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今
京师到苏州,总有十多日的水路,合惠一行昼夜兼程,不过第七日一早就抵达了苏州港,弃船登岸,小阿哥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的骑马去了寒山书院。
正是元月下旬的日子,北地的冰雪未消,江南的山间也还透着寒意,一片空寂当中,只闻“嘚嘚”的马蹄声急。
“爷——六爷慢些,前头就是了……”一行数骑,不断的有声音从后面传入耳中,合惠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抿着嘴唇把马打得飞快,直到望见山门底下数级阶梯,适才勒缰停马,一跃而下,提袍上了台阶。
书院门前,李娘娘跟前儿跑腿伺候的小金子一早就领着两个奴才候下了,一见他来,立刻就迎上前去磕头请安,见得几人面色微惑,便口齿伶俐的解释:“万岁爷一早递了口信儿过来,怕先生挂心,没叫给她知道,只命小的候着六爷。今儿逢十,先生在前院讲学,咱们不敢过去搅扰,请六爷随小的去五味斋稍歇,先生过午就回了。”
合惠却一刻也等不得,只缓了一口气便道:“不必了,你带我过去,我就近候着母亲。”
李妃是以修书为名留驻苏州的,闻风先生的身份尚且隐秘,小金子并不敢带他过去,只远远的将他带到讲坛旁侧一所稍高的凉亭,恰可在人山人海当中隐隐见得讲坛之上素衣帷帽的一人,即便隐着面目,身形模糊,行止之间亦可观仙姿风流。
母亲,他胸中一瞬涌起了无限的酸楚,强忍着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心里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个称呼,直到不知几时,人群渐渐散去,小金子引他移步后厢,听得内中朝云一声低低的“娘子喝茶”,适才脚步一顿,忽然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六爷?”前头小金子已经打了帘子,眼见他忽然停下,有些不明所以,只回头等他。
合惠仿佛胶住了脚,好一会儿才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门口,等着小金子通禀:“启禀娘子,六爷求见。”
里头顿了一晌,却传来一个娇俏里带了几分泼辣的女声,开口即奚落道:“什么六爷?一早说了,我们先生不见杂人,别个儿不懂规矩,你金大爷也不懂?快快打了出去……”
小金子也不急,只一躬身,不紧不慢的又禀了一回:“娘子,六爷求见……”
明微喜静,身边难得养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却为着给顾嬷嬷解闷儿特特的选了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带在身边,每日瞧她同人讪牙闲嗑取乐,倒也乐趣无穷。她原是喝着茶笑听她斗嘴的,再听得小金子意味深长的重复了一句“六爷求见”,心下却蓦然一顿。
“先生?”小巧素有眼色,见她面色微变,就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忙得噤声,小心去看她的脸色,“小巧是说错话了么?”
“无事。”明微脸色一缓,朝她和善的笑了笑,转而吩咐外头:“请他进来吧。”
她靠在引枕上漫漫望着门口,见得半旧的墨蓝地滚针绣竹子的门帘子打开,一身风尘仆仆的少年缓缓进来,不禁一下坐直了身子。
“合惠?”她心里又惊喜又动容,却怕她难以抑制的亲近会对他造成莫大的负担,因又按捺着自己坐了回去,强自压下一腔起伏的心潮,如常含笑问他:“你怎么来了?”
“娘亲……”合惠抬眼看她,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明微尚不及反应,就见他扑通跪在面前,重重的以头抢地,“儿子不孝……”
第105章 番外三(四)
夜渐渐深了, 月亮似也困倦,静悄悄的躲进了云层里。苍穹如墨,像是坠到了湖水里,将那一池子的碧水也染得墨一般的浓稠,微风过处, 隐隐的泛起层层涟漪, 倒映着岸边鳞次栉比的假山垂柳、亭台楼阁, 依稀只辨得出黑沉沉的一团暗影。
更深人静,里里外外正都睡得香甜。只顾嬷嬷起夜, 轻手轻脚的披上衣裳撩开了帐子, 趿鞋往桌边点灯,一抬眼却见前头正房西梢间的窗户犹隐隐透出一点微黄的光芒,她小心的擎着灯经过穿堂往西梢间走去, 路过次间,但见守夜的朝云已经睡得沉了。内门上拢着蜜合色双绣兰花的软帘, 撩开进去, 方见攒海棠花围子的拔步床上,小阿哥合着棉被, 已经睡得十分踏实,而明微却披衣坐在床头,就着门口蜡烛的一点微光, 一心一意的瞧着那孩子。
“还不睡!”顾嬷嬷一面把灯搁在门口的高几上, 一面就拧眉嗔了她一眼。
“嬷嬷?”明微讶了讶, 见她拢着衣裳轻手轻脚的过来, 不过低首替合惠压了压被角,浅笑摇头,“我不睡。”
“看明儿要冻着了……”顾嬷嬷横她一眼,只过来给她裹衣裳,却不禁摸着她的头发笑了,又是替她高兴又是心疼感叹的道:“傻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日子。”
“我就想看看他。”明微脸红了红,却孩子似的一扭身,不要她再多说。顾嬷嬷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她这么使性子是什么时候了,不由抚着她的脊背笑了笑。
“傻央央。”她将她揽到怀里,爱怜的舒了口气,一瞬又禁不住笑点着她的鼻尖揶揄:“可是越活越孩子气了!”
明微为她说得面颊发烫,心里却热烘烘的,只往她怀里一扑,又撒娇又不依的叫嬷嬷,只叫顾嬷嬷笑弯了眉眼。好一会子,却听她道:“嬷嬷,咱们回去吧,我想回去了。”
合惠走的时候京中尚且冰天雪地,待到二月下旬回去,早已是一番杨柳依依、桃李争春的好时光。
“总算回来了!”这一走将近一月,纵日日有信传来,敏妃也早已做左等右等盼得心焦,好容易等他见过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回来,只把人拉到跟前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又是问他可吃好睡好,又是问李妃可好,转眼又笑自己絮叨,“瞧我,啰啰嗦嗦的,该把你惹烦了。还没用午膳吧?我叫厨上备了吃食,都是你爱吃的,一会子把你三姐姐叫来,咱们边吃边说……”
她絮絮叨叨,合惠倒是半点也不嫌烦,待用过午膳,适才辞出,却就叫人备了马匹,径直奔南苑而去。
一路舟车摇晃,明微抵京之时身上有些不适,合惠送她到南苑,本要照看着瞧了大夫再去,因她催着,方才回宫去了。
南苑乃是有元以来的皇家园圃,湖泊密布,草木繁盛,更多飞禽走兽,后□□入关以后,又下旨扩建宫室,增设围墙,辟为皇家猎场。待到今上即位,又在此设立神机营,使之成为了一个兼具游猎与驻兵防御作用的所在。
苑内共有三处行宫,万岁爷平素校阅军队,常在晾鹰台附近的红门行宫,日常游猎则常驻新宫,每岁初春李妃归京,因她喜旧宫处古柏参天的清幽雅致,便常驻于旧宫。旧宫地僻,一路草木葱茏,尔然就可见得那半人高的草丛或者灌木丛中嗖的一道黑影蹿过,便是有野兔或者麋鹿受惊而逃。喜儿从小爱养小生灵,若是平日,合惠往往就跳下马去捉只兔子来哄她开心,此时却不多作理会,只一路驾马奔到了旧宫。
“六爷——”陆满福出来换茶,一打眼就看见他打着袍子过来了,不由笑道:“娘娘不是叫您歇整两日再来么,您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合惠脸上红了红,只没答他,但问:“母亲可好些了?”
“没什么事儿。”这一转眼儿,真变了个人儿似的,陆满福乐呵呵的,“就是车坐的久了,有些闷得,透了会儿气就好了。”
“我去瞧瞧母亲。”合惠点了点头,就要往房里走,却叫他一伸臂拦住,使眼色道:“主子爷才来了……”
合惠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只提步道:“正好我还没见过阿玛。”
“六爷六爷——”陆满福慌慌抱着托盘一拦他,满脸堆笑,“万岁爷与娘娘说话儿呢……”
合惠这才明白过来是不叫他进去,不禁抿着嘴在廊下打了两个转,方才道:“我晚上再来。”
“您……”您晚上更不该来啊!陆满福心里头汗颜,却赔笑道:“恐一会子都累了,明儿早起还要进宫里请安,您还是等娘娘出宫了再来……”
合惠一直觉得这胖太监话里有话,奈何不甚揣度得出来,因拧眉看了他一会儿,只道:“喜儿来信,明儿晌午同二哥从天津回来,如此我便先去接了他们,谙达记得代我向母亲问安。”
“哎!”陆满福应一声,欢欢喜喜的送走了他。又去茶房里换了茶,方才进了殿里,在内室门口停住,小心的叫了声爷,得到皇帝懒懒一声进来,才轻着脚步走了进去。
明黄色绣螭龙纹的帐子合得严严实实,万岁爷只穿了身姜黄色的宁绸中衣,捋着袖子步下榻来,随手端了茶杯,却问:“方才是六哥儿?”
“回主子,是六阿哥过来了。”陆满福一颔首,笑道,“六爷不放心娘娘,特来瞧瞧,现下已经回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搁下茶杯,摆手叫他去了。陆满福躬身退下,临到门口儿只隐隐听得李主儿有些含糊的声音传来,“合惠来了?”
“这睡得多迷糊?”天气回暖,她合着被子,睡得鼻尖尽是细细的汗珠儿,万岁爷坐在榻边,一面从枕下取了帕子给她擦汗,一面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拢着她的头发笑道:“左不过些奴才回些无关紧要的话,好好儿歇着吧。”
明微偎在他怀里蹭了蹭,但阖眸笑道:“但凡叫我知道你诓我,你且等着……”
“我等着?”这话听得耳熟,圣上但把人一抓,挑眉笑道:“好卿卿,你说我等着什么?”
你且等着……明微恍然想到笑闹时他没少拿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威胁她,登时脸上一热,把他一推,抬手掩了面颊。
正笑闹间,却听陆满福小心着禀皇后宫里的孔长泰求见,明微面色顺时一顿,既而看了看皇帝。
这些年间,皇后对他们两个,除了明微每岁回京或是南下的几道懿令,向来是能不掺合就不掺合,此时派人来,却是为着薛老太妃去了来请他示下。
薛老太妃素与太皇太后交好,薛家也还得用,万岁爷问过太皇太后可还好,思索片刻,才下令追封作贵太妃,照皇贵妃规制发送,又一并交代了薛家的几样封赏,一一着人去办,再看一眼明微,即吩咐了摆驾回宫。
几月不见,这会儿才温存几个时辰又要分开,他心里自是万般不舍,却不得不走,只趁着换衣裳的空档儿握了握明微的手,交代道:“丧葬上头多事,都还不知道你回来,你明儿索性不要进宫了,等过了这阵儿再去。我这几日想来见不得你了,你仔细保重身子。”
“你也是。”明微点点头,依依不舍得送走了他,眼见得大驾出了园子,适才闷闷的转回殿中。
太皇太后与薛老太妃是几十年的情分,这么一个老姊妹突然间撒手去了,自然心里不是滋味儿。皇帝进宫,匆匆与皇后照了个面儿以后即去了寿安宫,一屋子后妃奴才却都在陪着老人家淌眼抹泪,只敏妃小心着劝她:“老祖宗节哀。老太妃缠绵病榻两三年了,这会儿走了,想来也是老天爷见怜,不舍得她老人家受罪了,您万万要想开一些。”
却是劝不住,太皇太后捂着帕子淌眼抹泪,一时间怎么都走不出来,“昨儿还好些了,怎么今儿说去就去了……”
世事无常,敏妃也跟着抹了抹眼泪,还待再劝,眼见得皇帝过来,忙让了开去。
“玛法还请宽心。”皇帝向来能言善辩,此刻也不知怎么劝了,只到太皇太后跟前儿,轻轻躬了躬身,说道:“才孙儿已经吩咐下去,追封老太妃作贵太妃,叫礼部照着皇贵妃的规格治丧,一应封赏业已叫人去办了,必叫老人家死后哀荣,只是……”他漫漫说着,忽然间福至心灵,只朝太皇太后颔了颔首道:“只是说来惭愧,老贵太妃在世之时,孙儿究竟未曾在她老人家跟前儿尽孝,不知她老人家有何所需。祖母与老贵太妃一向亲厚,可知她老人家喜欢什么,爱些什么,或者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管告诉孙儿,孙儿立刻着人去办。”
这么一说,太皇太后果然转移了心思,抹了抹眼泪,细细数了几样东西出来,皇帝皆一一命人去寻了,给薛贵太妃装殓。
太皇太后眼泪还是难断,却也好了些,只掖着眼角一顿,又望他道:“还有一桩,只怕你不肯……”
皇帝为哄她宽心,只觉没有什么不能应的,但躬身道:“祖母且说,孙儿能办的必定办到。”
“你还记得前些年贵太妃跟前儿的女孩子么?可怜她想不开,年纪轻轻就去了。”太皇太后望他一眼,叹了口气,“那丫头是个实心眼儿,虽闹得有些不好看,到底也是为着你一片痴心……”她摇了摇头,“当时贵太妃求我,想叫你给个位分,叫她葬到妃陵,也全了她的心思,你不肯松口,她虽没跟我提过,我却知晓她心里一直没放下这桩事儿,要不然也不会说病就病了,你瞧……”
薛宓去了有三四年了,明着是因为坏了名声,扛不住闲言碎语吞金自尽,暗里却是因魏绾翻出了她唆使七巧、挑唆贵妃的旧事,一番恐吓威胁逼死了她,这事儿处置的隐秘,为着明微才盖了下来。老祖宗不清白,糊里糊涂的就替她讨位分,彼时皇帝还在气头上,自是不肯,几句话就搪塞了。这会儿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多一个死人的名分罢了,他也不甚在意,因就顺了她道:“彼时只想着才说下的秀女不充后宫,不能更改,没想到她已充作女官,也不算得秀女了,便追封作答应,迁到西陵,叫她陪着贵太妃吧。”
第106章 番外四
乔源头一回进宫是在宣政二十年, 小公主将过了十一岁生辰的时候。彼时为着她捣鼓坏了万寿节时明微送的一只怀表,又偷懒逃了半日学,万岁爷正将她拘在耳房里抄四书。外头碧空如洗,春阳和煦,小喜儿推开窗户咬着笔杆, 看天, 看云, 看榕树枝头燕子衔泥,百花丛中蜂蝶嬉戏, 看了不知有多久, 忽而就有个青衣白衫的少年闯进了视野。
那是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们惯常的服制,从去年秋天娘亲回京,殷宗泽与怡宁两个一道穿上了这身衣裳开始, 逍遥自在的小喜儿的快活日子就到了头,打那以后, 她没有一日不被逼着念书学习。小公主托着脸, 颇带些敌意的瞥过去,不期然就撞见了一双明星似的眸子。
真好看!她心间一亮, 立刻就换了一副脸色,冲他甜甜一笑。
最底下一扇镂雕喜鹊蹬梅的窗子支起来,小丫头趴在窗沿儿, 对着个俊小子笑得比花儿还好看。
“小主子哟!”后边儿跟着的人走着走着突然顿了步儿, 陆满福一回头, 顺着他有些懵怔的目光打眼望过去, 即下意识的抬手一挡脸,杀鸡抹脖子的朝她比了个口型。
小公主换了个手托腮朝他做鬼脸,毫没意外的没理会他的暗示,陆满福没法子,无计可施的一抹脸,才领着乔源进殿去了。
暖融融的日光从玻璃窗中斜过,泼泼洒洒的倾泻在黄花梨木翘头大书案的上。皇帝微微锁眉,按笔看着手里的折子,听外头禀乔源到了,方搁下笔吩咐了句进来。
年未弱冠的少年儿郎,先是凭借一架蒸汽动力织布机在四大学府联赛中一举夺魁,开启了江南纺织业机械化的进程;其后又攻克了西洋秘之已久的火轮船动力技术,填补了大晋轮船自造的空白。
求贤若渴,爱才如命,在礼贤下士上头,万岁爷素来用心,虽面对的是个年轻孩子,也十分温和客气,抬手召他起来,顿了一下,方沉吟道:“按说朕的私事,不该特特的招你来这一趟,只是此物重要,也只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为帝王者,常以为君就是国,国就是君,忠国即忠君,忠君方忠国。把国与君清清楚楚分开来的皇帝,当今还是头一个。乔源有心并且得以读书入仕,一方面是因少年意气,存了份儿为国效力的心思;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当今的贤名说服了厌倦朝堂纷争的母亲。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对于当今的胸襟气度,远见卓识,在头一次面圣的时候,他即衷心的拜服。眼下听今上作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之言,更是对于他的公私分明之行肃然起敬,不过他终究年少自矜,学不得那些溜须拍马之流,虽然心中感喟,面上却并不表露,只兑袖拜道:“学生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一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只纯金嵌珐琅的珍珠珐琅怀表,拿在手里抚了抚方递给陆满福送过来,不无叹惜道:“这表是瑞士一个钟表名匠卢卡最得意的作品,一年下来的偏差不足半个小时,朕素来心爱,只是前阵子小公主调皮把它拆零散了。朕送去钟表馆搁了半个月也没修好,你瞧瞧能不能修。”
乔源小心接过,拿在手里细瞧,但见黄澄澄的表盖上镶着一副山水小景珐琅彩画,边缘一圈精致的卷草纹饰。打开表盖,则见象牙色的表盘一下一上,分布着一大一小的二十四小时和三十分两个计时区,两根细细的纯金指针停在表盘上,纹丝不动。
“启禀万岁……”乔源合上盖子,躬身询问,“可否容学生拆开一看?”
“自然。”皇帝随手将折子合上搁在匣子里,望陆满福道:“朕这里忙,你领他去东边儿耳房,叫他使朕平日常用的那一套东西便是。”又对乔源道:“此事不急,你慢慢拆看,能修好最好,修不好朕再想别的法子……”
正说着,却听里头传来一声阿玛,乔源回头,就见落地罩处,一身粉白衣裙的小姑娘慢吞吞的探出身来,小心翼翼又胆大包天的冲着书案后头的万岁爷讨好笑道:“阿玛,休息会儿行不行?”
万岁爷一扫她,垂目端了茶杯,慢慢啜饮:“抄完了?”
“我把《大学》抄完了。”小喜儿咬着嘴巴,委屈巴巴的揉着手腕,“我手都酸了,肚子也饿了……”
得,这是抄了三天才抄了一本《大学》,还抄得手酸……可一手带大的宝贝女儿,万岁爷就是严厉不起来,眼见她一副可怜相,只微微叹了口气,便抬手招了她过来,把桌子上几样小食递给她吃。
方要吩咐陆满福带乔源过去,就见自家闺女捧着一碟子一边吃一边打量他,不过两眼,就熟络的与人搭上了话儿:“我是荣安小公主,你是谁?”
乔源从她一出现就没大回过神儿来,叫她点名更是呆了呆,方依礼见驾,叩拜道:“学生乔源,见过公主千岁。”
“竟然是你……”乔源的大名,小公主显然没少听了,睁大眼睛吃惊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芙蓉糕咬下一口,娇软软笑眯眯道:“徒儿免礼。”
个混账东西!万岁爷按着脑门儿缓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往后头一拨,摆手叫陆满福带人下去,只将小公主急得后头跺脚嚷嚷:“我也要去瞧瞧……”
面阔七间的大殿,皇帝在西梢间呆着,陆满福带乔源去东耳房,先还听到小公主撒娇的声音,走着走着就没了声儿,等把乔源那里打点好,方退出来,一抬头就瞧见了笑眯眯的小魔王,不禁脊背一凉,啪一下阖了房门,回头赔笑:“小主子……”
“我要进去呢。”小公主好脾气的朝他扬了扬下颌。
陆满福嘿嘿一笑,拉着她闪到一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可是娘娘头一回送万岁爷的东西,表盖上的珐琅彩是娘娘亲笔亲画的,后头的花纹,是亲手刻得,这里头的零件儿,乃是千辛万苦才寻到一个顶顶好表匠做的,您三下两下的就捣鼓坏了,万岁爷虽然没舍得骂您,心里可疼着呢……”
“他两天没搭理我呢!”小公主义正言辞的纠正,说完又觉理亏,低头绕着绢子小声嘟囔:“我就是好奇,想拆开看看里头什么样儿,弄坏了我也很后悔的……”
说着就小小叹了口气,托腮难过起来。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儿,只叫陆满福觉得欺负了她,脱口哄道:“没得没得,万岁爷也就是一时心疼,那表就不能走了,壳子还好好的,娘娘的心意也还在上头呢。您瞧瞧去吧……”他搓手笑了笑,“一会子奴才再给您送点瓜子儿果脯过来。”
“好呀!”小喜儿扬起头,开心的朝他笑了笑。
耳房里头,乔源将将取出工具揭开表盖,即见小公主兴致勃勃的走了进来,十分有礼貌的问他:“我可以看看么?”
乔源点了点头。
答应的真是痛快,小喜儿眼睛一转,蹬鼻子上脸,“那我可以给你帮忙么?”见得乔源目露狐疑,便把双手一举,赌咒发誓:“我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对不乱动。”
受母亲的影响,乔源从小喜欢摆弄些西洋玩意儿,不同的是母亲喜欢收藏,他喜欢拆,被他拆了的座钟怀表,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而从小到大,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个儿闷头在那里捯饬,这回入宫修表,是头一回有人还是个小姑娘坐在边儿上的跟他一起捣鼓,闷不吭声儿的一呆就是两个时辰,安静的叫他都忘了身边还有个调皮闹腾的小公主。等到他完完本本的把表装回,拧上弦,略顿片刻,见指针缓慢的移动了一格,下意识的松下一口气的时候,就听耳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连连感叹:“观止矣!观止矣!”小公主双眼放光的抓住了他的袖子道:“乔源哥哥,你给我做师傅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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