由头,也就还在翊坤宫住着,继续帮着照看四阿哥。
梨心一面虚手扶着照应,一面道:“娘娘忘了,卫主儿的父亲迁了指挥俭使,她母今日亲得了恩典进宫看她,您今儿晌午起的时候,还在外头请了安呢。”
瑜贵妃蹙了蹙眉,才要开口,就听外头传来一个甚是清脆爽利的声音:“就走了,来给娘娘辞个行。”
瑜贵妃一抬下巴,门口的丫鬟有眼色,把那水晶珠帘子一打探了头出去:“卫主儿快些进来吧。”
卫嫔穿着件胭脂红的对襟长褂子站在门口,喜鹊登梅纹的绣样,拿黑缎子大镶大滚了,盘扣从领口一路钉到了膝头。位分晋了,打扮也越来越大气端庄了。瞧见丫鬟唤,转头在后面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妇人胳膊上按了一把,先就进了门。
乳母忙从瑜贵妃抱了四阿哥送过来,说也怪,那孩子先头还哭,叫她抱着四处一晃,转头就不哭了,举着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拽她的头发珠花,抱到瑜贵妃跟前儿就拽她身上的珠子玩儿,一面扯一面咯咯笑。
瑜贵妃退了手上的玉镯子给他,他拿在手里晃得乐,疏忽瞧见一边浅浅的鱼缸,抬手就往里头砸。
“去!”瑜贵妃抓住他的小手,假意拉了脸,“不准淘气!”
四阿哥一瞅,另个手就拍了上去,嘴里咿咿呀呀的咕哝着什么,瑜贵妃手一松叫他挣脱了,他便一瞧她,两只手都举了起来。
瑜贵妃即抓了他两只手笑:“快快把他抱走,不要砸了我的鱼。”
卫嫔笑着把他递给了乳母,回身瞧瑜贵妃仍旧执了小瓷碟子,拈了芝麻粒儿大点儿的往鱼缸里头洒,便垂首道:“奴才娘亲过来了,久不见您,惦记着来给您磕个头。”
是久不见了,上回还是没进宫的时候,她奶奶娘到府里来磕头,瑜贵妃一顿,抬手叫请。
卫嫔的父亲是佟启嶙的部下,两家是上下属的关系,一直有些来往,因卫嫔进宫以后才被分到了翊坤宫。
瑜贵妃面上是带着笑的,卫吕氏磕头请安,一句瑜主子吉祥大安,却叫那笑骤然凝了半截。
卫嫔使眼色,“娘,是贵妃娘娘了。”
卫吕氏一瞧她,虽不知为什么,还是连忙就改了口称贵妃娘娘,瑜贵妃脸色适才缓了缓,抬手让她起来,寒暄了两句,脸上的笑却不怎么挂得住了。
卫吕氏也有眼色,不知什么地方讨了她的嫌,说得两句就告了辞,“天儿不早,出宫还要赶路,就不多扰娘娘了,奴才这便先行告辞了。”
瑜贵妃点了下头,招手叫梨心送。
卫嫔便携母告退,掌灯时分回转,回房也不曾,先就去了瑜贵妃面前请罪。
当年从明妃晋贵妃,下面拟了旨意,皇帝就单单将一个“明”字改作了“瑜”。照临四方曰明,明妃是有照临四方的姿容,这是当时他亲口赞过的,冷不丁却换了一个“瑜”字。
为着什么,皇帝不说,谁也不知道。后来还是听到了风声,冷宫里住着的那位,闺名儿里就嵌了个“明”。自知晓了这一茬,瑜贵妃就没一日不膈应。外头没法子,翊坤宫里却下了禁,上上下下,谁也不要提一个“瑜”字。
卫嫔谦卑的躬了腰,“我娘不懂事,还请娘娘不要和她计较。”
瑜贵妃拿帕子拂了拂手背,瞧她一笑:“倒难为你们还记着了,想也是无趣,本宫顶了这个封号,是瑜贵妃就是瑜贵妃,这么着自欺欺人作甚。”
才还摆了脸色,转头功夫就能想通,卫嫔可是不信她的,不过没有当时的火气,说出来的话也就多了些考量,免得叫人瞧着放不下,李氏进景祺阁两年了,她这里还没放下心来。
卫嫔但笑了笑,掩过不提,道:“还有一桩事讨娘娘主意。”
瑜贵妃一抬眼,“怎么?”
卫嫔道:“才听我娘说,我姨母上个月去了,临去前十分放不下我表妹,她现下……我在寻思是不是像皇后娘娘讨个恩典往景祺阁里走一趟。”
魏贵人的事儿过去两年了,这么个理由讨道恩旨去瞧她,依皇后的宽宏不会不同意,而李氏就和魏氏幽在一起,显然,卫嫔说出来不是讨主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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