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第78章 却辇之德
太后一扬下巴, 支使丫头把人扶起来,嘴角隐隐浮现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知子莫若母,我自己的儿子, 我心里清楚。什么红颜祸水,女色误国,这些事儿上,哪个不是帝王昏庸, 沉迷声色。真说起来, 没有几桩能怪在女人身上。不过……”太后话锋一转,打眼瞧她, “你是觉得, 我方才那么说,是委屈你的?”
恩威并施, 太后心有七窍,是拿捏人心的一把好手,倘她不是长与胡夫人与李相之手, 少有那么几分不羁之心,恐就真心信服了她。
而今话至此,不过压下面上热意, 颔首应对:“明微身为帝王妃妾, 有规劝天子之责, 陛下若有错, 明微亦无可推脱。”
太后轻轻点头, 看了眼金嬷嬷,金嬷嬷便会意,返身入内取了一个半尺见方的雕漆木匣子,打开来,取出一枚纹路精致的宝相花铜镜。
太后拿在手里看了看递给她,但道:“这镜子传闻乃西汉时期班婕妤旧物,原是敬贤太妃将入宫时,老祖宗赐与她的。后头先皇故去,她每每睹物思人,故送来了我手里。它的前两位主人,皆称一朝贤妃,今日我就把它赐给你。”
“你是个通透孩子,想来不必我多解释,日后在后宫当中,务必尽心侍奉皇帝,尽心辅佐皇后,常思班恬却撵之德。”
“谨遵懿训。”明微双手接过镜子,叩头谢恩,只给那却撵二字,压得心头沉沉。
太后也无多话,犹回首询问皇后后宫诸事,直到早膳用完,才打发两人去了。
明微略后让行,待皇后出门,甫才随上。待那轿辇先去,方欲提步,金嬷嬷便赶了上来。
一颔首笑道:“太后打发我来问李美人一句,太皇太后寿诞将至,她本欲手抄百遍《金刚经》为她老人家祈福,不料腕疾犯了,一直不能提笔,请问美人可愿意代劳?”
明微一愣,随即福身应道:“承蒙太后娘娘不弃,明微愿意效劳。”
金嬷嬷温温一笑,“如此请李美人明日巳时过来长春馆。”
太后倒不是有意为难她的,要她抄经便只是抄经,选了长春馆最凉快的一处楼阁,供足了冰块儿消暑,又时不时的添些小食凉茶,每日也不叫她多抄,照应得倒很是周全。
头几日里,皇帝极识相没插手,直到初一日皇后众妃到长春馆请安,太后不咸不淡的叫明微伺候了两回,叫底下看热闹的人都歇了心思,傍晚适才过来,拱手与太后言,李美人还怀着身子,若经书抄完了,还是早些放她回去歇着。
太后侧身坐在窗下罗汉床上专心翻看着花样子没理他,皇帝便一笑,继续说道:“她不懂事,若呆久了,没得要惹额涅生气……”
“好样儿的……”太后冷冷一笑合了本子,回头拿了团扇,端坐了身子看他,“你这是连自己亲娘也不放心了?”
“额涅……”皇帝状似为难,嘴角却噙着笑,走两步自个儿寻了她右手边的座位坐下来,倾身靠向矮几,“儿子省得,您一向不是那起子磋磨媳妇儿的婆婆,这不放心,真正无从说起。实则,这丫头不会讨人喜欢,您留着她也无趣,何苦费这个心思;再一个,捧杀捧杀,额涅对后妃向来一视同仁,还是不要出她这个先例的好……”
太后乜了他一眼。
婢子奉茶上来,皇帝也不说话了,顺势端杯饮茶,擎等着她开口。
太后垂了眼撇茶叶沫子,却似没有说话的打算,见得金嬷嬷将门口处珠帘一打,便略微笑了笑。
明微是将将抄完经过来同太后告辞的,一打眼瞧见他坐在那里,心跳就漏了一拍。
皇帝手上随意拨弄着茶杯盖儿,显然没料到此时碰见她,登时动作一顿。
足等了有一小会儿,明微才下拜见礼,皇帝眼珠也才转了转,坐正了身子,嘴唇一动,过问了些住的可还习惯、下人可还顺手的套话。
“回陛下,各处都甚好。”明微一瞧他,答话亦寡淡工整。
太后但瞧着他们一问一答,一语不发,直待他们说完,才朝明微招了招手叫她:“你过来——”
不算亲热,却尚且客气。
明微颔首近前,走到了她身边。
太后从手上退了一对赤金绞丝嵌宝石的镯子给她,执起她的手端详了几眼,自语般道:“老成了些,倒也无妨,上大妆时带总是能行的。”
明微有些怔然,犹屈膝谢赏,太后却抬手一托她,面上带了几分温和之意,“免了。”
一顿又道:“这两日辛苦你了,明儿就好好歇着吧。”
百遍经书,尚未过半,明微不解其意,却也不多计较,她说什么便应什么,颔首答了个是。
太后一敛眼,便摆手道:“好了,不早了,我晚上吃斋,就也不多留你们了,自去吧。”
皇帝起来躬身告退,再瞧明微一眼,率先提步走了出去。
明微望他背影,心里一涩,出门瞧他已然走远,心头更是五味杂陈。
“小主当心脚下。”朝云扶着她提醒。
她一低头,正见脚下的鹅卵石路上缺了一块石头,遂勾唇一哂。
入夜陆满福过来送东西就没见到她人,朝云把他拦在楼梯口,只说小主在写字,吩咐叫打扰。
“嘿!正好——”陆满福一听就乐了,“万岁爷正叫我来送些高丽贡纸来给小主使……”
说着就往里走,朝云却没让,伸手拦他:“小主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陆满福嘿了一声,插着腰反问她:“我是任何人吗?去去去,小丫头别碍事儿……”说着就伸手推她。
朝云从来都是极老实的,这回没不顺着他,木桩子似的定在原地,绷了脸道:“小主下晌心情就不好,你就不要过去添乱了。”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陆满福一时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一连打量了她好几眼,才耍耍手道,“是主子万岁爷知道李小主不开心,才特意叫我过来的,快让开……”
眼见朝云不为所动,瞅准机会便往旁跨去一步,锥子似的往里头挤,边挤边嚷嚷:“你甭碍事儿,小主一瞧见万岁爷挂念她,准就开心了……”
这一说朝云就更拦着他了,敛眼一瞥他,十分不以为然的模样。
“你甭再去哄小主穷开心了……”陆满福再闯,她便一撇嘴,替明微委屈,“回回各宫娘娘处都跑上一遭,还欺小主说是万岁爷关照她,有什么意思呢……”
“你……”陆满福一噎,立时就使眼色叫她闭嘴,拉到旁边说话,一连串的问:“这话,哪个说的?小主听见过不曾?”
朝云脾气犯上来也倔,扭头不搭理他,陆满福再三追问之下,才不情愿的拿帕子一掖嘴角,侧目斜他:“里里外外谁不知道?还不就小主一个儿给蒙在鼓里……”
陆满福抬手按了按眉头,“我跟你说,你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儿要是小主不知道,你就把嘴巴闭严实了,不要乱嚷嚷;要是不小心知晓了,你得……你得有点儿眼力价……”
他缓了口气,方接着道:“在她之前,咱们万岁爷除了逢年过节的例行打赏,后宫哪个娘娘得过他一星半点儿的恩惠?如今为着什么?还不是李小主?那些娘娘们,不过是附带来的,不叫他们眼热罢了。你就瞧我,瞧我,我在哪个娘娘跟前儿这么着装孙子过?罢……你也没见过,不多说了。你只记着,万岁爷待李小主,确确然是没得说的,甭镇日里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朝云给他说的一阵阵的脸热,闷头不吭声儿了。陆满福志得意满,撩袍子上了楼梯。
阁楼上极安静,静悄悄的能听得到衣裳袖子摩擦的声音,他弓着腰踩在绵软的四合如意栽绒地毯上往里头走,鼻息间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安神香的味道,直到那一幅半卷的湘帘外头,才停住脚步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句李主儿。
里头没应声儿,他便继续试探着道:“高丽新进贡了一批棉茧纸,万岁爷叫奴才给您送过来写字儿用……”
“万岁爷说,这纸色白坚韧,运笔腻滑,吸水而不透墨,用来写字是极好的。赶您心情不好的时候,用它写写行草,最畅快不过……”
他一面说,一面躬了腰打量里头的动静,听得一声清脆的搁笔声,适才缓缓站直了身子。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里头就淡淡吩咐了一句进来。
他轻着脚步进来,正见窗下那镶边梨花木大书案上铺着一幅墨迹未干瘦骨嶙峋的字。
“可巧,小主在写字呢?”他打眼一扫,没话找话。
“放着吧。”明微嗯一声,搁笔拿了帕子擦拭指尖沾上的墨,不甚经心的指了指岸边的小几。
“哎……”陆满福应声搁过去,不着痕迹的打量她的脸色,却瞧不出来什么。
纳罕间明微已走过来了,触手摸了摸纸卷,赞了句确实不错。
眼眸一转却见一堆白如绫绢的纸筒当中似泛着几点金芒,定睛一看却是一卷小小的洒金金笺,拿黑金的细丝线系着。
“万岁爷搁的……”陆满福袖手笑着解释。
“伏惟小主恕珩不告而去之罪……”
明微拈着纸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陆满福见着吴宗保犹在啧啧称奇,不住的比划道:“我瞄了一眼,顶多两句话,李小主瞧了,脸上立马就云开雾散了,您说万岁爷写了什么,有这样大的功效?”
“傻小子!”吴宗保一戳他的脑门,笑着摇头,“随驾恁久,倒没有发现,今日之李小主,早非昔日之李小主了么?”
“您是说……”陆满福毕竟也不是个真呆的,一拍脑门儿,恍然醒悟,“这冰美人儿是给咱们万岁爷捂化了?怪道万岁爷一听也就笑了呢……”
吴宗保一笑,“化不化未知,这心总是给暖热了。”说着掸掸袖子从圈椅里头起来,一面招呼他:“走吧,甭在这里嚼舌根了,瞧瞧前头宴散了没。”
皇上召军机大臣议事,天晚了就顺道赐了宴,他们忙活完就在一边候着,这会子过去,正遇着孙耀安来送膻牌。
吴宗保把那正中间明晃晃摆着的崭新银签子绿头牌一拿,搁手里打量了两眼,道:“李美人近日劳顿成疾,需得静养,这牌子,就不必上了。”
“嘿!”孙耀安打眼望他,不无纳罕,“没有这位主儿,我这些牌子递上去还递个什么劲儿?万岁爷多早晚没翻过了?”
吴宗保拍拍他:“万岁爷不想招摇,甭巴望着朗吟楼,没得找不痛快……哎,你干什么?”
孙耀安一股脑收筷子似的拢了一把的绿头牌夹在腋下,把托盘横过来一提溜,没好气的反问了句“你说我干什么?”
“一没太后懿旨二没皇后口谕的,我过去讨骂?”
说着摆手扬长去了。
吴宗保摇头一笑,正要与陆满福到前头去,有个小太监却赶上前来,打千儿回道:“鄂谟来信儿,昨儿在河南焦作发现了魏氏踪迹……”
第79章 入宫受审
吴宗保与陆满福相视一看。
景祺阁中, 太监武良横死,而废贵人魏氏失踪,太后虽将事情压下,封锁消息, 不准私下议论,却也抵不住暗地里的风言风语。
终于有一日坤宁宫的时候瑜贵妃牵头挑了出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皇后借机发了好一通脾气, 一面呵斥她们勿听信谣传, 一面却也吐口要查个清楚。
一晃两个月余没有动静,这会子乍然有了魏氏音信, 就如同一颗石子落尽了福海, 后宫这一汪看似平静的水,悄悄泛起了层层波纹。
魏绾是在一个傍晚回来的, 彼时落日余晖笼罩着偌大的紫禁城,半边天空彤彤似火,黄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 而高高宫墙投下一大片暗沉沉的阴影,其下两列铁甲士兵森然肃穆。
“开门——放行——”雄浑的声音在笔直的宫道上回荡,马车辘辘从小小的角门驶过, 她用带着镣铐的手揭起车帘, 恰见得一张棱角分明的侧颜。像是感应到了似的, 那人侧眸看来, 双目相对, 她挑衅似的扬起了嘴角。
后宫的流言此起彼伏,皇太后懿命公审,彼时的皇后宫中,或隔岸观火或别有心思,早有满满一屋子的人在等候。
除却皇后,敏妃是来得最迟的,宝座左手边,瑜贵妃早到一步,支首靠在小几上摇团扇。敏妃过来见礼,笑说了一句:“您来得挺早。”
卫嫔去过景祺阁后不久,当日虽然内务府传讯卫嫔,洗清了嫌疑,然宫中仍然隐有传言,景祺阁诸事,与翊坤宫相关。
瑜贵妃摇了摇扇子,有些讥嘲:“来看看这魏氏失踪,到底是不是和我翊坤宫的人有干系。”转眸一瞧,却道:“怎么还有个该来的没来?”
敏妃会意一笑,往末位望了望,却故作不知,没有接话。
“皇后娘娘到——”尖细的嗓音在门前一声吆喝,二人望了眼,一个回到右下首站定,一个则慢吞吞搭着丫鬟的手从椅子上起来,底下切切私语的人,一时也都住了口起身肃立。
“都坐吧。”虽是就要审理景祺阁这件棘手的案子,皇后搭着丫头走到宝座坐下,面色倒不见有多严肃,打眼扫了一圈厅内,却还与敏妃聊了几句日常。
随后方把话题一转,道:“今日把你们叫到此处,想来我不说,你们也已经晓得了。”
“三个月前,景祺阁武良横死,魏氏失踪,查无所获。为此宫中诸多无端揣测,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为平此风波,太后懿命交由内务府及粘杆处追查魏氏下落,宫人皆不许私下议论此事,违者打死勿论。”
“我省得你们虽面上消停了,私下里一个个却都还结着疙瘩,免不了背后偷偷议论,以讹传讹。今日鄂谟拿获魏氏归案,就趁着大家都在,好好的审一审此案。你们有什么怀疑、有什么见地,尽可说出来。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此案未结之前,尽由着你们发问,一旦结案,全都不许再提一字。”
言必一扫手边婢女,问魏氏带到了不曾。
婢女福身答道:“回娘娘,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内务府总管吴宗保也到了。”
皇后一摆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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