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将人从小山村接到京城的这一个多月里,老太太为了不教旁人瞧出端倪,这是在表面下了多少工夫。
林老夫人拉着陶渺的手殷殷地说着话,一时竟不肯休,还是戚氏在旁提醒道:“母亲虽是高兴,可今日不是要让三姑娘同大家见见的嘛。”
“你看我,见到你一时高兴,若不是你母亲提醒,我倒是将这事儿给忘了。”林老夫人拉了陶渺的手,走下厅去,“你离开京城时还那么小,想必家中亲人都不记得了,祖母领着你再好好认识认识。”
花厅底下坐着的见势也一一站起身来,“这是你母亲,这两位是你的二婶娘,三婶娘,这是你父亲的二妹妹,也就是你的二姑母,这是你二伯家的大姐姐......”
林老夫人领着她,在花厅中转了一圈,到底是大户人家,光是女眷就有三十余人,还未算上今日没到场的,见陶渺只是默默见礼,也不说旁的,戚氏道:“一时记不住也无妨,往后来往多了,自然就认识了。”
陶渺乖巧地点点头,虽是听得晕晕乎乎,但凭着她那背书的好记性,仅过了一遍也算勉强能将众人的脸和身份都记住了。
甫一在林老夫人身侧坐定,便听三房夫人笑道:“这十余年没见,三姑娘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竟全然瞧不出你小时候的影子来。”
三房夫人是个敢说的,字字都在隐晦地暗指陶渺就是个冒充的假货。
底下坐着的一个个心里头都跟个明镜似的,乍一听见三房夫人的话,面上虽不动声色,可低眉掩帕间不免都悄悄勾了勾唇角。
林老夫人眸色微沉,看向三房夫人,语气中都透着几分不悦,“三丫头出生时,你也只抱过一回,倒是记得牢啊,怎不见你平日将铭哥儿看得紧些。”
林睿铭是三房嫡子,整日邀三两狐朋狗友,在风月场上打转,眠花宿柳,游手好闲,是个实打实的浪荡公子,三房夫人面色一变,倏然闭了嘴。
谁都看得出林老夫人有意护着陶渺,今日弄了这么一遭,无非是警告他们将嘴闭牢,莫要生事端罢了。气氛僵了一瞬,还是二房夫人试图缓和道:“如今三姑娘回来了,也不必太过拘谨,平日里家中姑娘们常聚在一块儿,你也一同去热闹热闹,做诗赏花什么的,只当打发打发时间。”
她本也没旁的意思,可话音刚落,气氛却霎时微妙起来。
林家的几位姑娘,打小便浸润于诗词歌赋之中,琴棋书画也是专请了最好的人来教,林家四姑娘林熙毓便是名誉京城的才女。
这外在的皮相仪态,一时还能唬得过去,可才华修养这种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好蒙混过关的,一张口便可知深浅。
光生得好看又有何用,这长相放在京城也只能算中等,何况京城并不缺美人,腹无诗书,就是绣花枕头烂稻草,虚有其表。
感受到来自厅下各异的目光,陶渺只嫣然一笑,“多谢二婶娘。”
“还有一事儿。”林老夫人突然道,“前阵子,我去宁山寺问了方丈大师,大师说,三丫头此次回来,原先的名字已然不合适了,将她那‘瑶’字改为‘渺’字,往后便叫熙渺吧。”
此言一出,本坐在角落里默默不言的容姨娘倏然抬眉,双唇嗫嚅,似要说什么,可少顷眸光渐暗,复又缓缓垂下头去。
改名之事,是林老夫人一早就决定的,先前方嬷嬷就对陶渺提过一嘴,这对陶渺来说没什么,一个名字罢了,不过能继续留下原名中的“渺”字,她倒也很高兴。
底下众人也只是诧异了一瞬,毕竟都能把人带回来替了夭折的三姑娘的位置,改个名字又算得了什么。
林老夫人又随意说道了两句,便挥手遣退众人,只将陶渺留下。
热闹的花厅顿时空荡下来,林老夫人蓦地敛了方才的慈祥和善,捻着手上的檀香木珠串,抬了抬眼皮,端肃道:“今日你表现得很好,往后在林府,也要记得安分守己,只要不惹是生非,你就能安安稳稳地当你的三姑娘。”
陶渺垂下眼睑,神色淡淡,“渺儿明白了。”
林老夫人的倏然变脸并没有惊吓到她,从一开始陶渺便看出林老夫人的亲昵态度是装的,不仅是她,花厅中几乎所有人都带着一张含笑的面具,面具底下的心思各异,难以揣摩。
不过她倒是越发确信了,她之所以被接回林府,大抵另有隐情。
方嬷嬷将陶渺送出了屋,道:“府中的奴婢自会将三姑娘领到您住的地方,除了青竹,老夫人还另安排了一个贴身婢女给您,院内洒扫的也拨了三五个。您初来乍到,若有不懂的便问青竹,实在不行就让青竹来菡萏院寻老奴便是。”
毕竟在路途中朝夕相处一个多月,方嬷嬷多少对陶渺有些感情,也怜惜她一人在府中无依无靠,不免想多关照些。
陶渺看出方嬷嬷的话里含着几分真心,点头道了声谢。
到底是当朝首辅的府邸,面积规模非比寻常。陶渺跟着领路的婢女在府中弯弯绕绕了好一段路,都还望不到她所住的沁园。
穿过一片花园,正要进一个月亮门,却见从一侧的抄手游廊里窜出个婢子来,正拦在了陶渺前头。
“三姑娘,大夫人有请。”
戚氏?
陶渺凝眉,沉默片刻,“领路吧。”
戚氏的院子在林府东厢,紧挨着林尧的院子,院门口,曹姑姑已等候多时了。
帘子一打,还不待陶渺跨进去,戚氏便已热络地迎了上来,牵了她的手坐在了临窗的小榻上。
“手怎么这么冰,近日天凉,你这一路过来,定是冻着了。”戚氏扭头吩咐道,“将我那汤媪拿来给三姑娘暖暖手,再赶紧上壶茶。”
到底是今日才和戚氏相见,陶渺教她这番亲热的举动弄得混身不自在,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不必麻烦了,母亲,我天生体寒,手脚常年都是冰凉的,也不是教外头的冷风给冻的。”
“呀!”戚氏一副惊诧的模样,“既是体寒,女孩子家的,那更是得好好养养,待会儿我便派人请个大夫去你院里好好给你诊个脉。”
婢女奉上装了热水的汤媪,戚氏接过,塞到陶渺手心,继续道:“如今回到了自个儿家中,万事不必拘着,只管吩咐下人便是。”
陶渺脊背僵着,着实难以消受戚氏这般热情,何况她热情地太过蹊跷,按理不该如此。
她一双眼暗暗转了转,旋即弱着声儿道:“母亲这样,可真折煞我了,渺儿这般身份,哪里当得起母亲这样的关心。”
“这是说的哪里话。”戚氏拢着她的手紧了紧,“你能回来,我自是一万个高兴的,当初,为了能让你回来,我都不知去你祖母那儿求了多少回。”
陶渺心下一惊,面上故作茫然,“母亲去祖母那儿求的……”
“是啊。”戚氏轻叹了口气,“你养母当初那信,是送到了我手上,我转去求了你祖母,这才将你带了回来。”
孙玖娘的信竟是给了戚氏!还是戚氏求了林老夫人,才会将她带回京城的。
可戚氏为何要这么做,她是林尧和旁的女人生的孩子,她该痛恨才对,又怎会费尽心机想她回来呢,而且如今还特意将此事告诉她……
“原是母亲您。”陶渺将嘴一瘪,强挤出两滴泪来,“若没有母亲,想来渺儿如今还在那小山村里受苦呢……”
戚氏忙拿着绢帕为她擦了眼泪,“你是老爷的亲生女儿,也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是盼着你回来的,往后啊,有什么事儿都告诉我,就把我当你亲生母亲一般,可好?”
“嗯。”陶渺重重点了点头。
眼看着时候也不早了,戚氏又留陶渺用了午膳,才遣人送她回了沁园。
陶渺前脚方出了院门,后脚戚氏便命人打了热水来,蹙眉将手泡进滴了香露的铜盆里,使劲搓洗,似要搓下一层皮来。
曹姑姑见她连换了好几盆水才算罢休,便知戚氏嫌弃陶渺脏,果不其然,只听她又沉声吩咐道:“将那汤媪给扔了,还有那小榻上的褥子都清洗干净,一股子狐媚气!”
看见陶渺与她母亲至少有七八分相像的脸,戚氏便恨得牙根痒痒。
“夫人,为了四姑娘,当真是苦了您了。”曹姑姑上了盏清火茶,示意戚氏消消气。
戚氏轻抿了一口,才勉强将心头一股子郁气压了压,若不是为了将来能让这丫头心甘情愿替林熙毓嫁了,她也不必这般憋屈地讨好她。
不过那丫头到底是乡野地方长大的,她随意的两句关切,就教她上了钩,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想必日后也是个好拿捏的。
然说起来,朝中局势变化太快,先前还深受天弘帝赏识的魏王却在前不久的春猎上,无意猎杀了一头奔鹿,惹恼了皇帝。
自古鹿便是权势和帝位的象征,在皇家狩猎中也只可由皇帝来猎杀,魏王此举,无疑有篡位之嫌。天弘帝本就生性多疑,次日早朝三两句直接夺了魏王手中的大案,还命太子辅政。
原本以为皇位之争已成定局,这厢看来,往后这帝王之位花落谁手尚未可知。
还有那从前的平阳侯世子,如今的平阳侯韩奕言,听说天弘帝委以重任,将原给魏王的案子转交给了他。
如今朝中局势还不明朗,戚氏也不知该不该让林熙毓嫁过去。先走一步算一步吧,若到时再生变故,便哄骗那个蠢笨的小贱种替她的心肝儿去冒这个风险吧。
双眉舒展了些,戚氏转而问道:“毓儿明日该回来了吧。”
“是,宫里传话,只说九公主留四姑娘住两日,按理明儿一早便该被送回来了。”
林熙毓是九公主的伴读,因棋艺出众,甚得九公主喜爱,隔三差五留宿宫中。
戚氏点点头,“也该回来了,再过几日,太后娘娘便要上宁山寺祈福,到时各家贵女都要前去抄经,她可不能缺席。”
曹姑姑蓦地想起什么,迟疑半晌,才道:“大夫人,当初送到林府的贴子,只说是让林府的姑娘们前去,五姑娘年纪小,倒是无所谓,可那位三姑娘……”
戚氏闻言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那些世家贵女们,是去抄经,她去做什么,指不定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更别提抄经了,这般去了只会给林府丢人!”
“可老夫人那儿……”
“她总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戚氏定定道。
她虽不知为何本反对陶渺回府的林老夫人只去了趟宁山寺便倏然改了主意,可再怎么样,她也不会让陶渺出去毁了林家的声誉。更何况太后虔诚,若一不小心惹了她发怒,那是会招致祸患的。
戚氏思索片刻,“得空请个先生为三姑娘启蒙,虽说是晚了些,但好歹让她认些字,日后同毓儿站在一块儿才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
第35章 错过 陶姑娘早就一个月前就已被接走了……
沁园紧挨着容姨娘的院子, 虽是不大,可院中花草繁茂,倒胜在雅致幽静。
林老夫人送来的贴身婢女叫琳琅, 与陶渺一般年岁,但一看便知是个手脚伶俐的,对陶渺也恭顺, 全然不似之前的青兰。
陶渺虽是满意,可到底还是对青竹更依赖几分。
琳琅唤来院中的几个洒扫丫头一一同陶渺施了礼, 都是些年岁不大的,有的还不过十二三, 脸上稚气未脱,进沁园伺候前, 许也听过她的传闻,故乍一见到她, 不免都怔住了。
陶渺随意说道了两句,又吩咐青竹赏了银两, 几个小丫鬟捧着银锭子,兴高采烈,连声道谢。
回京城的这一路上, 在方嬷嬷的教导下,有些人情世故陶渺已十分精通。她也不求这些人忠心于她, 老实本分,别给她惹事儿便足够了。
折腾了大半日,陶渺浑身疲累, 命青竹收拾了小榻,铺了衾被,午憩了片刻。再醒来时, 屋内昏暗,只隔着轻薄的绡纱帐,望见外间圆桌上昏黄的烛晕。
青竹听见动静,掀帘而入,伺候她起身,琳琅见状也吩咐人去膳房端来晚饭。初醒时,虽对周围陌生的一切迷迷糊糊,可陶渺已逐渐对这种锦衣玉食,奴仆环绕的日子习惯起来。
方用了晚饭,便见外头婢子匆匆跑进来禀报,说是老爷来了。
陶渺心下一跳,这个老爷是谁,她自然清楚。
她将着装打理了一番,站起身,便见一只墨绿的云纹金丝绣靴踏进来,她低身行了个礼,双唇嗫嚅片刻,才艰难地唤出一声父亲。
“嗯,坐吧。”一道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
陶渺垂首贴着圆杌坐定,这才抬眉看过去,四目相对,她发现林尧在看清她的面容的一刻双目微睁,怔在了那里,但很快,又避开了她的目光,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
未及不惑之年便已身居首辅之位,林尧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一股上位者不可轻犯的威仪,即使是面对她,也是面容端肃,眉眼凌厉,未见几分温情。
陶渺的心不由得沉了沉,说实话,在没见到林尧之前,她尚对他抱着几丝希望,希望他是真心爱护她才会命人接她进府,可如今看来,未必如此。
“住在这沁园里,可还习惯?若觉得地方小了些,我便让人再收拾个更大的院子出来。”少顷,才听林尧问道。
“习惯,祖母安排得都很周到。”陶渺顿了顿,“毕竟女儿从前住在那种地方,如今能吃饱穿暖,已是心满意足了。”
林尧握着茶盏的手一僵,沉声:“你这是在责备我?”
他的声儿不大,可语气中的愠怒却让屋内的人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女儿不敢。”陶渺惊慌失措,扑通一声跪下来,“女儿哪里敢,听闻我母亲当年并未将身怀有孕的事告知父亲您,您是近日才知晓女儿的存在。何况我母亲无名无分,我本也没资格进府,父亲能让我回来,女儿自是感恩戴德。”
林尧闻言,面色稍霁,瞧着她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剑眉微蹙,伸手将陶渺扶起来。
“你如今是林家的三姑娘,往后莫要再像这样轻易下跪,教人看轻。”
“是。”陶渺怯生生地应下,眼珠暗自转了转,起身时,刻意将脑袋一偏。
林尧果真注意到了她头上那支桃花簪,“你这支簪子......”